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碗茶馆

第一章:老碗茶香

清晨五点半,山城还沉浸在靛蓝色的晨雾中。老陈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老永久自行车,车筐里晃荡着刚从早市买来的新鲜茶叶。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里,几个芝麻烧饼正散发着温热的面香。

"老陈啊,又来这么早啊!"环卫工李大姐挥着扫帚打招呼,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可不,得赶头茬水嘛!"老陈单脚支地,从兜里掏出个热乎乎的烧饼递过去,"趁热吃,刚出炉的。"

转过街角,"春来茶馆"的招牌在晨光中若隐若现。这块老招牌还是二十年前开业时做的,红底金字的漆面已经斑驳,却意外地透着股亲切劲儿。老陈摸出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最旧的那把铜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熟悉的"咔嗒"声。

推开玻璃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木质家具和隔夜茶香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老陈深深吸了口气,这个味道他闻了二十年,却依然觉得舒坦。他顺手打开墙上的老式电闸,吊扇开始慢悠悠地转动,搅动着室内的空气。

茶馆不大,统共就八张桌子。最里头靠窗的那张已经被磨得发亮,那是王老师的"专座"。靠门口的方桌上还留着昨晚几个老棋友没收拾干净的瓜子壳。老陈一边摇头一边拿起抹布,动作熟练得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后厨的煤炉子"呼呼"响着,老式铝壶里的水已经开始冒热气。老陈从柜子里取出那个用了十年的紫砂壶,壶身上"春茶秋韵"四个字已经被摩挲得模糊不清。他抓了把龙井,茶叶在掌心沙沙作响,像在诉说某个古老的故事。

"老陈!老陈!"张婶的大嗓门从门外传来,伴随着油锅里"滋滋"的声响,"快开门,油条要凉了!"

老陈小跑着去开门,铝合金门框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张婶裹着件花棉袄,鼻尖冻得通红,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今儿天冷,多炸了两根,知道你爱吃刚出锅的。"张婶把油条往柜台上一放,顺手接过老陈递来的热茶。她捧着茶杯暖手,眼睛却盯着老陈新换的茶罐,"哟,换茶叶了?"

老陈神秘地笑笑,从柜台底下掏出个铁皮盒子:"儿子寄来的,说是西湖边的头采。你尝尝,跟咱们平时喝的不一样。"

张婶抿了一口,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哎呦,这个甜!像...像..."

"像含着块冰糖是不是?"老陈得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这叫回甘,好茶才有的。"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哒哒"的拐杖声。王老师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中山装,腋下夹着当天的报纸,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老远就闻见茶香了,"王老师推了推老花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连老陈都舍得把压箱底的好茶拿出来了。"

老陈笑着给王老师斟茶:"昨儿儿子来电话,说项目评上先进了。这不,一高兴就把好茶泡了。"

晨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茶汤上投下细碎的金斑。三个人围坐在柜台边,热气袅袅上升,在冷空气中画出奇妙的轨迹。窗外,城市的喧嚣正在慢慢苏醒,汽车的鸣笛声,早点摊的叫卖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像是一首晨光交响曲。

"要我说啊,"张婶咬了口油条,含混不清地说,"现在这日子是越过越有滋味了。记得刚开店那会儿,咱们喝的都是茶末子,现在连明前龙井都喝上了。"

王老师点点头,报纸翻过一页:"时代在变好啊。就说我那退休金,今年又涨了二百多。"

老陈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茶杯。茶汤清澈,几片茶叶在杯底舒展着,像是舒展的人生。二十年前下岗时的惶恐,十五年前妻子生病时的无助,十年前儿子上大学时的欣慰,都在这杯茶里慢慢沉淀。

"叮铃"一声,门又被推开。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探头进来:"陈爷爷,妈妈让我来买茶叶蛋!"

老陈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起身去后厨:"等着啊,爷爷给你挑个最入味的!"

茶馆的一天,就这样热气腾腾地开始了。茶香混着晨光,在小小的空间里流淌,像是这座城市最温暖的注脚。

第二章:茶馆常客

晨雾散尽时,茶馆里已经坐满了七成。阳光透过玻璃窗上的水汽,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陈提着铜壶穿梭在桌椅之间,壶嘴冒出的白雾在他周身缭绕,像给这个精瘦的老头儿披了件纱衣。

王老师的老位置靠着窗,桌上摊开的《参考消息》被他用钢笔划满了道道。他读报时总爱皱眉,额头上挤出三道深深的褶子,活像报纸上的铅字印在了脸上。

"老王啊,你这看报纸的架势,比当年批改作业还认真。"开出租的老李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带进一股汽油味和冷风。他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皮夹克,领子上的标签还没拆。

王老师从老花镜上沿瞅了他一眼:"哟,李师傅发财了?这皮衣得上千吧?"

老李嘿嘿一笑,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拍:"儿子给买的!那小子现在跑网约车,一个月能挣我仨月钱。"他伸手去够茶壶,袖子一缩,露出手腕上明晃晃的智能手表。

"啧啧,现在年轻人是真能折腾。"王老师摇摇头,报纸翻得哗啦响,"我那孙子非要教我用手机约车,我说我这把老骨头还是习惯扬招。"

"您老得跟上时代!"老李熟练地划拉着手表屏幕,"瞧,这能测心率、能付钱,连今天走了多少步都......"

话没说完,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哄笑。四五个穿着鲜艳的大妈涌了进来,为首的刘阿姨脖子上系着条丝巾,上面印着"夕阳红艺术团"几个金字。

"老陈!老陈!快给我们泡壶美容养颜的!"刘阿姨把手机往桌上一搁,屏幕还亮着抖音界面,"你们看这个视频,人家专家说了,喝玫瑰花茶能年轻十岁!"

她身后梳着波浪卷的张姨撇撇嘴:"得了吧,你昨天还说喝绿茶抗癌呢。"说着从包里掏出个保温杯,"我带了枸杞,老陈给加点儿。"

老陈笑着应声,转身时朝王老师挤挤眼睛。柜台后的茶罐排得整整齐齐,他从第三个罐子里舀出些干玫瑰花,又抓了把红枣。水开的"咕嘟"声里,大妈们的说笑声像炸开的豆子:

"我家闺女要结婚了,酒店订在......"

"广场舞比赛你穿那条红裙子......"

"我孙子期末考试......"

角落里,修车的老赵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他今天没穿那身油渍斑斑的工作服,换了件还算干净的格子衬衫,连胡子都刮了。老陈给他端茶时,发现他正盯着手机发呆,屏幕上是个年轻姑娘的照片。

"哟,老赵,这是要第二春啊?"老陈打趣道。

老赵慌忙锁了屏幕,耳根子都红了:"别瞎说!是...是婚介所给介绍的。"他端起茶杯猛灌一口,被烫得直咧嘴,"我闺女非催着我找个老伴,说一个人太孤单。"

正说着,门口的风铃又响了。穿西装的小周拎着公文包进来,眼圈发青,一看就是又熬夜了。他径直走到柜台前:"陈叔,老规矩,浓茶,越苦越好。"

老陈给他泡了壶普洱,又往托盘里放了碟南瓜子:"慢点儿喝,小心胃。"

小周苦笑着摇头:"没办法,今天甲方又要改方案。"他掏出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我们主管说,这个项目做完能发奖金,够我......"

"够你买半平米厕所是吧?"老李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皮夹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要我说啊,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挣得还没我们开车的实在。"

小周刚要反驳,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喂,王总...是是是...我马上改..."挂掉电话,他抓起茶杯一饮而尽,茶叶渣子都嚼了两下。

茶馆里的热闹还在继续。刘阿姨她们开始跟着手机里的音乐跳起了广场舞动作;老李在给王老师演示怎么用手机约车;老赵盯着照片发呆,茶都凉了也没动一口;小周对着电脑眉头紧锁,时不时抓把瓜子往嘴里塞。

老陈提着铜壶转了一圈,给每桌都续上热水。走到门口时,他看见巷子口卖煎饼的老马正往这边张望。老陈招招手,老马立刻小跑过来,手里还拿着没做完的煎饼。

"老陈,借个座儿歇会儿。"老马擦擦额头的汗,"今早生意太好,站得我腿都木了。"

老陈给他泡了杯高末儿:"多歇会儿,你那摊子我让张婶帮忙看着呢。"

老马感激地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个鸡蛋灌饼塞给老陈:"新研究的口味,你尝尝。"

茶馆里的声音渐渐交织在一起:抖音神曲的旋律,键盘的敲击声,报纸的翻页声,茶杯的碰撞声,还有此起彼伏的说笑声。阳光慢慢移到了柜台前,照着老陈那张饱经风霜却始终带笑的脸。

他靠在柜台边,看着这一屋子形形色色的人:为儿女骄傲的,为生活奔波的,为爱情忐忑的,为工作焦头烂额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杯茶里都泡着不一样的人生。

后厨的水壶又响了,尖锐的哨声像是在提醒着什么。老陈慢悠悠地走过去,嘴里哼起了年轻时候的小调。茶馆里,新的一天正在茶香中徐徐展开,就像那杯中的茶叶,在滚水里翻滚、舒展,最终沉淀出生活的本味。

第三章  闲话人生

正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懒洋洋地泼洒在茶馆的木头地板上。老陈蹲在门槛上,就着搪瓷碗扒拉最后几口米饭,碗边还粘着片翠绿的菜叶。巷子口传来"叮铃咣啷"的动静,修自行车的老赵推着他那辆装满工具的三轮车,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老陈!留饭了没?"老赵把车往墙根一靠,工具箱里扳手碰着钳子,叮当作响。

老陈抹了抹嘴,朝后厨努努下巴:"灶台上给你温着呢,红烧肉特意多留了两块。"

老赵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板牙。他今天右手缠着绷带,动作不太利索。老陈盯着看了会儿,突然伸手拍掉他衣领上沾的机油点子:"又跟人干架了?"

"哪能啊!"老赵用左手笨拙地扒着饭,"早上给个学生修车,链条突然崩了,把手给绞了。"他举起受伤的手晃了晃,"那孩子非要赔钱,我说用不着,结果你猜怎么着?中午他拎着两斤苹果去我摊上了!"

后厨的煤炉子上,铝壶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冒着泡。老陈抓了把普洱扔进紫砂壶,深褐色的茶叶在壶底铺成一片。滚水冲下去的瞬间,茶香混着淡淡的药香在空气中炸开。

"尝尝,这是上次去云南带回来的。"老陈给老赵斟了杯浓茶,"听说养胃。"

老赵捧着茶杯暖手,突然压低声音:"老陈,你说现在这些年轻人,是不是跟我们那会儿不太一样了?"他眼神往门外瞟了瞟,"就早上那孩子,00后,开口闭口'叔叔辛苦了',还非要加我微信转钱..."

老陈还没答话,门口风铃突然"叮铃"乱响。穿西装的小周几乎是跌进来的,领带歪在一边,额头上的汗把刘海粘成了绺。他瘫在最近的椅子上,公文包"啪"地掉在地上,溅起一小片灰尘。

"陈...陈叔..."小周气都没喘匀,"冰...冰镇..."

老陈已经端着凉茶过来了,杯壁上凝着水珠:"慢点喝,别激着。"

小周灌了大半杯,喉结剧烈滚动着,这才长舒一口气:"甲方爸爸要五彩斑斓的黑,策划要赛博朋克的禅意..."他扯松领带,露出脖颈上一片红疹,"三天没合眼了..."

老陈转身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小铁盒,挖了勺蜂蜜搅进茶里:"你王姨自家蜂场的,去火。"

正说着,门外传来清脆的车铃声。蹬三轮的老马在门口刹住车,车斗里堆着几个鼓鼓的编织袋。他摘下草帽扇风,露出被晒得发红的脑门:"老陈!快来看!你上次说的苦荞麦,我给你捎来了!"

老陈小跑着迎出去,手指捻开袋口。麦粒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褐色,散发着干燥的谷物香。"好麦子!"他眼睛发亮,"这下能做苦荞茶了,降血糖的。"

老马擦着汗笑道:"山里头老乡自己种的,非要送我两斤小米..."他突然压低声音,"听说村里要通高铁了,地价翻着跟头涨..."

茶馆角落的座钟"当当"敲了两下。这个德国老钟还是二十年前老陈结婚时置办的,走时依然精准。钟声里,午后的困意像潮水般漫上来。小周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杯蜂蜜茶;老赵正用左手别扭地剥着花生,花生壳在桌上堆成小山。

门外树上的知了突然开始嘶鸣,一声高过一声。老陈轻手轻脚地放下竹帘,阳光被过滤成细碎的金斑,在地板上轻轻摇曳。他拎着铜壶挨桌续水,水流声里,老赵突然开口:

"老陈,你说...我要真去相亲,穿啥合适?"

老陈手一抖,热水差点洒出来。他打量着老赵——油渍斑斑的工装裤,领口磨得起毛的格子衫,还有那双露出大脚趾的劳保鞋。"首先得买双新鞋。"他认真道。

两人正说着,睡梦中的小周突然一个激灵,手机从兜里滑出来摔在地上。屏幕亮起,锁屏是张合影——年轻女孩亲昵地靠在他肩上。"哟!"老赵眼尖,"对象啊?"

小周慌忙捡起手机,耳根都红了:"大学同学...还没..."

"还没表白是吧?"老陈把新泡的茉莉花茶推过去,"我跟你讲,当年我追孩子他妈..."

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引擎轰鸣。一辆鲜黄色的跑车"嘎吱"停在茶馆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车门升起,穿潮牌的小伙子戴着墨镜跳下来,脖子上挂着的金链子晃得人眼花。

"爸!"年轻人一把摘下墨镜,"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老赵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臭小子!不是说好周末才回来吗?"

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来,带进一股古龙水味儿:"给您惊喜啊!"他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掏出个盒子,"最新款智能手表,能监测心率血压..."

老赵皱眉:"花这冤枉钱..."

"您手上这伤怎么回事?"年轻人突然抓住父亲缠着绷带的手,声音都变了调。

茶馆里突然安静下来。老陈看见小周悄悄坐直了身子,老马放下了茶杯,连睡着的小周都睁开了眼睛。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对父子身上——穿着破旧工装的老父亲,和浑身名牌的时髦儿子。

"没事儿,就蹭破点皮..."老赵试图抽回手。

年轻人却已经红了眼眶:"爸,我跟您说多少回了,别接那些修共享单车的活!又不挣钱..."

"人家学生娃娃不容易..."

"您就容易了?"年轻人声音发颤,"妈走那年您也是这样,手上缝了七针还..."

老陈悄悄退到柜台后,把空间留给这对父子。铝壶里的水又开了,蒸汽顶得壶盖"咔嗒"响。他往紫砂壶里加了把新茶,热水冲下去时,茶叶打着旋儿舒展开来。

窗外的知了还在叫,巷子深处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老赵的儿子已经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给父亲的手换药。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小周不知何时站到了柜台边:"陈叔,您说...亲情是不是就像这茶?"他指着杯底舒展的茶叶,"第一泡太浓,第二泡正好,第三泡就淡了...可水永远都是热的。"

老陈笑着给他续杯:"年轻人悟性不错。"

茶馆里的座钟又响了,这次是三下。午后的阳光开始西斜,门口的风铃偶尔被微风拨弄,发出细碎的声响。老赵的儿子正笨拙地学着用左手给父亲倒茶,茶水洒了一半在桌上;小周重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键盘声变得轻快了许多;老马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草帽盖在脸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老陈擦着茶杯,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蝉鸣,这样的阳光,他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坐在这个位置,妻子在旁边泡茶。茶香混着奶香,那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味道。

后厨的煤炉需要添煤了,老陈拎着铁钳蹲下身。炉火映红了他的脸,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闪着光。茶馆里的说笑声隐约传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他突然明白,这小小的茶馆就像个茶壶,装着形形色色的人生百味,而他自己,就是那个不断往壶里添水的人。

水开了,蒸汽顶着壶盖发出欢快的"呜呜"声。老陈站起身,拎着铜壶走向大厅。阳光正好斜照在门口的地板上,那里不知何时落了一片梧桐叶,边缘已经微微卷起,像极了泡开的茶叶。


第四章:茶馆歌声

夕阳西沉时分,茶馆门楣上那串铜风铃突然叮叮咚咚响得欢快。老陈正蹲在后院给煤炉添蜂窝煤,听见动静拍了拍手上的煤灰,掀开蓝布门帘往前厅走。五个背着乐器的年轻人挤在门口,最前头戴渔夫帽的男孩正踮脚研究门框上泛黄的对联。

"几位喝茶?"老陈在围裙上擦着手。阳光从他们背后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老板,您这儿有包间吗?"挎着贝斯的女孩问,耳垂上的银环随着说话一晃一晃。

老陈笑了:"咱这小店统共就八张桌子。"他指了指最里头的角落,"那儿安静,挨着天井。"

年轻人欢呼着涌向角落,乐器盒磕碰着桌椅发出闷响。老陈注意到他们T恤背后印着"理工大学民谣社"的字样,有个男孩还别着闪闪发亮的校徽。

"要什么茶?"老陈递上茶单,纸页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渔夫帽男孩挠挠头:"老板推荐个适合...呃...创作的?"他同伴立刻哄笑起来,有个卷毛小子用手肘捅他:"直说没钱就完了!"

老陈会意,转身从柜台底下摸出个粗陶罐:"野山茶,自己采的,十块钱管够。"他顿了顿,"天井有桂花树,落花瓣掉进茶里别有风味。"

年轻人眼睛亮了起来。老陈拎着铜壶去后厨时,听见他们在讨论什么"采风作业","主歌副歌"之类的词儿。水开的汽笛声中,隐约传来吉他试音的叮咚声。

前厅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老陈端着茶盘出来,看见王大爷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年轻人那桌,正比划着讲古:"...1958年这茶馆刚开张那会儿,唱的是《沙家浜》..."

"爷爷,那您给唱两句?"贝斯女孩眼睛亮晶晶的。

王大爷老脸一红,突然瞥见老陈,立刻转移火力:"让老陈来!他当年可是文工团拉二胡的!"

茶盘"咣当"一震。老陈感觉有双无形的手突然攥住了他的肺叶。三十年没碰的琴弦,突然在记忆里震颤起来。

"二胡?"渔夫帽男孩蹦起来,"老板您会《赛马》吗?"

角落里的卷毛已经翻出手机:"我这有伴奏!"

老陈的手无意识在围裙上蹭着,直到王大爷把紫砂壶塞进他手里。"喝口茶,"老头儿眨眨眼,"就当年文艺汇演前那样。"

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老陈突然转身钻进后屋。年轻人面面相觑时,他抱着个落满灰尘的琴盒出来了。红绸布掀开的刹那,松香味混着樟脑味在夕阳里打了个旋儿。

琴筒上的蟒皮已经泛黄,琴弦却闪着崭新的光——老陈每周都给它们上油,就像妻子生前叮嘱的那样。他抖着手调弦时,听见年轻人小声惊叹:"老红木的...这得是古董吧?"

第一个音符蹦出来的瞬间,天井的桂花树"沙沙"摇曳。老陈感觉有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却看见弓毛上沾着的松香粉末在夕照中金灿灿地飞扬起来。

《赛马》的旋律像匹脱缰的野马冲出茶馆大门。路过的卖糖葫芦的老头驻足张望,隔壁理发店的学徒顶着满头卷发筒跑出来,连巷子里的流浪狗都支棱起了耳朵。

曲到酣处,贝斯女孩突然加入节奏,吉他跟着和弦,不知谁还摇起了沙锤。老陈的弓越拉越急,直到最后一个颤音戛然而止,茶馆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

"老板!"渔夫帽男孩激动得满脸通红,"我们能在这儿办小型音乐会吗?就每周五晚上!"

老陈摩挲着琴筒上妻子亲手缠的防滑胶布,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文工团下乡演出,扎麻花辫的姑娘红着脸给他递了杯热茶,茶杯底下压着张字条:"琴声里的草原真美。"

"成啊,"老陈听见自己说,"不过得帮我个忙。"他在年轻人疑惑的目光中指向墙角的旧钢琴——那是十年前茶馆搞音乐茶座时置办的,如今盖着防尘布,像个沉默的巨兽。

卷毛小子一个箭步冲过去掀开布,琴键已经泛黄,但音准居然没差太多。贝斯女孩试着弹了段《茉莉花》,音色像浸了水的月光。

天完全黑下来时,茶馆破天荒地亮起了所有灯。闻声而来的街坊挤满了八张桌子,张婶甚至贡献出她炸的麻花当茶点。老陈忙着给新来的客人泡茶,铜壶里的水添了又添。

"接下来这首歌,献给陈老板。"渔夫帽男孩站在临时清出的空地上,吉他弦上还沾着桂花香,"是我们刚写的《茶馆谣》。"

前奏响起时,老陈正给钢琴上的搪瓷缸添水。歌词里唱着"铜壶煮着三江月,茶香泡软了旧时光",他突然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那个二十岁在草原上纵马疾驰的少年,原来一直都在。

曲终时满堂喝彩。卖糖葫芦的老头抹着眼角说"比春晚好听",理发店学徒的卷发筒不知何时散了一地。老陈端着茶壶挨桌续水,听见王大爷正跟年轻人吹嘘:"我早说过老陈深藏不露..."

后半夜收拾桌椅时,老陈在钢琴凳上发现个笔记本。扉页写着"民谣社采风记录",最新一页画着茶馆的速写,角落里还标注:"陈老板的二胡有故事,下周带录音笔来。"

月光透过天井的桂花树,在琴键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老陈轻轻合上琴盖,突然发现防尘布上有人用粉笔写了行小字:"周五晚七点,不见不散。"

第二天清晨,老陈照例五点起床生火。推开茶馆大门时,他愣在了原地——门槛上放着束沾露水的野菊花,旁边是盒崭新的松香。晨风拂过,那串铜风铃又叮叮咚咚响了起来,像是某种温柔的约定。


第五章:茶凉了,人未散

最后一抹晚霞褪去时,老陈点亮了茶馆檐下的红灯笼。灯罩上"春来茶馆"四个褪了金的字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投下的光斑像浮在水面的茶叶,忽聚忽散。

周五的音乐会刚散场,满屋子还飘着茉莉花茶的余香。老陈弯腰收拾着桌上的茶盏,指尖触到杯壁时还能感受到些许温度。角落里那架老钢琴的琴盖还没合上,月光落在黑白键上,像首无声的夜曲。

"陈叔,我们帮您收拾吧。"民谣社的贝斯女孩小鹿正踮脚摘墙上挂着的彩带,耳垂上的银环随着动作一闪一闪。她身后,吉他手阿泽已经把摞起来的凳子归位到墙边。

老陈摆摆手:"你们明天不是还要赶早班车去写生?快回吧。"他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布包,"山里露水重,带上这个。"展开是件半旧的羊毛坎肩,针脚细密,领口还绣着朵小小的茶花。

小鹿眼眶突然红了:"这...这太贵重了..."

"我老伴留下的,"老陈把坎肩塞进她背包,"放着也是落灰。"

门口传来"咔嗒"一声响。老陈回头,看见王大爷正把最后一块"今日售罄"的木牌挂上门栓。老头儿今天穿了件挺括的中山装,连常年歪着的眼镜腿都修好了。

"老王,你还不回家?"老陈拎着铜壶给窗台上的绿植浇水。那是去年音乐会后小鹿留下的多肉,如今已经爆了盆,肥厚的叶片在灯光下泛着青玉般的光泽。

王大爷神秘地眨眨眼,从公文包里抽出个文件夹:"文化馆刚批下来的文件,咱们茶馆列入'非遗保护单位'了!"烫金的公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老陈的手一抖,壶嘴偏了方向,水珠溅在文件上晕开一小片。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听见王大爷笑着说:"别紧张,复印件。原件我锁保险柜了。"

夜风穿过半开的窗户,把文件夹里的照片吹散在茶桌上。有民谣社演出的剪影,有老陈拉二胡的特写,还有张泛黄的老照片——二十岁的陈青山穿着文工团的制服,身旁站着个扎麻花辫的姑娘,两人中间摆着把二胡。

"这是..."王大爷拾起照片。

老陈的指尖轻轻抚过姑娘的笑靥:"我老伴。开茶馆是她的主意,说等我老了拉不动琴了,还能听别人唱。"

墙上的老式挂钟突然"当当"敲了九下。王大爷像是想起什么,急忙翻开文件夹最后一页:"差点忘了正事!文化馆要给咱们茶馆拍纪录片,下周三..."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小周西装革履地站在门外,左手提着公文包,右手居然抱着个长长的锦盒。

"陈叔!"他额头还带着汗,"幸好您还没关店!"锦盒打开,是把乌木二胡,琴筒上雕着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华。

老陈倒吸一口凉气:"这..."

"我爷爷的遗物。"小周把琴郑重地放在柜台上,"他生前最爱听您拉琴。上周老家拆迁,在阁楼里找到的..."他顿了顿,"我想放在茶馆里,比锁在我家衣柜强。"

老陈的手悬在半空,终究没敢碰那华贵的琴身。倒是王大爷突然拍案而起:"好事成双啊!正好下个月茶馆六十周年,咱们搞个双琴合奏!"

夜风渐凉,最后一桌客人也起身告辞。老陈送走小周和王大爷,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茶馆中央。月光透过天井的桂花树,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那年文工团下乡时,草原上随风摇曳的格桑花。

后厨的煤炉还亮着暗红的余烬。老陈添了块新煤,炉膛里"噼啪"爆出几点火星。铝壶里的水将沸未沸,发出细碎的"嘶嘶"声,像在诉说某个未完的故事。

他回到前厅,目光扫过墙上的老照片——民谣社的第一次演出,社区文艺汇演的合影,还有那张已经褪色的结婚照。玻璃相框反射着月光,恍惚间仿佛看见扎麻花辫的姑娘在对自己笑。

"叮铃"一声,门上的风铃无风自动。老陈回头望去,门口空无一人,只有片桂花树叶打着旋儿落进来。他弯腰拾起叶子,突然发现门槛缝里卡着张纸条。展开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陈爷爷,我考上音乐学院了!下周回来看您。——凡凡"

老陈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总蹲在角落写作业的小女孩,铅笔头啃得满是牙印。有次她偷喝浓茶苦得直吐舌头,却坚持说"长大了要当歌唱家"。

水壶的汽笛突然尖锐地响起。老陈快步回到后厨,蒸汽顶得壶盖"咔嗒"作响。他拎起水壶的瞬间,月光正好照在窗台上的搪瓷缸上——那是老伴生前用的,缸身上"先进工作者"的红字已经斑驳,缸底却永远留着层洗不净的茶垢。

泡茶的水不能全沸,这是老伴教他的。老陈守着八十五度的水温,看着茶叶在玻璃壶里舒展沉浮。茶汤渐渐染上琥珀色,袅袅热气中,他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清晨,自己和新婚妻子站在刚租下的铺面前,牌匾上的"春来茶馆"四个字还闪着崭新的金光。

"叮咚",手机突然响起微信提示音。民谣社的群聊炸出一串照片:山间的晨雾,古村的石桥,还有小鹿穿着那件茶花坎肩的背影。最新消息是阿泽发的语音:"陈叔!我们在茶马古道找到棵野生茶树,给您捎种子回去!"

老陈摩挲着手机屏幕,突然想起抽屉里那沓明信片——修车的老赵跟着儿子去海南了,寄来的椰子糖还在铁罐里;开出租的老李退休后组团自驾游,每到一个省份就寄张风景照;连卖煎饼的老马都回了山东老家,上周还寄来包沂蒙山的野茶。

茶渐渐凉了,月光也移到了柜台角落。那里摆着个崭新的相框,是上周社区文艺汇演的合影。照片里老陈抱着二胡坐在中央,左边是西装笔挺的小周,右边穿着学士服的凡凡正对着镜头比耶,后排民谣社的年轻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老陈轻轻合上相册,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煤炉已经封好,茶具也都归了位。关灯前,他习惯性地看了眼墙上的老挂历——下周三用红笔圈着的"纪录片拍摄"旁边,不知谁用铅笔添了行小字:"记得穿那件蓝褂子,上镜。"

锁门时,铜锁"咔哒"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脆。老陈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气,夜风里混着桂花香和远处烧烤摊的烟火气。抬头望去,茶馆的红灯笼在黑暗中轻轻摇曳,像是永不熄灭的营火。

巷子深处的流浪猫"喵"了一声,蹭着他的裤脚。老陈弯腰挠了挠猫下巴,突然想起明天要买的鱼干还没记在清单上。他摸出老花镜和皱巴巴的便签本,就着灯笼的光线写下:"早市:鲫鱼、苦荞、新茶罐..."

笔尖突然顿了顿,他又添上一行:"修琴弓,买松香。"

夜风拂过巷口的梧桐树,沙沙声像是遥远的和弦。老陈把便签塞回口袋,转身走向家的方向。身后,茶馆的灯笼依然亮着,投下的红光温柔地漫过门槛,漫过那些来来往往的脚印,漫过六十年的春夏秋冬。

茶凉了,人未散,曲未终,生活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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