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师父师父,我在河边捡到一颗大桃子!”徒弟吃了桃,师父将桃核用红线穿起,挂在徒弟脖子上。
“师父师父,河里飘来好多花!”师父盘坐在河边,教徒弟数数。
“师父师父,河边新发了一棵小树!”师父挽起袖子,扶起小树,仔细抚平每一片新芽。
“师父师父,有一封信!”师父读了信,压在桌前。徒弟晒了衣裳,望了望山头艳红的夕阳。
第二天清晨,山上山下,锣鼓喧天,红装从山脚沿着山路一直铺到新娘脚下。有人昂首挺胸,神采飞扬,有人盖着红布,羞答答的钻入红轿。
师父在河边站了一天,一夜,两天,两夜。徒弟将饭煮了一遍,两遍,三遍,四遍…
然后师父回来了,他站在小路上,看着依门而睡的徒弟。微风吹来,晨雾散开,桃果香飘来。
师父的袍角湿了,师父的脸上有了灰,师父脸上的笑没有了,师父的头发全白了。
徒弟其实不明白,山上如此多的树木,师父在看什么呢?师父又能看见什么呢?师父又看见了什么?
徒弟是个乖孩子,不重要的事就不问。师父看见的,他并不是很想知道。好奇可以,但他不希望师父生气。
师父吃了饭,换了衣服,叫徒弟来到身前。
“你是我在河边捡到的,这条河就是你的母亲。”师父说。
“你是我养大的,教你吃饭,教你说话,教你识字,却没有教你修炼。”师父说。
“但你总要下山的,师父却不想再回去了。”师父说。
“现在,我教你修炼,让你明白,在我眼中,什么是山,什么是河,什么是花,什么是草,什么是人,什么是妖,什么是仙…”师父说。
“…什么是爱。”
师父闭上了眼。
“我有段恋情,剧情很烂俗。”师父说。
“我爱上一个女人,但我不会告诉她,因为我一直都知道,她把我当哥哥。”师父说。
“她爱上了另一个人,然后第一个告诉了我。”师父说。
“她当时的脸紧张,娇羞,兴奋,期盼,渴望。”师父说。
“当尘埃散去,早间清风带来了花果飘香,但,我无法忘记她翻手间,腥风血雨,夕阳下的血流疆场。儿女情长,勾心斗角,化为利剑,化为铁血峥嵘的剑芒!”师父说。
“于是,她知他骗,她知我情,我又知道了什么?我知道了她的爱,她的决心,和她的狠辣,她的恶毒…”师父说。
“他们说,爱一个人,就要爱她的一切。”师父说。
“但…我做不到…”师父说。
“我葬了我的爱恨情仇,救了天下人。可天下人不知,知者不提,天下人早就忘了…”
“贱…”师父说。
我自影山河日月星,犹记空杯一盏灯火明。
晨光刚逝,太阳刚刚到头顶,温暖祥和。林间的每一株植物都张开了芽叶,每一只动物都自由舒展在清新的空气中。然后师父不说了,然后师父睁开了眼,天,就黑了。
“她还是嫁人了…”师父说。
灯火明,彼岸刑,刑遍千里路,山河在,歌不停。
生者归来,亡者沧桑。
师父笑了。
这是师父唯一会唱的歌。
天又亮了,徒弟从没觉得哪天的太阳会比那一天的更美,也没有哪一次师父的笑会比这一次更美。
从此,师父再也没有笑过。
“师父师父,我感觉到了真气!”师父喝了口茶,伸手摸了摸徒弟的头,在筝上弹了第一个曲子。
“师父师父,我的气要充满丹田了!”师父用书拍拍徒弟的肩,放下书,在筝上弹了第二个曲子。
“师父师父,我可以打败那几只熊了!”师父坐在椅子上,抚了抚筝边的剑。然后弹了第三首曲子。
师父在桃林里新立了一块碑,背面写了歌词,前面写着“李默之墓”。
“我是李默…”师父说。
“我教你一套功法。”师父说。
于是山顶多了一个清晨观望日出的少年。他每日早起穿过碑林,桃林,小小的步子踩在山道上,一天一天。
山道上的腐叶被碾碎,再碾再碎。少年走了很多遍。
有一天,徒弟坐在院子里和师父聊天。师父说了很多话。从师叔聊到妖王,从爱情聊到毒药,从兵器聊到隔壁桃林的鼠妖。师父一直在说,徒弟一直在听。
然后有人敲门。
山中岁月悠悠,但,从没有第二个人闯进师徒两个的生活。即便山下就有一座城。
现在有人敲门了。
“是谁?”徒弟问师父。
“是路人。”师父说。
“是路人。”门外的人说。
有人推开了院门,放下配剑,坐在徒弟旁边。师徒继续聊天,那人并不插话。
徒弟是乖孩子。里里外外都是乖孩子。他虽然好奇来人的身份,但现在这场聊天更重要。
乖孩子很聪明。师父不是话痨,但这次却说了很多。师徒聊了三天三夜,那人听了三天三夜。在第四日的清晨,
“今天你十二岁”师父说。
“你该下山了。”师父说。
“常来看看我。”师父说。
徒弟不识下山的路,于是路人带着他下了山。徒弟不会赚钱,于是路人带着他来到了一个铁匠铺。
路人生了火,砌了茶,拿起铁锤,对徒弟说,
“我是姜铳,我教你打铁。让你可以活下去。”
小小的火星,大大的人。小小的人,大大的城。小小的城,大大的世界。
徒弟是个乖孩子,十二年在山中长大,六年在铁匠铺中打铁。他想过大世界,却没有踏出一步。因为师父说过:
“你还太小。”
师父说的都是对的。他说桃林的树妖冲境失败,第二天树妖就死了。他说碑林的老鼠成了家,第二天老鼠就更加繁忙的找食物。他说…所以徒弟很听话。
徒弟常常去看师父,一月两次。师父常常坐在碑林前。两个人没什么话好说。除了林子里的风声,就只剩下沉默。
徒弟觉得自己天分不好。功法修了几年,寸步未进。师父说:“不用着急,你还小。”
徒弟一直没有名字,师父说:“不用着急,你还小。”
师父总这么说。
徒弟不怎么尊敬师父,虽然师父不怎么爱笑。因为师父是个很臭屁的人。
师父说:“我说的话都是对的。”这是他自己说的。
“我的功法造就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可看遍千山万水。我的功法造就我的智慧,我的智慧可以算尽天下事。我的功法造就了我的胸怀,我心胸坦荡,容天下山河。”师父说。
“我们的功法一样。”师父又说。
徒弟要走了,姜铳还等着他回去。
徒弟走到街口时,姜铳正在喝酒。酒是上个月徒弟从山上带回来的,是师父酿的山桃酒。酒很香,所以徒弟在街口就知道了。
酒香,但很难喝。姜铳喝了一个月都没喝完。每天一小盅,姜铳喝的泪流满面。
徒弟不喝酒,姜铳笑话他。徒弟长的不壮,姜铳笑话他。当徒弟举起他的锤子时,姜铳不笑了,脸上尽是冷漠:
“你挺有劲儿的。”
姜铳有个锤子,叫算。徒弟看不懂上面的花纹写的什么,只知道算很沉。它是姜铳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