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遗憾，让人念念不忘。

知秋：

      你好！不知不觉，已至立冬，万物收藏。日子看上去还是老样子，绵绵不绝的疫情依然伴随着我们，如影相随。但变化却也从没停息过，隔壁邻居家那个新生的小婴儿碰见一次，长大一点，现在都会走路了，还咿咿呀呀地说话呢。但20楼那位坐了多年轮椅，每天被老伴推出来晒太阳透气的老人家却好久不见踪影，昨天在电梯里遇见他的老伴，问起，说他脑溢血复发，没有抢救过来，走啦。你看，这岁月静好的人世，总有哇哇哭着来的，也有悄无声息走的。

       我想起去年秋天，有一段时间常与我们共同的同学海云在线上聊天，她屡次和我谈起她的母亲。她说已经三年了，还是无法接受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不在了的现实，她说没有了母亲的日子，年过半百的她像个孤儿一样茫然无措。她常常一个人散步到母亲经常去的那个凉亭，站在母亲经常站庄锻炼的亭子中央，感受温暖的风和阳光，想象着那就是母亲的拥抱和气息。

      今年春天，我见了一个人，我大学要好的一位女同学。我们多年不见，她碰巧来广州公干，我们终于有了一次久别重逢的见面。我们相谈甚欢，她依然像上大学时一样既柔情似水，又热情如火。她谈了很多，婚姻情感，事业职场，儿子培养，一直聊到她的老父亲。我问她，“老爷子身体还好吧？”她说：“走了，两年前就走了。”“噢，那走时多大年纪？”“92岁。”

      我依稀记得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家里有六个姐妹，她是最小的女儿。我们大学毕业后，她很快结婚生子，后来遭遇婚变。离婚后，她的老父亲一直陪着她生活，帮她带大了儿子。“92岁算是高寿了，也算是寿终正寝了。”我试探着说。“可是，他本不该走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瞬间就变了一个人，神情黯然，喉咙里带出了哭腔：“那天早上，老爷子已经和我说了他有点不舒服，我以为是感冒，觉得没什么大事，给他冲了两包感冒灵。当时我要是早一点送他去医院，他就不会一口气上不来，人一下就没了。”说这番话时，我们刚好坐在一簇油绿的矮芭蕉灌木旁的石椅上，我看到她的侧颜，一把依然乌黑浓密的长发遮挡了部分脸颊，一行清泪滚落下来，她当着我的面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像一个走丢的孩子。等她平静下来，她告诉我老父亲一辈子没得过什么大病，最后走得也干干净净，自己没有受罪，也没有麻烦儿女侍候过一天。这该是我们多少人所求的最圆满的结局啊！“可我还是觉得非常内疚和遗憾，要不是我的疏忽，他可以活过一百岁！”这是那天见面，她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她对耄耋之年故去的老父亲依然怀着深深的悲伤和遗憾。

       之所以讲这些给你，是因为我收到了你的回信。从信里才知道你这段时间的沉寂是因老父亲驾鹤西去，你用了不少时间操办他的后事。很快，我又接二连三收到你整理撰写的怀念父亲及家族家事的文章数篇。我读着你如雪片般飞来的文章，篇篇都饱含深情，字里行间充满着对父亲故去的不舍、遗憾和缅怀。这些文字和文章像海浪不断拍打着海岸，诉说着一个女儿对父亲绵长而深厚的感情，感人至深，让我也跟着几度落泪。我才发现，一直人淡如菊、处变不惊的你，内心的情感也是这般炙热如火，饱满深情。

       知秋，与至亲离别是人生一道大难题。这张考卷有些人早早就收到了，比如我；有些人被命运考官眷顾着，直到阅历丰富、功成名就的天命之年后才来作答这道题，比如你。我的那张答卷上写满了“子欲孝则亲不待”的痛楚，是一辈子不能揭的伤疤。我一直认为父亲身故后留给我的那些经年不能释怀的悲伤和遗憾，是因为我可怜的父亲走的时候还太年轻，走得过程又太过痛苦，我想要报答父亲养育之恩的心愿都没来得及实现，它们叠加在一起酿成了一杯吞不下的苦酒，一直折磨得我无法安宁。我曾经幻想过，若是父亲当年忽然就走了，不受那么多罪，我的思念和痛苦是不是会少一些？或者他活得岁数长些，哪怕再多活个三年、五年，会不会让我得到些宽慰？当然，时光不会倒流，遗憾只能是亘古不变的遗憾。

       我也曾经很多次想到你会怎样书写张卷子，答案是什么？我们中学同窗，近年更是以文会友，相知相熟。以我对你的了解，自认为当你面对父母故去离别时，该是安心多一些，遗憾少一点，会比我多些释然，更容易放下。我自然地认为，你中学毕业就进京读书，毕业后留京工作，成家立业，事业有成，更有幸早年就在京买房置业，将父母接到身边，一家老小，彼此照应，阖家团圆，真正把日子过得风调雨顺，岁月静好。更重要是作为女儿的你，一直能陪伴父母，尽孝堂前，尤其在他们进入古稀之年后，你一直像一盏高高举着的灯，照亮父母走向疾病、衰老的暮年之路；也像一把大伞，将风雨阻挡，陪伴护佑两位老人，走向生命的终极。我们常说忠孝难得两全，在我看来，这两样你都做到了，真得很棒！而我，更像你在《父亲与哥哥》里写到的你的哥哥，在父母需要陪伴的时候，远行千里；在需要报答父母的时候先是没有财力，后是没有机会。真是除了泪两行，无处话悲凉。此刻我不想用多余的言语劝慰你不要悲伤，宽慰你老父亲生至耄耋，逝亦安乎。我从海云、我的大学女同学还有你身上明白了，所有的离别都是一样的痛楚，所有的亡故都应有同样的缅怀和尊重，不该有丝毫的分别心。这不仅打开了我的心结，也让我为自己不能发自内心的共情而惭愧。我想，在你人生的这个时候，我唯有更多地去倾听你的心声，去仔细阅读你伴着眼泪写就的文章，才是对友人最好的安慰。

       知秋，有句话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在历经蹉跎岁月的洗礼后，我们都清楚所有的功成名就都是浮光略影，唯有时光的陪伴、岁月的携手，才是予亲予友最珍贵的礼物，它抵得过山盟海誓，也抵得起黄金万两，无论亲情还是爱情。如果没有平常日子的陪伴，没有细碎生活的共度，再崇高的情怀和理想，都苍白如纸。当然，我们也深知陪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诸多人生抉择面前，我们最容易给自己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第一时间放弃对父母的陪伴，而你却几十年如一日照顾、陪护自己的日渐年迈、常年疾病缠身的父母双亲，没有抱怨，没有逃避，在我看来，这着实令人敬佩。也许，那些一直守护父母的子女们会失去很多实现自我价值的机遇和机会，也会被琐碎的日常消磨得身心疲惫，但我相信如果一个人的人生能拥有一段与父母、伴侣、儿女、友人的长相厮守，那这长相厮守岁月里的点点滴滴最终会化成丰足的情感养料，在历经至亲离别的人生寒冬时，化作片片瑞雪，铺满你的心田，治愈你的悲伤，待寒冬过后，回馈你一个生机昂然的生命的春天。我想你的这个冬天会很快雪融苗长，你一定会很快走进那片没有悲伤，只有美好回忆的青草地。

       知秋，人生的大剧永远在不急不缓的继续，既不会因为我们的悲伤而停滞，也不因为我们的幸福而飞逝。这剧目让人喜出望外的少，悲从中来的多，比如失意于没有考取的心仪大学，感伤于没有结局的美好爱情，叹息拼命努力也得不到的回报，内疚没有机会去报答的父母养育之恩，遗憾、追悔贯穿着人生的始终，到头来我们会发现，幸福和快乐并不是优秀的标准答案，遗憾才是那张人生的百分答卷。但也正是这无数的遗憾和追悔，给了我们体会人生百味的机会，让我们可以深沉、持久地沉浸在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的丰富人类情感里，悲喜随性，百感交集，过一把活着的大瘾。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好好面对它，以泪水和悲伤，也以微笑和深情。

      此刻，耳边的手机正在循环一首歌：

    “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

     它也知道明天将是一场离别，

     我们升起火堆唱起歌儿跳起舞来，

      趁着酒意诉说这一生的悲与喜。”

       这首歌名叫《别知己》，是最近很火的网络歌手海来阿木的歌，很多翻唱版本，不同的人唱它会有不一样的感觉，该是不同的人对离别的感受不同吧。我把这首歌送给这个阶段的你，也希望你替我把它推荐给你远在海外的哥哥。与你的悲伤相比，我相信他的痛苦更深。希望这首歌儿让我们这些不管在哪片天空下的儿女，都能看到天上的明月，那是我们天上的父辈。我们要相信天上的他们，是希望我们在与之离别的时候不要只顾着流泪，要说一声再见、道一路珍重，要相信明天的天空会更蔚蓝，他们会因我们的快乐和喜悦而安息。

                                                                               雨焉

2022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