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经过一户院落,有一片盛开的黄菊,隔着栏杆,也闻得到一股香味,非常好闻,以前在乡间常闻到这种村野之气,淡淡地,有点像中药味,除了菊,还有艾,以及茼蒿,她们是同气质的一群,清淡、安神。
我刚从喧闹的超市出来,突然有出尘之感,不由对着这黄菊,发了一阵子呆。
立冬以来,我居住的城市仍有秋气,没有风,天湛蓝的时候,日子显得格外静穆。这一阵子是银杏的好日子,叶子沁了风霜,好看得如同西方油画,非常明艳,让人不能心生一丝暧昧。
很奇怪,这样明亮艳丽的黄,却由不得人躁动,反而很静气,衬着钴蓝的天,远看,就是一尊佛,一尊女佛,对尘世慈眉善目,温柔不绝决。听说银杏跟恐龙是同时代的,很有些岁数,她千年不灭,也是因为这种静气吧。树跟人一样,一安静,就显得贵气。
有人以情趣取树。周作人喜欢杨树,杨树叶大承风,被风轻拂时会淅沥作响。古诗说:“白杨多悲声,萧萧愁煞人”,因此很多人讨厌它,比如《红楼梦》里的麝月。可是周作人喜欢它,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有客夜来,相对默坐,窗外树叶窸窸窣窣,也是别有一番情趣的。鲁迅跟他兄弟爱好不同,他偏爱槐树,虽然他的枣树颇有名,但槐树才是他小说里频频出现的道具。他笔下的主人公,在酒楼中、病榻上、黑屋子里,目光炯炯地看向这槐树的叶隙,反刍出一些细碎的悲欢。不由让人猜度,这槐树枝繁叶茂,大概就是为了负荷这些沉重的注意和思想。
我有时在人群里呆腻了,很希望自己是一棵树,守静、向光、安然,这几乎是我理想中的生存状态。每一棵健康的树都有巨大的树冠,像是敏感的神经末梢,触着流云和微风,风一吹,有着窃窃的欢喜。
不过,我一直不喜欢泡桐,可能是年轻时看残雪小说留下的阴影。泡桐花,被雨水浸透,掉落在地上,在我的记忆里,真是非常衰败而肮脏的景象。
南方泡桐满街都是,这种树很贱,见风就长,在盛夏的青春期,就跟失心疯似的,拼了命地招展,繁花累累,树叶遮天,仿佛世间便宜都被它占尽。实则,这是另一种消耗,一旦秋至,泡桐再也挽不回一泻千里的颓势。跟人一样,用力过猛,容易心空,所有的泡桐都是空心的,也没有一棵长成良木,所谓“情深不寿”?
这样一想,让人狠狠地哀怜了一把。
以前孩子寄宿,我得闲,下班后常沿雨湖走上一圈,再回家,现在没有这清福了,有点惆怅。春天的雨湖,是非常美的。紫叶李的白花开了,背后是一棵柳树,衬得白花越发的白;桃花也开了,背后还是一棵柳树,衬得桃红越发的红。有一年我出差去杭州,正逢四月,看到好多碧桃。单看这种花,实在艳丽得过火;但西湖畔的碧桃妙就妙在跟杨柳搭配在一起。真就是张爱玲所谓的葱绿配桃红,“一种参差的对照”,让人的眼目生动不单调,很有趣味。
今年湖南入冬有些慢,小雪过去了好些天,雨湖边的柳树还很葱绿。丰子恺爱柳树出了名,大概是把柳树当某种精神图腾的缘故。他说所有的树都朝天生的,只有柳叶是下垂的,他喜欢柳树的“谦卑不忘本”。看他的画,杨柳依依,燕子斜斜,一抹黛山,半面粉墙,寥寥几笔,意境全出,是江南的意境,古中国的意境,很养心。
我目前租住的这个小区,几乎没有什么草木。所有的空旷之地都被铺上硬硬的水泥,用来停车,但围墙的一角,有人种了一丛芭蕉。我一直留意这一丛芭蕉,至今尚未见枯萎之态,只叶子边缘焦了一层边儿。有一次远远地,看见几只麻雀停在上面,颤微微地,有一丝飘荡感,活脱脱一幅李苦禅《芭蕉鸟雀图》。这一阵,走到哪,都见诗见画。有一次加班至深夜,回家经过一排萧索的梧桐。月色清冷,脚下锅巴一样焦脆的黄叶,风起叶滚,如滔滔之水,不由想起李煜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慢慢地,有些悲哀泛上来,前一脚身世之感,后一步仍是身世之叹。
冬天站在阳台,往远处一看,发现在大地上画的全是枯笔——树卸下一身的叶子,一棵棵站在寒风里,如金刚怒目,颇有一些狰狞,但又让人看得非常过瘾。这大概是人惯有的恶趣,喜欢看生褪去浮华,裸露真相。我以前有一同事,是个美貌女子,且是那种非常丰饶的美,像西班牙女郎。她有段时间生小病住院,日子无聊,唯一消遣就是趴在重症监护室的窗台往里窥看,看临死之人痛苦挣扎的样子,回来绘声绘色地说给我们听。我一面听,一面不寒而栗,却也体会到了她所体会到的幸福。这大概是人的劣根性,没苦难比较,无以得幸福,如果能有智慧感同身受、惺惺相惜,这世间应该会圆满许多。
有些常青树,比如香樟、松柏,很有定力,不是怀才不遇,而是述而不作,一年一年地甘愿冷下去淡下去,从不参与季节的喧闹与繁华,似乎一出生便置身世外。我走在街上,喜欢寻找它们的身影,这种树跟菊花、艾草一样,可以安神、安天地。尤其大雪纷飞的天气,特别显出它的庄严,苍青青地,日夜无话,饱满的沉默,茫然的柔情,一个士兵的忠贞。
拉杂说这些,不由生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之感,冬夜漫漫,到底有些不好,不如安睡,想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