蟪蛄知夏
它的眼里照进白色的日光。它看到云,看到一色的枝柯,看到翻飞的绿叶,看到细碎的投影,听到风,听到湖里万类肆意生长的声音。它接收到了风里云里,已经互相传告着的,那隐隐流动的讯息:这是你的第一日。
这是个明亮、美丽的新世界!幸福的蜜溢满了它的心间,让它甚至来不及去与它那长达数十年的地下生活隆重告别。阴暗、潮湿、腐烂,无声的化学反应在深厚的土层里进行着;单一的膳食,无趣的娱乐,幽禁的空间,只有看不见的微生物作伴。长达十年的蛰伏里,它明白,这并不是它的全部生命。它的生命,会在某一天绽放,旋即在秋至的某一天结束。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它开始庆祝了。
树上流响。
朝生夕死,不知晦朔,也要庆典。
它,让我想到《斯通纳》。人到中年的大学教师斯通纳与情人凯瑟琳在茫茫雪原中唯一的旅店里度过了一周,一生中唯一的一周、唯一真正活过的日子。一天晚上,斯通纳和他的情人快要结束这唯一活过的日子时,他的情人平静地说,几乎是出神地说:“比尔,如果我们不曾拥有过别的任何东西,至少还有这一星期。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挺孩子气的?”
“听着是什么没什么关系。”斯通纳说。他点点头。“这是真心话。”
“那我就想说,”凯瑟琳说,“我们至少有过这一星期。”
斯通纳唯一活过的一周的第一天,大概和蝉破土而出的第一天是一样的吧。
那一天过后,那一周过后,斯通纳的余生里随之而来的,是自我惩罚的暴病、梦想扼杀的早衰,以及悲痛之癌渗入骨髓的死亡。他带着残肢断臂折返回去,做好了生命中将不再有任何“第一日”到来的准备。
但在那几乎断绝了希望的道路上,他并不快速地堕落或者死去。他将第一日的青春色泽涂抹于某一隅,也以沉静而深厚的热情渡过下半生,最后滋养出一如青春时代窥见的那般自由和光明:他依然在战争中热爱着自己的教学工作,依然沉醉于文学世界,依然沉默且冷漠地与他一地鸡毛的生活对峙。
面对第一日过后那些乏善可陈的日子,面对生命中那些软弱无能的瞬间,我常常会幻想这样一个故事——在某一个春天的早上,一个年轻人带着所有民歌、诗句、童话和爱情在他心中积累的热望准备出发。他以为,这是他旅途开始的第一天。他已经囤积了一冬的草料、喂肥厩中的良马。他屏息凝神,准备等第一缕阳光穿透城墙就扬鞭远行,告别这沉睡了千年的庸庸碌碌的俗世城邦。他沾染风尘,于城中骑行一日。白日里,他遇到异域的少女,邂逅奇幻的蜃景,品尝了阳光与风,他自觉地构想着来日的精彩和圆满。但就在第二天第一缕阳光到来的时候,他抑或是不小心地触发机关,惊醒了守城的恶鸟。于是少女的脸庞长出皱纹、城门关闭、杨柳枯黄、季节折回,勇气从他的手中一分一秒地流失,而他重新成为这千年城邦中难以辨认面目的普通一员,度过几无差别的一生。
但有什么关系?
朝生夕死,不知晦朔,也要庆典。
城邦外千里万里的草原和森林依然呼唤着其他人。从前的那个少年,就算年老体衰,不能变成飞马和蝴蝶、变成年轻的远征的身体,它至少可以凭借第一日的勇气与好奇,变成卡住城门的一块青石、朝东城墙上一块打碎的玻璃,变成民歌、诗句、童话和咒语,三月远方撩人的柳笛啊。
我听到窗外蝉的流响。
何必聒聒?这只不过是夏天罢了。
蟪蛄啊,不知秋却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