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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角,尤其是我们家乡那沟渠里野生的红菱,尖尖的角上带着点羞怯的绯红,因为总是在秋霜初降、芦花泛白的时候最是饱满,所以老家就叫它“霜花菱”。这个名字,也像是把秋天的凉意和花事阑珊的况味,都坦腹相呈了。
我家屋后不远处,有一条窄窄的河汊,水不深,却养得活这菱角。每年快到中秋,河岸边总有几个老妇人,弯着腰,划着自制的窄木盆,去采菱。她们把菱盘用竹篙轻轻拢过来,摘下那饱满的菱角,丢进盆里,发出“噗通、噗通”的清响。菱角堆在盆里,绿油油的,带着水珠,煞是喜人。给人家一个铜板,她们就用指甲或小刀划开一角,递给你吃。菱角的味道,是那种清甜里带着点微涩,像是秋天的第一口凉风,爽脆得很。离开家乡这些年,再没吃到过那样带着水气、甜得恰好的菱角。或者说,自打成年后,就没吃过那样好吃的菱角了。小时候吃过的东西,总是最好吃的,这大约是人之常情。
除了生吃,霜花菱也能做些别的吃食。菱角剥壳去角,切成薄片,再细细地切成丝,加一点蒜末、盐、几滴香油,略略拌一拌,就是一道极好的下酒菜。若是在菱角汤里,撒上一把切碎的芫荽,那汤便绿得像春天的草地,喝一口,清冽甘甜,暑气全消。在我们乡下,这算不得什么大菜,但吃起来,总归是香的,是带着水田和秋风味道的香。
菱角丝与海蜇皮一同拌了,也是我们家乡待客的寻常小菜。与腌得碧青的芥菜、油焖的小河虾、还有那略带酒糟味的糟蛋,同为席间的小点。杭州的“桂花糖菱角”也颇有名,但总觉得甜得有些刻意,不如家乡的清甜来得自然。杭州人还喜欢用菱角炖排骨汤,说是能去秋燥,汤色奶白,菱角吸饱了肉香,咬下去软糯中仍带着一点嚼劲。来杭州之前,我从未想过菱角可以熟吃,总觉得它就该是生吃时那脆生生的模样。
有次,一位从上海来的老友到访,非要我亲自下厨,做几个家乡菜给他尝尝。我做了几样,其中一道是菱角烧鸡。那几天正是菱角最肥美的时候,个个饱满,我特意挑了最大的,去了壳,和嫩鸡一起炖。他还真吃得很是欢喜,赞不绝口。其实,那不过是家常做法,加了点火腿提鲜罢了。他说上海虽有菱角,但品种不同,大多是那种四角的,肉粗些,不如我们家乡的这种红菱清甜。我们家乡还有一种“乌菱”,比红菱更大,角也更弯,皮是深紫的,煮熟后,肉是奶白色的,入口即化,极糯。卖乌菱的,多是湖边的船家,摇着小船,沿河叫卖:“乌菱来——甜乌菱来——” 声音悠长,带着水汽。
还有一种是“一点红”,个头不大,只有两个角,但特别之处在于,只有尖端一点点是红的,其余全是翠绿。这种菱角特别娇气,不易保存,所以格外金贵。我们那里也产一种“荷藕”,但与我们后来在江南吃到的“西湖藕粉”的藕不同,家乡的藕,节短,孔少,生吃脆甜,熟吃则粉糯,常用来做藕夹肉,或是切片炖牛肉,味道都极好。江南的藕则长,孔多,做藕粉最是上乘。
天津人吃萝卜是一种风气,我们家乡人似乎对菱角也有一份特别的偏爱。秋收之后,田里的活儿忙完了,大家就聚在河岸边,买上几斤菱角,再带一瓶自家酿的米酒,剥着菱角,喝着酒,聊聊收成,说说闲话,日子过得倒也悠闲。天津有“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我们那里也有句老话,叫“吃了菱角不咳嗽,吃了荸荠不感冒”,当然,这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图个吉利罢了。
后来到南方工作,偶尔在菜市场上也能看到菱角,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或许是那带着河汊水汽的鲜甜,或许是那份采菱时弯腰划水的闲适。日本人也爱吃菱角,听说他们喜欢把菱角煮熟后,蘸着酱油吃,味道如何,未曾亲试,不敢妄言。不过,菱角原产中国,我们吃的,总是最地道的吧。
美国超市里也见过类似菱角的东西,四四方方的,皮色倒是鲜亮,但吃起来,口感松软,甜味寡淡,总觉得不是那个味儿。大概,真正的好滋味,还是得在它生长的地方,带着那方水土的灵气,才能吃出那份原汁原味来。就像那霜花菱,只有在秋天的河汊里,被老妇人亲手采下,才最是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