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 下

三、出家人

那时我刚分手,一个为难至极的决定。

和一个早就知道没有结果的人,度过了一段平静舒适的时光。但倘若贪恋这种温存,继续这段关系,只会互相耽误。

我不算难过,只是困惑和不舍在心里打了个结。我解不开,就连呼吸都似有芦花阻隔,如身处晦霾。

于是背上行囊,步入深山野林,试图从自然里寻找答案。

没有人的地界,只有苍翠、清风和鸟鸣。我越发觉得孤寂,内心的声音再无从掩盖。像被抽走最后一丝人气,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虚弱。

我找了个相对平整的地方坐下,却发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把决定权交给眼睛,让它随意浏览这纷乱草木。

在杂草与树干的缝隙里,我看到苔藓蔓延的旧墙一角。或许那有人烟?至少,也会有人的气息。

我简单调整一番,向墙走去。顺着墙一路摸,摸到一扇门。门内是一座古旧,甚至有些残破的寺庙,看起来并没有人。

里面的佛像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三炷土香飘出来的烟几乎不可见。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别的香火,平台楼梯却不见半点灰尘。

我坐到台阶上,呆滞的喝水。佛像和似有似无的香火味让我感到平静,连心里的声音都暂时消停了。

直到耳边传来轻缓地“唰唰”声,抬头是一位僧侣。约莫三十岁,慈眉善目,笑意盈盈。蓝色的纳衣补丁摞补丁,又几经洗涤褪色。

干净,清苦,平和。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施主愁容满面,是不是有了心结?”

他的眼眸干净如雪,微笑着坐到离我两米远的地方。

我将心结毫无保留的告诉他,期间几近失声。他没有评论也没有安慰,只是讲了个故事。

有个男孩,很小就被抛弃到孤儿院。他没有疾病也没有残疾,却因个性顽劣一直无人领养。到了十四岁,重获家庭的美梦就此破碎。他写了一封告别信,离开孤儿院去流浪。

没人会要14岁的童工,他只能沿街乞讨。对餐馆老板说些吉祥话,以求能把前桌吃剩的打包给自己。他去翻垃圾箱,偶尔捡到一块废铁能高兴好久。换来的钱能让他去黑网吧过一夜,不用在桥底防着其它拾荒者,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

空虚而贫瘠的灵魂,在去黑网吧过夜的时候迷上了网游。网游要去网吧玩,而网吧需要钱。他一个流浪汉哪有那么多钱?于是欲望与窘迫交合,诞下了无法控制的恶念。

同住桥底的刘奶奶捡到一卷铜丝,她喜出望外,藏在衣服里痴痴地笑。男孩看到了她怀里的闪光,他坐立难安,邪恶的念头让他在寒夜里汗流浃背。

所有人都睡下后,他走到刘奶奶面前抢夺铜丝。惊醒的刘奶奶发出沙哑地哭喊,他感到身后人的正在醒来,恐惧中他大力踢向老人的脸,夺过铜丝一路狂奔。

桥底逐渐热闹起来,预想中的哭喊却再未出现。只有此起彼伏的“老奶不动了!”“她都没气了!”“怎么办?”

男孩那天没去网吧,他失魂落魄地在小城里晃荡。即使没有亲眼所见,他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即使没人关心拾荒老人的生命,他犯下的罪孽也将伴随终生。

一辆面包车停到他身旁,和他聊了两句,把他带到收容所。

刚进来,男孩觉得这地方就像地狱,被收容的人们都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存活着。四周弥漫着无迹可寻的臭味,那可能是人格和灵魂死亡腐败的气味,男孩想。

但也没有地狱那么糟,至少能干干净净洗个澡,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可他现在没什么胃口,因为两边近五十岁的中年人,却有着幼童般的行为举止。他们抓着自己盘里的饭菜,往对方身上抹。

过了一段时间,工作人员把他带到办公室,问他有没有家。他哪有家?但也不想待在这里,于是随便说了个附近地名,收容所帮他买了张车票。

他用车票来到另一个城市继续流浪,被收容所发现了就用同样方式再得到一张车票。就这样周而复始,最终来到这里。

人生地不熟,稀里糊涂逛进山里。黎明将至,他又冷又饿。寻着原处红光看到一辆面包车,恰逢车主下来小解。

他疯了似的扑到车前,看到了车里的包,包里的钱。那么厚的钱,得到它很长时间都不用流浪了。恶念开始控制他,踩踏他的背试图让他用四肢行走。

当他从车窗翻下来时,刚好撞上回来的车主。

他像动物一般奔逃,车主的脚步和咒骂像子弹一样要将他击穿。他也不知道这副空空的皮囊是如何拥有这样强大的速度与耐力。直至天色泛起苍凉的白,他看到一扇木门。心在一瞬间平静如水,他用双手护住头,撞开了门。

迎面是一位老僧,消瘦佝偻却精神镬烁。还未等他开口,一双大手便掐住了男孩的脖子。

“妈的,你这小贼!给老子的钱交出来!”身后的车主上气不接下气,扼住喉咙的手却愈发用力。

男孩被掐得双目通红,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半包苏打饼干。

车主的手松开了,高大的男人此刻手足无措。半天才说一句:“不是钱?钱呢?”

“我没拿。”

车主还想再说什么,被老僧喝住。

“佛门重地!不准放肆!”

男孩其实战胜了自己的欲望和恶念,钱自然还在车里。但即使是半包饼干,也是恶劣的偷窃。老僧用手里的念珠抵了饼干钱,将他带回寺庙。

他认为自己个性顽劣,怎配入佛家清净之地?老僧只是笑笑:“人为肉身,难无欲念。若能克制欲念,即为慧根。”

“有慧根的人为何不配入佛门?当然,若你要走,路就在那里。”

他跟着老僧,苦修了很多个四季。在一个清晨,日常诵经的时候,老僧悄悄的圆寂了。他的手保持着摩挲念珠的姿势,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男孩也没再下山,他接替了老僧的位置。守护着寺庙,供养着神佛。我问他是否会感到孤寂,他笑着摇摇头。

“眼中有山川,耳边有风声,手中有活,心中有佛。怎么会孤寂呢?”

寺庙没有功德箱,我想直接把钱捐给他,他拒绝了。

“出家人不摸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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