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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麻麻亮,尚桂梅已经起床开始烧饭,丈夫肖大海起大早去山上的玉米地里拜玉米。玉米已经成熟了,鸟雀成群去啄食,得赶紧收回来,那是一年的口粮。
她拿着一个舀子,从水窖里舀一勺水,倒进洗脸盆,刚刚能盖住盆底,她洗洗手,再抹一把脸。
低头看看水窖里水不多了,得省着点用。如果天不下雨,全家人连喝水都成问题。这个水窖还是十一年前,她怀着山妹子的时候,政府为他们这一带山区打造的母亲水窖,据说项目资金都是省城公务员和解放军同志自愿捐赠的。他们感恩政府,对那些不知名的好心人也感恩不尽。
自从有了水窖,他们集留雨水,再也不用到十几里外的黄河边拉水了。
尚桂梅并没有把她洗过脸的水倒掉,那是一家人的洗脸水,之后还要拌上猪食喂猪。
他们的早饭很简单,煮一锅土豆,再凉拌一碗辣椒。
“山妮儿,山娃子,快起床了,”尚桂梅进屋,喊着女儿和儿子。
两个孩子听到妈妈的喊声,一骨碌爬起来。十岁的山妮儿早已是妈妈的助手,家里家外,啥活都会干。七岁的山娃子则是他们家唯一一个学生。他每天沿着山路翻越门前这座山,再顺着干涸的河床走上两公里,到镇上的学校去上学。
门前的这座山,本来是光秃秃的,五年前政府开始改善这里的环境,发动群众种下树苗和耐旱的绿植,荒芜了千万年的大山,居然也变得清幽幽了。
“山娃子,你今天上学带着妹妹,书包里记着多带一个土豆。”尚桂梅吩咐着,一边准备农具。所谓农具,就是背篓和绳子。“今天我和你大大还有姐姐去收玉米,一天也收不完。”
不是玉米多,而是地远,又在山坡上,他们只能一篓一篓往回背,来回脚程比较费时间。
“好嘞。”山娃子答应着,和姐姐一起去洗脸,用妈妈洗过的那个脸盆。
他们准备吃饭的时候,肖大海背着一篓玉米回来了。
肖大海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里,吃水比吃油贵。他出生时,父亲突发奇想,给儿子取名大海,也许将来就不为吃水发愁了。
“回来啦,快吃饭吧。”尚桂梅剥着土豆给小女儿山妹子,顺手把土豆皮放进筐里,留着喂猪。见丈夫回来,招呼着他。
山娃子背着妹妹去上学,走在他每天经过的山路上。这大山里,离他们最近的人家也在三里之外,所以,这条山路基本上是他们肖家祖祖辈辈踩出来的,很少有外人走。
山娃子吃力地背着两岁多的妹妹,一点也不敢怠慢。尽管天还未大亮,但几里山路走过去,恐怕还会迟到。
他已经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稍微歇会儿。每次带妹妹上学,山娃子都觉得这条路变得很长,弯弯绕绕怎么也走不到头。
这个季节,不是山娃子一个人带妹妹上学,好几个孩子都背着弟弟妹妹。教室里经常大哭小叫,辛老师是支教的大学生,第一次看见背着弟弟妹妹上学的孩子,惊讶得眼睛睁得老大,后来见多不怪,习以为常。可是她根本没办法好好上课,只能不停地维持秩序。
看着这些孩子,辛老师心里充满同情,她多么希望他们能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老师开始给孩子们讲北京城的人和事。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比上课效果好多了。山娃子一脸向往,“老师,北京有水窖吗?”
老师听了山娃子这个问题,心里一酸,谁能相信,二十一世纪都过了十几年了,大山里的孩子竟然还不知道自来水!她走到山娃子的座位前,抚摸着山娃子的头,又摸摸山妹子的小脸,温柔地说:“北京没有水窖,但有自来水,有喝不完的自来水。”
“啥是自来水啊?”孩子们窃窃私语。
老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灵机一动,拿出手机,在微弱的信号中搜索出自来水水龙头的图片和动画,给孩子们看。
孩子们围着老师,看手机里断断续续的动画,觉得有趣极了。接着,辛老师为他们描绘北京的美丽和热闹,描绘他们从未见过也想象不到的繁华世界。
有喝不完的水,还有汽车。从此山娃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我长大了一定要去北京!
“孩子们,只有好好读书,才能走出大山,见到更大的世界。”辛老师最后对孩子们说。
山娃子背着妹妹回到家的时候,院子里一堆玉米,大大妈妈和姐姐还没回来。山娃子把妹妹放下,让她自己玩。他饿了,家里没饭。山娃子学着妈妈的样子,端个盆子从玉米堆里拿几穗玉米,放在锅里,再从水窖里舀一瓢水,然后烧火。
肖大海夫妇和山妮儿背着玉米进家门,看到山娃子和妹妹正在啃玉米,两个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山妹子踉踉跄跄跑过去,“妈妈!妈妈!”
尚桂梅把身上的背篓放下,顾不上抱女儿,急忙走到灶台前,看到锅里的煮玉米,又察看锅底的火,才放下心来。走到猪圈旁边的墙根下,搬一颗半埋在地里的白菜,掰掉外层的老叶子,顺手扔进猪圈,拿着剩余的白菜进了厨房。从房梁上钩下来一块腊肉,白菜炒腊肉,那是过年才吃的菜。今天累了,破个例。
肖大海放下背篓,抱起被老婆冷落的小女儿,走进屋里。
山妮儿连人带背篓瘫在地上,已经起不来。山娃拿着一棒玉米,走过来,递给姐姐,“姐,你饿了吧。”
当尚桂梅把白菜炒肉端出来的时候,孩子们欢呼雀跃,“吃肉啦,吃肉啦!”
山妮儿却拿着弟弟给她的玉米,靠在背篓上睡着了,胳膊还在背篓跨栏里。肖大海走过去叫醒她,一阵心疼。可能因为是老大,大女儿从小懂事,小小年纪啥活儿都会干。今天掰玉米一趟不落地跟着他们,孩子这是累坏了。
山妮儿闻到肉的味道,开心地说,妈妈炒肉啦。
一家人吃过饭,山娃打开书包开始写作业。山妮儿忽然凑过来,对弟弟说:“你教我认字呗,我也想看你的故事书。”
山娃仅有的一本童话故事书,是支教老师带来的,给每个孩子都发了一本。他爱不释手,字还没认全,读着拼音念给姐姐听。山妮儿很是羡慕。
尚桂梅收拾完一切,看见山妮儿正在和弟弟一样,趴在炕上写字。“山妮儿,你写啥字呢?”
“写我的名字,弟弟教我的。”山妮儿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
农忙过去了,大山里进入漫长而严寒的冬季。
尚桂梅开始为孩子们做衣服做鞋子。他们偶尔也到镇上为孩子买衣服鞋子,但主要还是尚桂梅自己动手做。一年到头,能丰衣足食就好了,哪有闲钱买东西?
山里的男人,一到冬天几乎都和动物一样进入冬眠状态。不是不吃不喝,是吃了睡睡了吃,没活可干。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气,除了几根干枯的野草在风雪中摇曳,整个大山处于一片寂静。肖大海寻思着,去旁边那个山头上开垦土地,来年春天就可以多种一点小麦,孩子们也能吃上白面馍馍和拉条子,偶尔还可以炸几个油果子。
山妮儿带着妹妹玩得没意思,她已经不满足山娃每天放学回来教她认几个字,她想上学,想听老师讲课。不过,她刚提出来,就被妈妈否决了,“你上学,谁看妹妹?”
“我可以带着妹妹一起上学。”山妮儿请求道。
“农忙季节,家里的活干不完。再说,让弟弟教你认几个字就可以了。女孩子上学没啥用。”从未读过书的尚桂梅,自然不知道读书的好处,女孩子长大了就嫁人生孩子,读书有什么用?
山妮儿不说话了,但她想上学的心思却没放下。妈妈忙着做家务的时候,她背着山妹子,沿着山路去镇上的学校找山娃,她很好奇,学校里的老师是咋讲课呢?
学校其实不过是挨着镇政府的两间红砖房子。没有操场也没有院墙,房子前面的一片空地上竖着一根高高的木棍,木棍上端飘着五星红旗。
山妮儿一路打听,终于找到学校了。她激动得趴在教室窗户外面,听孩子们朗朗书声,心里满是羡慕。
晚上,山妮儿背着妹妹和山娃一起回家,妈妈见山妮这么执拗,也没说啥。只要不耽搁家里的事情,随便她吧。
山妮儿每天背着妹妹去学校,乐此不疲。辛老师见她在教室外面,就破例允许她进入教室听课。山妮儿成了一个在教室里的编外学生,也是那个最认真的学生。
一场大雪为大山穿上银装。肖大海早上起来,打开门,寒风破门而入。终于下雪了,有水吃了。他把院子里的雪铲到水窖里,直到把水窖装满了,才又把多余的雪堆在树根旁。
大雪如席,孩子们却毫不迟疑,从温热的炕头爬起来。吃早饭的时候,尚桂梅对山妮儿说:“妮儿啊,今天下雪,路不好走,就别去学校了。”她怕山妮儿背着妹妹路上摔跤,山妮儿在家也还能帮她做饭,孩子们过冬的厚棉衣还没做好,她得抓紧时间了。
山妮儿看看天,又看看外面的雪,说道:“没事儿妈妈,我小心一点儿。”
山里的孩子啥样的山路都走过,下雪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尚桂梅没有阻拦,这是足矣让她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山妮儿背着妹妹,和山娃一起去上学。山路弯弯,白雪皑皑,上山路滑,下山更滑,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山娃背着书包和三个人的午饭走在前面,山妮儿背着妹妹紧跟在后面。山娃看看前面绵延起伏的山路,对姐姐说:“姐,要不今天你就别去了,这路太难走了,你还背着妹妹。”
山妮儿也知道路滑难走,可是,如果下雪就不去上学,那这个冬天也就没几天可以去学校了,到春天来了,更没机会去上学了。她停住脚步,“山娃,你先走,别耽搁了你的功课,我慢点走,晚一点去,老师不会怪我的。”
山娃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晚上,山娃回到家,尚桂梅见他一个人回来,问道:“姐姐和妹妹呢?”
“她们不是早都回来了吗?”山娃放下书包,准备写作业。
“没有啊,一天都没见她们啊。”尚桂梅突然生出不详的预感。
“那是不是到别的地方玩去了?”山娃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打开课本,开始写今天学的生字。
尚桂梅心里紧张起来,山妮儿是个乖孩子,从来不到处跑,再说附近为没有孩子跟她玩。这么大的雪,她不可能跑出去玩,更何况一天都不见人影。她急忙喊丈夫,“快去山路边上看看,有没有孩子滑落的痕迹。”
肖大海不敢怠慢,匆匆出门寻找。尚桂梅回到厨房,却没心思煮饭了。她看看天色已晚,拿起手电筒,追赶丈夫。
他们沿着山路寻找,果然在一个陡峭的拐弯处有滑向山崖边的痕迹,尚桂梅心里一沉,大喊:“山妮儿,山妹子——”
夜色掩映下的山谷,传来阵阵回声,却没有人应答。尚桂梅一着急,准备顺着山崖的痕迹滑下去,肖大海一把抓住她,“你干什么?”
“山妮儿山妹一定是从这里滑下去了,山崖这么高,不知道孩子怎么样了?!”尚桂梅几乎要哭了。
“你先别急,还不一定呢。”肖大海安慰着老婆,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儿。俩孩子一整天不回家,这不太对劲儿。
“这明显就是孩子滑下去的痕迹,这条路上没人走,你看那脚印,前面只剩下山娃的,后面却有山妹的,山妹一定是走到这里不小心滑落的。”尚桂梅肯定女儿掉下山崖,她挣脱丈夫的手,要下去找女儿。
肖大海没说话,他把老婆推到山根站着,自己则拽着干枯的枝条往下爬。
尚桂梅为他打着手电,山崖的坡度大,积雪覆盖,肖大海艰难地爬着。肖大海干脆双手抱头,闭着眼睛,顺着山崖滚下来。
一个大石头挡住了他。他松开双手,想站起身,却看见这“大石头”分明是个坐着的人,他心里突突直跳,绕到正面,“山妮儿!”肖大海一声悲惨的嚎叫,只见山妮儿跪坐着,怀里抱着山妹,两个孩子的脸上全是结了冰的鲜血,那是滚落的时候荆棘划伤的痕迹。山妮儿脸上满是绝望,山妹恐惧地看着姐姐……
肖大海急忙把孩子身上的积雪弄掉,想把孩子抱在怀里暖热,可是,孩子竟然被死死地冻住了,和山体融为一体。可怜的孩子,她们是被生生冻死的啊!
“不,不——”肖大海仰天长吼。
尚桂梅在山路上隐隐约约听到了肖大海的吼叫,意识到事情不妙,她走到山崖边儿,跌跌撞撞滚下来,顾不得浑身疼痛,看到眼前的景象,歇斯底里一声嚎叫,差点晕死过去。
……
几天后,山妮儿和山妹冻死的地方起了一座坟头,没有墓碑,没有花圈,只有漫山的白雪和偶尔飞过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