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海涤尘
秋之白华,白华之秋,秋白之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偌大的电影院里,零零落落地坐着十来位观众。
我却很喜欢。虽然有些冷清,但革命的浪漫本该如此。大音希声,知己得一,彼此携手,风雨同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这种爱情,静静地远观,更美。这个时代,我们拒绝崇高;但崇高不会因为我们的拒绝而消失,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等候着知音的来场。
一、杨之华:革命的娜拉
娜拉出走后怎么办?
鲁迅以为,要么堕落,要么回来;因为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杨之华,小桥流水江南的大家闺秀,被崇高理想吸引,告别旧日所有,只身前往上海。
桨声欸乃,一个女子伫立在船头。
背后,远去的是故乡;眼前,一片水波茫茫……
镜头切换,从江南古镇的小桥流水,转到了十里洋场的熙熙攘攘。
如果易卜生笔下出走的娜拉,也在这个时间节点来到上海,结果会是怎样?
她也许真的会像鲁迅所说的那样,堕落或者回去。
堕落是简单的,尤其在上海,而且是年轻的女子;回去也是简单的,这正是杨之华的丈夫沈剑龙努力期盼着的。
然而,理想不是游戏,尤其当这一理想的火焰是由革命激情点燃的时候。
娜拉的出走,寻找的是自由。
而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所以娜拉必须要有自己的事业,而不能仅仅只是为了自由而活着。
杨之华的出走,同样也是为了自由,但她同时还在寻找着千千万万人的自由,而且靠的还是自己的双手。
所以,与其说杨之华找到了革命,不如说革命找到了杨之华;与其说杨之华找到了瞿秋白,不如说瞿秋白找到了杨之华,因为她恰好就在那个关键的时间点出现在他的生活和他的事业之中。
杨之华追求的是事业,向着千千万万人的事业;瞿秋白也是,而且他是先行者。
于是,杨之华走出了挪威的娜拉无法想象的脚步。
于是,在她的人生里,事业与爱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她的爱情,纯真,心心相印。
她的事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徐志摩毕生所追寻的,在杨、瞿二人心中业已达成。
二、瞿秋白:大气的涓生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子君的这句话曾经深深震动了涓生的灵魂,余音绕梁,令他有说不出的狂喜。
然而涓生却不知道,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子君可能单单只是因为崇拜他爱他才会有这样带着些许孩子气的话。振聋发聩的效果,也许来自他断章取义的误读。当细读完鲁迅整篇《伤逝》,回头再来品味这几句话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这其实只是月亮沉静的美,与涓生心中的激昂慷慨的革命无关。
月亮之所以美,是因为她反射了太阳的光辉。
而涓生不懂这些,他只是觉得月亮美;他看到了这轮月亮的光居然和自己的理想这般接近,于是,在静默的黑夜里,他爱上了月光。
月光让人沉静,让人深思,但这些都与涓生无关。因为,在涓生的心里,已经固执地把这月光当成了阳光,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美丽的光的源头就是他自己。
这就是鲁迅笔下的涓生,涓生的爱,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自我的投射。
所以,子君一直还是那个子君,而涓生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涓生。在生活的磨难中,他这个当年的太阳已经不再能发出当年的光亮,虽然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是那样。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写道:“不成熟的、幼稚的爱是:‘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而成熟的爱是:‘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
不幸的是,涓生恰恰是因为需要子君,才会爱上她;或者换一个角度来说,涓生需要的仅仅只是一种认同,一种让他自我提升的感觉。
激烈的爱,激烈的彷徨,激烈的不爱,转换间,我们看到的,正是一个不成熟的、幼稚的绢生。涓生有爱,而且在努力地追寻着爱;但他的爱,是因为爱自己而爱他人,是因为爱自由才爱子君。在他身上,缺少了一种包容、一种大气。他从一开始就忘记了,他自己才是那个太阳。
而在《秋之白华》瞿秋白的身上,我们看到了担当,看到了忧愤,也看到了体贴,看到了大气。
大桥上,那双沧桑却又无限真诚的眼睛凝视着之华,那些话不是革命者的豪言壮语,却更加的惊天动地。为了自由,为了心中的理想,他一往无前,却希望自己的学生、自己的爱人能够远离漩涡。
他携之华之手,一起到她的夫家,直面风雨;他用自己的一颗心刻下三方印章——“秋之白华”、“白华之秋”、“秋白之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也许,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领袖,但他却是一个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个愿意为爱人遮挡风雨的男人,一个愿意为国家新生献出生命的男人。
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个瘦弱的戴着眼睛的书生,生长在乱世,依然保有着这样的一份纯真的豪情,依然可以书生意气不改,依然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离开之华的时候,荧屏上漫天大雪纷飞。向警予、张太雷、恽代英、蔡和森、邓中夏,这些人影一个个地瞿秋白眼前浮现,他就这样披着之华为自己缝制的白衣慢慢远去,背后,是之华凝视的泪眼。
刑场上,面对黑洞洞的一排枪口,瞿秋白从容地唱着《国际歌》,环顾,站立,他说了一句:“此地甚好!”
枪声响起,广陵散至此绝矣。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人能至此,夫复何言。
与秋白不同,涓生虽然也向往革命,甚至可能也参与着革命,但在他的身上,我们既看不到豪情,甚至也看不到温情。的确,刚开始时,他会为了子君而痴痴地等待,洋溢着满心的欢喜,但那种欢喜完全只是因为他自己,只是他的小我的一种投射罢了。当不断膨胀的小我终于不可避免地落回了大地的时候,当两个人的世界里充满了柴米油盐的时候,涓生的爱就迅速降温了。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涓生不是鲁迅,在他眼里,生活中的那些琐事,都是事业和感情的绊脚石,他的小我无法忍受自己会做着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他厌烦阿随,他厌烦小油鸡,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曾经的那个热爱革命的对他无限崇拜的女学生到哪里去了。
涓生的可爱,在于他敢爱;他的可恨,在于他的懦弱以及他懦弱后的投射;而他的可怜,在于他无法体会艰难生活中的美好,他无法体会阿随和小油鸡们对于子君的意义、对于他自己的意义。他说:“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曾经的海誓山盟,曾经的“幸福”“宁静”,在涓生的投射里,已经被定性为“盲目的爱”。
涓生的爱的确带着巨大的盲目性,但这种盲目不是因为子君,而只是因为他自己的投射。换言之,哪怕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子君,也照样可能会有其他的女子以同样一种方式照应他的投射,而结果也将同样地归于“盲目”。
艰苦的环境是亲密关系的试金石,尤其对于天生需要尊重、需要良好感觉的男性而言,生活的贫穷最可能带来的就是强烈的投射。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照旧可以不改其乐的,世上本没有多少人。
而瞿秋白可以,我深信这一点,因为他的温柔,更因为他的大气。
三、相忘于江湖易,相濡以沫难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的文字有一种很神秘的力量,能够引人进入幽微。这段文字尤其如此。
虽然生存的境地如此恶劣,虽然生命的终结就在眼前,但这一对鱼却在即将干涸的水塘里相濡以沫,令人动容,更让人惊诧于艰难居然也能孕育出如此美好的私密世界。
鱼犹如此,人何以堪?
于是,庄子又揭出了另外一重天地——“相忘于江湖”:在大江大海中,各自遨游……
这是这一对鱼在相识前的生活吗?还是哲人对未来所生发的感慨呢?
庄子没有说。
我们只看到了两个命题:
1.“相濡以沫”;2.“相忘于江湖”。
你愿意相濡以沫?还是愿意相忘于江湖?
当拜金已经成为一种或有意或无奈的时尚时,还有多少人能够相濡以沫,又有多少人可以相忘于江湖?
在庄子的语境里,无疑他向往着“相忘于江湖”。当然,庄子哲学追求的,是化情入理;而我们这里所探询的,是爱情的真谛:一对相爱的鱼儿,虽然遨游在各自的天地中,在心底里却又深爱着对方,同时他们能够在当下忘我忘他。
生命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你自己觉得美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当然,生活不会这么简单,生活中我们会遇到的复杂状况是除了你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无从理解的。就像庄子所追求的那种超越,我们这些生活在红尘世中的人,可以欣赏赞叹,却很难进入灵魂。相见时难别亦难,感情本来就很难轻言离开。虽说色即是空,但空也是色,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生活的道路,只能靠自己慢慢去走,慢慢去悟。
《世说新语》说:“太上忘情,最下者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疾风识劲草,患难见知音。
锦上添花世常有,雪中送炭有几人?
在锦衣玉食的背景下相视而笑并不难,难得的是在冰雪肃杀之时,还能有那么一个人发自内心地独怜其才。
人被抛到这个世界上,四顾苍茫的孤独感会促使他下意识地去寻找知音。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自以为找到了,有的人却是尽其一生都在寻觅。
很多人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那时的他们不会相信,如果遭遇“泉涸”,迎接他们的可能就是被“相忘于江湖”,倪明华之于柏杨即是如此。当阅读柏杨那本惊心动魄的《丑陋的中国人》时,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正因为倪明华那彻底而无情的抛弃,才烧出了柏杨那一颗冷峻的心?从此,世上多了一把铮铮铁骨,却少了一颗温柔良善的心。
相形之下,瞿秋白和杨之华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在各自的人生困境里找到了彼此,就像那一对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鱼,成为了各自生命的伴侣。
“每一次分别,之华都很平静,可我还是不敢看她孤单的样子,我从分手的那一刻就等待着和她的重逢。”
情到深处始无华,字字看来平淡,放在一起,却成了一首诗,一首从心底流淌出来的诗。
瞿之于杨,满城风雨,坦然走过;
杨之于瞿,执子之手,一生一世。
秋之白华。白华之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秋白和杨之华就这样,携手走过了历史……
《携手》
曾携手 风雨高楼
知我者 谓我心忧
曾携手 投身洪流
不知我者 谓我何求
秋霜白胜雪 杨花似含愁
相思情切切 觅渡水悠悠
秋之白华何日相逢忆旧游
——电影《秋之白华》主题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