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前邻大娘前天过世了，又是癌症。我对她残留的印象不多，似乎是一个神神叨叨、孔武有力的农妇形象，过去暑期步行回家干农活，常见她在大街上手舞足蹈、边笑边唱。我害怕那种状态和模样，却又隐约感觉到一丝农村妇女自我保护的无奈。这些年，咱们这个村子得癌症的数不过来啦，前邻你君之大爷是肺癌，糟蹋了一些钱还是走了，你家西邻建光的爷也是肺癌，私下听说情况不好，转移了，很遭罪。肺癌有传染性吗？被癌症夹击，我有些浑身不自在，有种身上爬着虱子、冒出疣体和疹子、瘤子的感觉，哪怕是说话中提起。怜悯和可惜自然敌不过恐惧，何况我也没有怜悯和可惜。他们说肺癌不传染。肝癌好像传染，振华他爸就是肝癌，这几天三个孩子带他去大城市旅游了，说是不知道父母还能活几天。肝上出了问题会很疼吧？应该吧。这几年，咱这患癌症的每年少说也有15人左右，我算过啦，癌症率千分之六多一点（村里2000口子人）。刘旺去年二十多个呢，比咱这还严重，死得更多。油田、化工厂污染造成的还是老辈的不良生活习惯造成的呢？应该都有吧，这个谁也说不好，也没人关心这些。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呀？又不是他一个人死，这不是很多做伴的吗！我算了算，咱这里男人69岁是一个坎儿，去世的好几个都没迈过去，我今年68了。过了这个坎儿，还可以活个十来年。
在屋里和大爷喝茶，茶味淡淡的，又不像是茶叶，更像是田里挖来的野菜野草晒干做成的。院子里有铁制农具碰撞的声响，兴许是大娘干活回来了。你大娘在村里的公墓拔草，你二爷和二娘都在那干，能挣点是点。公墓现在是啥光景？前些年迁坟我没有回来，也不知道爷爷奶奶埋在什么地方。我带你去看看吧？去吧？好的。我家孩子一直想看看他老奶奶埋在什么地方，他能跟着去吗？小孩子别让他们去吧，咱这老人们说，小孩儿们身子弱，容易吓着。大爷骑着电动三轮，三轮车身狭小，也就刚刚容下我一个人。大娘给铺上了化肥袋子，让我坐在上面，现在的化肥袋子有颜色的居多，记得我小时候都是白色尿素袋子。车里放着大娘干活用的镰刀，镰刀头冷光闪闪的，看上去很锋利。我是左撇子，左撇子拿镰刀很不方便，记得小时候跟着奶奶去田里割草，我把自己的脚面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破旧的凉鞋里黏糊糊的，奶奶割了一些青色的芦苇叶子包在我的脚上。一晃都快三十年过去了，奶奶也离开我们六年多了。
到了村西头，便是开阔的庄稼地，多年前我家在这种过蜀黍，种过棉花。现在好像是我家东临种着，地里铺着一层层的农用薄膜，快要给棉花打孔了。太阳几近落山了，隔着不远处的防沙林只能看到西天上飘荡着一团暗红色。通往公墓仅有一条坑洼的小道，电动三轮颠簸不已，发出熟悉的声响，真担心我会栽倒路边的黑色的粪堆上或者杂草丛生的臭水沟里。这条小道，我太熟悉不过了，奶奶的骨灰正是从这里运送到了墓地。2017年，春节刚过的那段场景，我一定终身难忘，排行老三的父亲双手抱着骨灰盒自东往西，出殡的队伍跟在身后，带着哭声低着头慢慢走来。路面干燥的尘土飘到了天上，我突发奇想，想到了童年常看到的小型龙卷风，只是当时没有了想要冲进去放飞自我的冲动。我从撅好的坟头快跑到这条小道，面朝着奶奶过来的方向，跪倒在这片土地上，大声哭喊着磕头不止。
和过去的坟院相比，公墓真是换了模样，我嘴上称赞这是文明和社会的进步。村子里每个过世的个人或者夫妻，不论身份高低贵贱，也不论子孙后代多么发达孝顺，在这里人人平等，一律只可得到不足一平方的地方。过去那些大小、高矮不一的坟堆填平了，高高的黑色墓碑躺下了，记录生平往事的墓志铭不见了。整齐划一的黑色烧纸炉在前面一字排开，看上去倒是很有气派。
公墓里的风格外大，发出呼呼的声响，我的裤子灌满了风而变得鼓鼓的，肚子和腿上凉意十足。大爷带着我看祖辈坟墓的位置，三字辈和堂字辈的祖辈，世代的普通平民老百姓紧挨着躺在这块土地上。我看到了爷爷和奶奶的坟终于合葬到了一起，碑上也刻上了两人的名字，只不过奶奶的名字就写了田氏二字。这种现象很普遍，旧中国的传统大抵都是如此，嫁过来的女人，去世后往往在男人名字下方只写个姓氏，不会完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不过这种现象后来有了变化，不少墓碑上刻上了女人的名字。这也是一种进步吧。但是，人都死掉了，这些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西北方位排列着几个一夫多妻的墓碑，名字大多是曹中某，大爷告诉我这是一房死了又取的，农村的老百姓不存在也没条件搞一夫多妻。西南方位是近几年新埋的坟，我看到了二姨夫的墓地，墓碑周边还缠着红色的绸带。二姨夫名字的正下方给遮盖住了，我知道这是把二姨的名字提前刻上了，难道就是为了节省一次刻字的钱吗？我不知道是否合理，我不知道子女们作何感想，大爷告诉我很多都是这样的。数量多并不代表就是正确的。有句话我没有说出口，男人死了，女人就不能改嫁吗？改嫁的女人死后还要和前夫埋在一起吗？不过，我又看到了把男人的名字提前刻上去的，如此我也就释然了。二姨夫的正北方就是君之爷爷，他俩住的这么近，又都是出了名的酒鬼，可以在一起顿顿喝酒了。大爷说公墓的位置选得很好，专门找风水先生看过了，先生说以后村里能出总理哩。他们说的风水好，不是升官就是发财，不过也没什么问题，还是多仰仗祖宗们保佑吧。
回家的路上，我跟大爷说前两年还梦到了奶奶，奶奶的音容笑貌十分清晰，她拄着拐杖、坐在小马扎上，靠在偏房门口朝着我微笑。我不知道这个梦会有什么寓意。后来，我便没有再梦到过奶奶。家里前些日子新装修，加了大包厦，摆在外客厅的全一张家福里，奶奶端坐在中间，那是我结婚时的照片。
我想指给儿子看看，但是却没有这么做，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有些人有些事，只能藏在自己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