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第二章

我出生在一个叫歪德村的山村,村里有百来户人家。

那时候我七岁。村里很穷,年轻人不愿意待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长大一些了就往外跑。村里的老人就说:

“小鱼顺着山脚的河游到外面去了。”

村里大部分人都是种地的,当然也有不少人会做点小生意,比如年轻点的夫妻会编草席出去卖,年纪大点儿的种点菜卖。他们不光买草席,一门生意但凡流行起来,就会导致多户人家转行,大家跟风着上,东西一多竞争也就大。县城里的人消息比村里灵通,等好做的生意消息传到村里,外面的人早就做得风生水起了。就光说打草席,人家直接办厂,有机器,不论是规模还是设备都比我们更先进。草席做好了还得背几十里山路去没人打草席的地方卖,有时候花半天时间背出去没人买也是个问题,这就导致了累死累活可能还赚不到什么钱。

在这一点上,像我爹和我娘就看得通透,他们知道这里没有先机,自己本来也没有做生意的头脑,所以选择去县城打工,下班回来再翻翻地。虽然家里没什么钱,但和村里哪些人家比起来也差不到哪去。

这个村子里,很多是坏人,剩下的是正常人。其中几户人家经常对我们家指指点点,因为我们家是外来的,他们姓姜,而我们家却姓杨。他们谁家孩子跑出去玩,或是谁家放在门口的脸盆找不到了,还是谁家鸡跑到地里去抓虫子吃没回来,总是要先找到我们家来,说是跟我们家孩子出去玩了,或者被我家偷了。他们到我们家翻箱倒柜,东看西看,找不到嘴里说的东西,有时候就顺手抓走藏在柜子下的两个水果,有时候没有东西,连挂在门口的大蒜都要解走两捆。

刚开始的时候我爹和他们打过几架,我娘就坐在门槛上呜呜地哭,说算了算了。后来只要他们来了,我爹就给点儿东西,他们就嘿嘿地笑,连说:

“你人不错。你们家人都不错。”

每天早上我娘起得早,她先做好饭让我爹吃完,之后我爹挎着自行车在门口等她,她洗了碗就会先进屋嘱咐我和弟弟:饭在炕上、出门别往山里跑。等我听到我娘从桌子上拿起那个布包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出发了。那个布包里装着她自己路上吃的早饭,还有和我爹的午饭。之后我爹就用那辆自行车带着她去城里。

家里的大人出门了,我和兴荣先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看屋里,然后就“耶”地掀开被子从炕上跳起来,仿佛是两只离开了鸟巢的燕子般冲向厨房,抓起锅里的地瓜往外跑。我们要跑到村口看我们的爹娘骑车往城里去的样子。爹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带我们去一次城里,在我们看来,城里是最好的地方,热闹,街上挂满了年画,还有无数摊位上的玩具、糖画、虾片...我和弟弟都以为我爹和我娘每天去城里都能碰上这些,还能赚钱。

跑到村口的次数多了,村里的其他孩子就知道我们家大人走了,就来抢我们手里的地瓜。他们站在我家去村口的路边,看着自行车从身边过去,四人中为首的胖子还会乖巧地和我爹娘说一声:

“叔叔阿姨好”。

他们四人自封“姜一哥”到“姜四哥”,和我同年。我们经过的时候,他们盯着我们手里地瓜的模样就像猪八戒看到人参果一样。我和兴荣天生就比较瘦,二打四更是打不过。姜一哥先是伸手向我要我手里的地瓜,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给的时候就被一把夺了过去,顺势被推了一把,坐在地上满屁股都是土。那地瓜在他的胖手里被捏的变了形,他就拿到嘴里吃。

兴荣小了一岁,但脾气比我大多了,他抬手就把地瓜丢在地上,地瓜被砸在一片碎木板上摔得稀巴烂,然后跑到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就丢向其中一人。他虽然个子小,但动作非常快,姜二哥还在呆呆地看那块入木三分的地瓜,接着就“啊”的一声捂起了脑袋,脸皱得像个苦瓜,然后由白变红,大声哭了起来。

“打他!”

剩下的孩子见状立马扑上来揍兴荣。我就上去拉,拉不动就掰他们手指头。

接下来我被姜一哥按在地上大叫着双脚乱踹,拳头乱舞,也不知道打在了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在挨揍。

很快这边的动静就被听到了,五六个大人跑过来把我们拉开。

其中包括姜三哥和姜四哥的娘。她们平时不干活,瘦的像两根苘麻,也学城里的女人那样打扮打扮,脸上擦点粉,手里抓着几颗瓜子。她们俩刚刚就在不远的空地上唠嗑,远远看见儿子们两个一起打兴荣,怕把别人家孩子打坏了,吓个半死,现在噔噔噔地跑过来,跑近了看,才发现自己儿子的鼻子被打破了,涂得满脸是血。于是两个女人就开始问孩子怎么回事,先问问自己的孩子,又马上去问对方的,叽叽喳喳的像两只麻雀,也不管孩子说了什么。

最后是姜二哥的娘,她生得胖,挤进人群找儿子,问怎么回事。姜二哥就用手指我们。姜一哥就说是我和兴荣拿石头砸他脑袋。那胖女人立马瞪向我,站起来走到跟前就给了我一巴掌。我脸上又麻又痛,耳朵嗡嗡直响,眼泪都下来了,又不敢说话。她打完,又转移目光想去找兴荣,一看吓了一跳。这时候我才敢抬头,兴荣胳膊和背上全是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旁边拿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头,就要朝着她脸上砸,眼里凶得要命。

“死肥婆,他们先动的手,你打我哥!”

“哎哎哎!放下放下......”剩下的三四个人见状赶紧挡在中间,把兴荣手里的石头弄了下来。

胖女人见兴荣没法朝她丢石头了,脸上的害怕马上又变成凶戾。

“小狗崽,刚刚你想干什么?!想杀人啊?”

她说着还想上来动手,两个男人上去好容易把她拉住。

“干什么?这狗崽的爷爷本身就是当年落了难逃到我们村里来的,说到底还不算咱自己人。我们好心收留了他家,结果现在忘恩负义,反倒欺负起我们的人来了!你们放开,我今天非得......”

“算了算了,小孩子打架。”有个男人说。

“小孩子打架?谁家小孩子打架用石头砸脑袋?。。”

越来越多的大人往这边来,去劝胖女人的人也越来越多。她在人群中边指我和兴荣,边跳起来抖动身子,好比正在被搅拌的开水中一块不断上下浮动的肥肉。

这时候有人小声劝道:

“村长来了。”

听到这话,姜二哥那胖胖的娘呼吸都慢了半拍,像是出门脚下踩到了金项链,脚往后缩了缩,原本指着我们的手用完全不符合她身段的扭捏模样收了回去,然后咧嘴笑,发现笑得太过了又变抿嘴笑,然后看着那个从人群中走出来的中年人。

“村长。。”

村长仿佛没有看到胖女人热烈的目光,“大家散了,非要拿个说法也先等老杨两口子回来。”

“村长!你看看我们家两个娃,脸上被打成这样!”那两个瘦女人用力地把自家孩子推出人群,声音尖锐,“你怎么也得评评理!要是我们晚来一会儿,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呢!”

这时住在我家隔壁的驼背老妇拄着拐杖走过来,她那平时颤颤巍巍的身子绷紧了神经,一只手拉住兴荣,另一只拿拐杖的手就拉住我,嘴里不知道在骂什么,就要带我们回家。那三个女人想来拦,她就用拐杖杵地面的那一头去捅她们。村里人都知道她有个畜生儿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且是个杀猪的,浑身横肉。三个女人不知是怕她儿子还是怕弄脏了衣服,不敢上来。

我和兴荣就这么被她带回了家,一路上我的手腕被那根拐杖硌得生疼。到门口后,她放开我们俩,嘴里还在说着一些我们听不太清的话,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家门口,坐在了那张椅子上。那把饱经风霜的竹制小椅子是她的专属座位,她坐上去后,椅子便“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因为是邻居,从记事开始,我就知道她天天在那儿坐着,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自言自语。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其中一句,几乎全村人都知道:吃也吃不报,饿也饿不到。她说的报是饱的意思,到是死的意思,意思就是说自己吃又吃不饱,饿又饿不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用喊的,语气很有特点,仿佛是生气,又仿佛是无奈。孩子们觉得好玩,路过的时候都要嘻嘻哈哈地学着她的语气异口同声地喊:“吃也吃不报,饿也饿不到!吃也吃不报,饿也饿不到!”然后互相拉着手,带着一串笑声逃也似地跑开。

我和兴荣也爱和大家一样学她。

后来我娘告诉说,老妇叫吕吴依,吕是她父亲的姓,吴是母亲的姓。她老伴死了,所以投靠到了儿子这里。儿媳对她不好,每天只给一口饭吃,儿子也不管她。说完后,我娘又压低声音告诉我们:这样对自己的娘,和养条狗一样。从那之后,我和兴荣就再也没学过老妇说话。

有次我爹从城里带回来几块小巧的芝麻饼干,我们坐在门口吃的时候,老妇也坐在门口,正巧喊着她那句代表性的台词,她看到我们在吃饼干,就招手让我们过去,伸手向我们要。兴荣就小心翼翼地给了她一块,她接过去之后马上像吞什么东西一样把饼干塞到嘴里大嚼,脸和孩子似的笑起来。我们哥俩看到她笑,我们也笑。以后但凡我爹或者大伯带回来点什么吃的,总会分她一份。她每次都狼吞虎咽地吃,等我们走了,她又开始自顾自地说那些我们听不太懂的话。


晚上,那三个女人带着自己的男人站在村口,还有不少端着饭碗的围观群众。

我和兴荣躲在家里往外看。

“兴荣,她们好像在等咱爹。待会咱俩肯定要挨揍了。”

过了半小时,吵闹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三个女人尖声说话的声音从窗户透进来。

我爹“啪”地一声踩下自行车的脚撑,就进来找我们。他手里拿着扫把,进来把门关上就追着我们哥俩揍。

“让你们出去和人打架,小小年纪不学好,今天打断你们的腿!”

我俩哇哇地逃,屁股被打了几下,发现不怎么疼。我爹发现我们只叫不哭,就开始真的使劲儿打。扫把是高粱杆做的,抽在屁股上火辣辣的疼,只用力打了一下我们就哭了起来。我娘就在门外哭着喊我爹开门,和她关系好的两个女人也开始劝。我爹根本不听,足足打了我们好几分钟,直到我大伯飞也似地赶过来开始踹门才罢休。打开门,我娘脚下着了火一样冲进来,背着早上那个包袱跑过来抱着我和兴荣哭。她两个朋友就拉下我们的裤子检查伤势,嘴里说着:

“哦唷都打成这样了...”

门外的那三个女人貌似还不太满意,好像是因为没看到刚才那副绝妙的场景,于是又高声说了不少刻薄的话,仿佛要让全村人都知道,她们家不是好惹的。我爹赔笑着给她们拿了几百块钱,又说了不少好话,她们又在门外絮絮叨叨地站了半小时,终于走了。

其他人见热闹没了,也纷纷离开。

大伯一把抓住我爹胳膊上的衣服,把他拉进来指着他没好气地说:“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要不是我刚回村就赶过来,你是不是能把两个孩子打死?小孩子打架你发什么火,你小时候没干过?”

我爹叹了口气没说话。

“孩子,怎么回事?”

我俩又委屈地哭起来,把早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瞧瞧?你瞧瞧你怎么当爹的?人家先欺负你孩子,结果你回来又揍一遍,还赔钱给她们。咱当初一家人是逃难来这儿的不假,但有这么受气的么?”

我爹就反驳:

“啧,那也不能拿石头砸人家啊...这要把别人孩子砸坏了怎么办?”

“来,你瞧瞧兴旺和兴荣,长得随他们爷爷,个子也小巧,你再看看对面那四个孩子,哪个不比他俩高大,你就不怕人家把你孩子打坏咯?”

见我爹不说话,大伯放开他,“你自个儿琢磨吧,又不是我儿子。”

大伯是我爹唯一的兄弟,叫杨夏生。他的身子精瘦,常年穿着一件灰得褪色的衬衫,不怎么修边幅。他平时就在村里种种田,家里还有三只养了很多年的鹅和一头猪。听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找到过一个姑娘,但被村里那些闲言碎语搅黄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现在倒是没人找他的麻烦,因为我爹竟然能硬扛着他们的闲言碎语从隔壁村娶回我娘,我爹有了老婆,很显然罪恶才更大。

夜里,我和兴荣光屁股趴在炕上,我娘给我们涂着膏药。

我爹搬来凳子坐在旁边看她给我们涂,他手里的烟支支吾吾地往房梁上冒。我和兴荣都不敢看他。

吸到最后一口的时候,他抖了下嘴唇,说:“你们想不想去城里玩?”

听到他这么说,我们俩马上把之前发生的事儿全忘了,“爹,你会带我们去吗?”

“嗯。”

“什么时候去?”

“你们想什么时候去?”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过五天城里有集市,到时候去吧。”

我和兴荣又马上问:“集市是什么?”

我爹看了看我娘,我娘不理他,“就是会有很多人,还有很多好玩的。”

“可以吃糖画吗?”

“可以。”

“我想要陀螺!”

“这种东西爹会做,到时候给你们做一个。”

“买。”我娘忽然轻声说了句,还是朝着我们背对着他,“你做得太丑了”。

我爹挠了挠头,“哦...那就买。”

那天晚上我和兴荣忘了屁股上的疼,激动地想了一整夜。

后来我们吃到了糖画,也买到了玩具。那次我们才知道,城里并不每天都是过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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