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是非常愉快。
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
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说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也更近于糊涂一点罢了。
人太老了,应当休息了,凡是一个良善的乡下人所应得到的劳苦与不幸全都得到了,假若另外高处有一个上帝,这上帝且有一双手支配一切,很明显的事,十分公道的办法,是应把祖父先收回去,再来让那个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应分接受那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各的走法。大佬走的是车路,应当由大老爹爹作主,请了媒人来正正经经同我说,走的是马路,应当自己做主,站在渡口对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
雨后放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分有野性的生气。草丛里绿色蚱蜢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窸窸作声。枝头新蝉声音已渐渐洪大。两山深翠逼人,竹簧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鸣叫。
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簧竹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嘘!]啭着他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像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这并不是人的罪过,诗人们会在一件小事上写出整本整部的诗,雕刻家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画家一撇儿绿,一撇儿红,一撇儿灰,画得出一副一副带有魔力的彩画,谁不是为了惦着一个微笑的影子,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绩。
黄狗在屋外吠着,翠翠开了大门,到外面去站了一下,听到个各处是虫声,天上月色极好,大星子嵌进透蓝天空里,非常沉静温柔。翠翠想:“这是真事吗?爷爷当真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