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栩
10﹕00――11﹕00
庄贝讨厌白小姐。白小姐一进门,睁圆了眼睛看庄贝,像在看什么稀罕物。好没礼貌。这双眼,配上那两块厚玻璃,咄咄如铜铃。
“庄贝,家里有客人来了。退后,不许吓着客人。小白,这狗不咬人,听话着呢。你别怕。”
生人上门,庄贝守规矩。庄贝退了两步,给白小姐一个好印象。白小姐好像并不怕狗,上前一步蹲下,同庄贝来了个眼对眼。
“庄贝,你好。你还会接电话。真行。可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我嗓子都喊哑了。你那两声把我耳朵都震聋了。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小白,是小庄的好朋友。你知道是哪个白吗?肤白貌美的白。”
“汪——”
我不爱听这些。你的眼睛好大,你的脸更大。庄小姐没有这么大的脸。庄小姐的眼睛是两颗紫葡萄,你的眼睛是两颗山核桃。紫葡萄,山核桃,庄小姐老爱买来吃,总也吃不厌。
“哎哟。庄贝不乖。叫那么大声,吓我。电话里就吓我,这会儿又吓我。”
“好了好了,小白。跟一只狗嗲声嗲气,不嫌肉麻呀。起来吧你。庄贝,回窝去。”
庄小姐拉起白小姐,拉到沙发前。庄小姐让白小姐坐,白小姐不坐。白小姐在厅里转圈子。白小姐的眼珠子跟着转圈子。
白小姐的眼珠子转得太快,看着就要从白小姐的脸上掉下来。庄贝没有去它的窝。庄贝一直盯着白小姐的那对眼珠子。它们要是掉下来,脸上没了眼珠子,你白小姐还转个啥。
白小姐的圈子越转越大。厅里转,厨房转,卫生间里也去转。白小姐离开卧室,拉开阳台的玻璃门,伸出脑袋转脖子。白小姐不转脖子了,白小姐开口说话了。
“你就住这?”
“是啊。这不错。”
“就你一人?”
“对啊。就我一人。”
“你在干啥?”
“没干啥。在回答你的问题。你还想知道什么。嗯,我说小白,别老问问题,也别老站着。坐,快坐呀。”
白小姐坐下。庄小姐坐在沙发的另一头。茶几上有桔子,果盘里有葡萄。白小姐拣了个桔子,边剥边往庄小姐那头挪了挪。
“小庄,给你打电话,叫你来,你咋不来。还推三阻四的。大家伙儿都想你呢。”
“大家伙儿。大家伙儿是谁啊?”
“我们啊。过去住一个宿舍的。”
“我们住过一个宿舍么?咋就想不起了。”
“我的妈呀,这桔子好酸。我现在吃酸的不行了,要倒牙。小庄,这样的桔子以后别买了。葡萄看着不错,尝尝。是不错。再吃两个。哎,小庄,你刚才说的那是啥,想不起我们过去是不是住的一个宿舍。装清高啊。”
“庄贝,回窝去!信不信我一拖鞋给你扔过来。”
“呸。呸。嘿嘿,小庄,我吐葡萄皮呢。小庄,要是把话敞开了说,他又不是我抢过去的,你跟我还使上脸色了。你瞧,就你那样儿,把这狗吓的,身子和腿儿都缩到一起了。”
庄贝不领白小姐的情。庄贝在窝里蜷着,望着白小姐,拖长了声调“嗯嗯”。庄小姐瞪它,它没住口。庄小姐指它,它没住口。庄小姐扔过去一只棉拖鞋,它住了口。
白小姐不坐了。白小姐走进厨房,出来时,双手捧着一碗白开水。白小姐没找见喝水的杯子,只找着吃饭的碗。
白小姐渴了。她把那碗水咕嘟咕嘟喝了一半,捧着剩下的半碗水走到庄贝跟前。庄贝站起身,盯着厚玻璃里的两只眼珠子。白小姐又要转她的眼珠子,庄贝期待着。
白小姐没有转眼珠子。白小姐又和庄贝眼对眼。
“庄贝,她拿拖鞋扔你,你咋不跑呢。你这只傻狗,真是傻到家了。”
白小姐把狗窝边的棉拖鞋翻过来,摸了摸绽了口的鞋沿,拎起它,轻轻放回庄小姐的脚下。白小姐坐回沙发,紧挨着庄小姐。咕嘟咕嘟,白小姐大口喝完手里的半碗水,看着庄小姐,欲言又止。
“小白,你想说什么?”
“小庄,买双新的棉拖鞋吧。”
“哇——小白,我恨他们。”
庄小姐抱住白小姐,拉开嗓门哭。庄小姐和白小姐脸贴脸,两张脸上都一滩稀。庄贝搭上二人的身,长舌头去舔两张稀乎乎的脸。
“庄贝,别闹,乖乖待着。小白,真是对不住,我不该这样。”
“不该哪样?”
“不该当你面,当你面哭。”
“背着我也不该哭啊。瞧你这话说的,你背着我的时候,是不是哭过。老实说,哭过没?哭过,一定哭过,是不是。”
庄小姐扭着身子,咯咯咯地笑。白小姐把手插进庄小姐的胳脐窝,挠她的痒。庄小姐躲,白小姐挠,两人一般的咯咯笑。庄贝看着奇怪,以为白小姐欺负庄小姐。庄贝汪汪汪地叫,骇得庄小姐和白小姐忙不迭地跳。
这一跳,庄小姐看着白小姐,白小姐望着庄小姐,两人皆发愣,继而皆大笑。庄小姐刚才哭过,眼泪珠子糊了庄小姐脸上的粉底,还弄花了白小姐的脸。
庄小姐和白小姐还在大笑,庄贝跑了。庄贝跑进了卫生间,贴墙站着,四肢有些颤。厅里有两个女鬼,她们好可怕。庄贝不敢看那两张脸。一张脸,沟壑纵横,白一道,黄一道。一张脸,阡陌交错,红一道,紫一道。庄贝躲没处躲,跑进卫生间,这颗心还在怦怦跳。
庄小姐和白小姐一先一后去卧室。白小姐执意要给庄小姐补补妆,庄小姐只好依着她。白小姐告诉庄小姐,毕业后,自己在婚庆公司干过两年。做行政。耳濡目染,对如何打扮女人有些小心得。
“把我的心得用在你这张脸上,去了那,保管不输给小罗。搞不好,把她比下去。”
“去哪儿?”
“草籽地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们大概弄得差不多了,咱们去了正好吃现成。”
“我说了要去吗。小白,这妆我不补了,我去洗把脸。”
“坐下,听我说。这哭也哭了,笑也笑了,使性子使得差不多了,该做回正常人了。啥叫正常人。好好让他看一看,看你是咋活着的。你知道他渣,还使劲地恨,不值得。去吧,小周他们也在。还有小孙。小孙要给我们做烤鱼,她手艺挺好,比她老公还能干。怎么样,小庄,大家伙儿都特想你。你呢。”
“庄贝。庄贝。进来。”
“你叫唤个啥,庄贝早进来了,一直在这趴着呢。”
庄小姐补完妆,又是那个漂亮的庄小姐了。庄小姐不是女鬼,旁边这个大花脸也不是女鬼。大花脸是白小姐,庄贝听出了白小姐的鸡公嗓。
“庄贝,中午饭咱们不在家里吃。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草籽地。咱们去那吃烤鱼。”
“庄贝也去。小庄,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我去哪都带着它,它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
白小姐没养过狗。她没见过,狗眼睛里流出眼泪珠子是因为出现了一个多么激动的场面。庄贝正置身在这个场面里,庄小姐承认它是家里的一份子了。庄贝激动了。
11﹕00――12﹕00
迎面遇见瘦女人,没见着小柯,庄贝东张西望一直瞅。瘦女人挺着高傲的一张脸,五官差不多全挤在脑门子同庄小姐擦肩而过。这是瘦女人的本事,抬头看天也不会脚底打滑,崴了脚或是闪了腰。
小柯不在瘦女人身后。周围,也没有。路边,庄贝嗅到了烤肉香。小柯叼着烤肉,钻进了草丛。庄贝想去草丛里嗅一嗅,捣鼓捣鼓小柯去哪了。狗绳把它牵得牢牢的,它只有跟着拉拽狗绳的那只手,走向小区门口的停车场。
白小姐去取车。白小姐把车倒出来,庄小姐让庄贝先上,自己也钻进后排坐定。白小姐转过头,看了一眼,打着方向盘,出了停车场。
“小白。我担心庄贝不老实,在车上乱动。我和它坐一起,把它看住了。”
“庄贝,挺老实的。小庄,坐哪儿都行,都一样。”
草籽地距市区远,中间有段高速。上了高速,白小姐把车开得像驾机。庄贝坐过飞机,似曾相识的感觉回来了。
“汪,汪汪。”
有了兴奋的爽点,庄贝的大嗓门根本停不住。庄小姐见自己捶了也没用,索性让庄贝一路叫下去,给这次出行添添情趣。
沿途真没啥好看。绿化树一年四季都那样,不枯也不黄,年头年尾一个色。庄小姐看了窗外一会儿,便丢了兴致。庄小姐掏出手机,没等连上网,被庄贝的叫声乱了心神。
“庄贝,给你长脸了。叫了这么久,没捶你,你还得意了不是。你有啥兴奋的,说来听听。”
“汪汪。”
庄贝坐过贝先生的车。贝先生车上,庄贝可没这么兴奋。贝先生爱抽烟。贝先生的车里烟味重,庄贝闻着脑袋沉。脑袋一发沉,庄贝就想睡。坐贝先生的车,庄贝蜷在后排座椅上,没精打采若老狗。每每这时候,庄小姐会轻声骂。骂庄贝是懒狗,没一点活力劲。庄贝在白小姐的车上有了活力劲,庄小姐又心烦,嫌它太吵闹。女人啊,怎么好将就。
“小庄,我总觉得,这眼影,你给我画重了点。”
“是吗。不重,真不重。我说这一路上你咋一直盯着后视镜,敢情你在看眼影啊。小白,拿出自信。你底子好,别亏欠了自个儿。”
“现在你倒会说了。这样才对。上大学那会儿,你可是我们当中最能说的一个。”
“大学。四年……小白,你帮着想想,上大学的时候,有没有草籽地。”
“咋没有。我们还去郊游过。”
“咋去的?”
“骑车呗。”
庄小姐和白小姐说话这阵子,庄贝一声都没叫。庄小姐说着说着,搂住了庄贝的颈脖子。这样一来,庄贝正对后视镜,看见白小姐的眼珠子又在转。
白小姐的车香得呛鼻子,庄贝一上车就哼哼。它叫了这一路,两个女人没听见庄贝的哼哼声。庄贝没叫了,哼哼声也就变大了。
“小庄,庄贝还好吧。它老哼哼,没毛病吧?”
“它能有啥毛病。庄贝好着呢。我也不知道它为啥哼哼。只要它没在你车上跑肚拉稀,你有啥可担心的。”
“哈哈,小庄,你可真逗。你刚才说到跑肚拉稀,我想起来一小子,那次,我们去草籽地郊游,骑车去的,半道上,那小子跑肚拉稀,直接去了草丛里。那时没高速,草丛半人高。他在草丛里放屁,我们在大马路上都听见了。哈哈,也不走远点。”
“小白,那小子是他吗?”
“对啊,就是他。哦,小庄,我不是有意的。你,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你在讲一个笑话。小白,你讲得不错。这个笑话我听了,也觉得很好笑。那时候,是个乐子。现在,还是乐子吗?以后呢……”
白小姐没说话。后视镜里,白小姐的眼珠子贴在了镜面上,滴溜溜地转,就是掉不下。
这个季节,草籽地也有青草。帐篷里的人知道,人工草皮才能留住四季的绿。归雁滩的大雁飞走了。朝对面看过去,归雁滩上光光的,看不到啥了,帐篷里的人待在帐篷里的时间便长了。
这个地块蛮热闹。每个人都把手举得高高的,每只手里都握着一罐啤酒。有人唱就有人跳。有人哭也有人笑。庄小姐没哭。庄小姐再不哭了。庄小姐紧紧勒着手上的狗绳,她要顾着庄贝的疯劲。
白小姐的车未停稳,庄小姐眼前一晃,身边没了庄贝。庄贝扑出车窗,没跑开,在停车场疯跑着撤欢。庄小姐唤住它,给它套狗绳,它还想蹦跶着去追那只流浪狗。
庄小姐用狗绳控制庄贝,跟着白小姐,去见她熟悉的这群人。这群人围着烤肉架,大快朵颐。烤肉架上,剩了一条胖头鱼。
“你们看,谁来了。”
“小庄来了。快,來吃烤鱼。小周,给小庄开罐酒。”
“小庄,你是会喝酒的。我没记错吧。给你,啤酒,不醉人。”
“小庄,又把架子端上了。还非得小白去请你,不应该,太不应该。罚酒三杯啊。”
“小庄,让我好好看看你。”
庄小姐被人一把搂住,猝不及防下,她咋拉得住庄贝呢。拖着狗绳,庄贝跑,庄贝蹦,跳跳蹦蹦把人绊。庄贝绊倒了人,这群人没了声。
庄小姐把他扶起来,替他解开缠在腿上的狗绳。他人没事,摔在草地上,疼了一下,无大碍。庄小姐勒住庄贝,踢出了连环脚。他开始劝,说不关狗的事。还说既然养了狗,就要善待狗。又说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庄小姐继续踢庄贝,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小庄,别踢它了。你一来就踢狗,在家没踢够呀。”
帐篷里钻出来一个人。女的。她可真好看,比庄小姐还漂亮。没挨庄小姐的踢,庄贝也会这么想。女人的大白腿跟小丽达身上的毛色差不多,都能赛过鹅毛雪。庄贝盯着女人看。庄小姐也盯着女人看。
“小罗,你好。我们有半年没见了。”
罗小姐不吭声。罗小姐手里多了一罐啤酒。他递过去的。罗小姐喝了两口,到烤肉架跟前撕鱼吃。烤肉架上多了数十根穿了肉块的铁签子。
“小庄,来,吃鱼。尝尝小孙的手艺。上大学那会儿,小孙还只会泡方便面。人家现在可了不起,厨艺练得特地道。”
“你这一说,我还真得尝尝。小周,再给我开罐酒。刚才那罐洒了,都怪这死狗。谢谢了,小周。”
“小孙的手艺怎么样,地道吧。小庄,你的狗没别的名字,就叫死狗呀?”
“这鱼烤得是挺地道。小孙,厨艺不错呀,恭喜恭喜。对了,庄贝,我的狗大名叫庄贝。死狗是小名。我叫它小名,它跟我也亲热。庄贝,这是你罗姐,快叫一个。”
“汪——”
“小罗,庄贝在向你问好。它说的是——你好”。
“小庄,你没变。还是那么逗。我记得以前,我们都管你叫开心果来着。是不是?小庄,来,把这罐酒干了。敬我们的曾经,敬开心果。”
庄小姐和罗小姐都把手里的啤酒喝光了。她们的啤酒罐没有碰在一起,她们一仰脖便开始喝。罗小姐的脖子仰得高,罗小姐看着蓝蓝的天,喝光了手里的酒。庄小姐的脖子仰得低,这使得庄小姐可以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罗小姐。
庄小姐喝光整罐啤酒的时间不算长。时间长了,庄贝会被狗绳勒得喘不上气。即使这样,庄贝也被狗绳勒得受不了。庄贝转了转脖子,无意中瞥见,庄小姐牵狗绳的那只手,手背的筋青得吓人。
12﹕00――13﹕00
“小罗,酒不能这么喝。一口一罐,伤身。快吃两串肉,垫垫。”
“鬼要你管。你和他们玩去,我和小庄还有话说。”
“话都说完了,也没啥好说的。我这块,就剩下高兴了。看见你们都好,我高兴。那个谁,咱俩也干一罐,是个意思?”
“小庄,喝酒我真不行,一沾就醉。你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啥呀。我知道个啥!”
庄贝被人推了一下。不是推,是挤。白小姐拉着庄小姐,刚才就是她把庄贝挤得往前耸。白小姐把狗绳从庄小姐手里拽过去,顺便拽走了庄小姐。
“小庄,小周和小孙她们要同你叙叙旧,赶紧的,咱们上那边玩一会儿。小周讲的咱们以前的那些事,老有趣了。奇怪呀,有些事我咋一点儿都想不起了。”
庄小姐被白小姐拽到一边,加入了又哭又笑的一堆人。庄小姐没怎么开口,光听别人讲。庄小姐自己动手,开了一罐啤酒。喝一口,庄小姐看一眼烤肉架。庄小姐想吃什么,庄贝一直在猜测。鱼还是肉。烤肉架上的肉好几种,看形状,庄贝分得清鸡腿和鸡翅。还有鸡爪子。庄小姐最爱啃鸡爪子。庄小姐只要说一声,庄贝就会把鸡爪子叼过来。
哭得人大声哭,笑得人放声笑。白小姐又哭又笑,笑了再哭。白小姐好好玩。不好玩的是烤肉架旁的两个人。一女。一男。女人喝啤酒,男人喝汽水。女人有一双大白腿,男人穿一套黑西装。这堆人里只有这一双大白腿。这堆人里只有这一套黑西装。
庄小姐也有一双大白腿。庄小姐的大白腿赛不过鹅毛雪。贝先生也有一套黑西装。贝先生的西装扣子从来扣不上。庄小姐不说要吃什么,庄贝等得不耐烦。庄贝注意到,黑西装在给大白腿递肉串,大白腿不吃。大白腿拿着肉串过来了。
肉串送到庄贝嘴边,庄贝觍着脸,张嘴咬下两三块。庄小姐再开一罐啤酒,挨拢庄贝的鼻子尖,那张脸上的笑,冷冷泛寒霜。
“庄贝,光吃肉有啥意思。来,喝两口。酒肉酒肉,酒肉不分家的嘛。”
“庄贝。这名字有意思。像人名。庄,我猜,是小庄。贝,我猜不出。”
大白腿是罗小姐。罗小姐手里的肉串吃完了,庄小姐还举着啤酒看自己。庄贝突然觉得好尴尬。它不该在这里,它特想回家。
回家得庄小姐说了算。庄小姐不走,庄贝只好待在这。这里啥都不好玩,人人都犯了癫狂症。白小姐的眼珠子转得特别快,甩出的泪花花横里斜里满地儿飞。小周还是小孙不成调地唱。小孙还是小周不成形地跳。庄贝脑袋憋涨,打这儿起,对人的世界生出了不满意。
见庄贝不喝酒,庄小姐自己喝。庄小姐不理罗小姐,牵着庄贝取肉串。庄小姐的步子有些虚,身子有些晃。庄贝见过醉酒后的庄小姐,它不担心。庄小姐只是醉酒,不会大醉。庄小姐的分寸感强着呢。
庄小姐没取鸡爪子。庄小姐取了一只鸡腿,一块鸡翅。庄小姐取食物时,他离开了烤肉架。他手里拿着五根铁签子,每根签子上的肉块特别大,特别瘦。
他和罗小姐坐在草地上,肩并肩,腿挨腿,铁签子抓在罗小姐的手心里。罗小姐小口小口地咬肉块,他小心小心地擦着罗小姐嘴角边的油。他没用烤肉架旁放着的盒装纸。他用自己带着的手帕纸。庄小姐大口大口咬着鸡腿和鸡翅,抽出几张盒装纸狠狠擦嘴巴。
白小姐拍着手,叫大家聚拢来。这堆人坐成一圈,片刻间,谁也不说话。有人堆的地方,庄贝不习惯静悄悄。应该热热闹闹才行。那就从我开始,我可不客气了。
“汪,汪,汪。”
气氛活跃了。踏青郊游,庄贝听不懂。寻幽探胜,庄贝难理解。庄贝,你有青春吗?青春大概就是妈妈嘴里哈出的热气。伴着那股子热气,妈妈的舌头舔在身上热乎乎,庄贝现今还记得。如果那就是青春,青春就是妈妈,就是庄贝一睁眼看见的那张脸。那张脸叫茶花,有人这样叫。
“你们说的这些,好多我都想不起了。你们大家伙儿说说,这是不是奇怪?”
“有啥奇怪的。贵人多忘事呗。不过,有件特好笑的事,大家听了,保管都想得起。因为啊,这事就像,就像发生在昨天。”
“小庄,什么事那么好笑。说说看,看我想不想得起。我都等不及了。”
“你别急呀。我不正说着呢。那年郊游,就我们,在坐的,骑车,到这来。就这,草籽地。骑车骑到半道上,有个小子跑肚拉稀。那时没高速,路边的草丛半人高。那小子去草丛里方便,放屁声我们在大马路上都听见了。也不走远点。”
“哈哈哈,小庄,你真逗。哎,小庄,你说的啥呀。别说了。”
“小白,我头有点晕,真不该喝那么多酒。我这就回去了。你别送我,我打车走。”
“小庄,别走。这里有帐篷,你进帐篷躺一躺。躺一躺就好了。”
“小白,帐篷就两个,哪还有躺的地儿呀。”
“小罗,你……”
庄小姐执意要走,谁也拦不住。回家喽。庄贝的心早就飞回去了。白小姐把庄小姐送上出租车,还在婉言宽慰,尽情挽留。庄小姐对白小姐挥挥手,没有丢下一句话。
出租车司机戴眼镜。出租车司机哼小曲。小曲哼的荒腔走板太难听。听着劣质嗓哼的劣质歌,车厢里热得要起火。庄小姐摇下车窗,秋风如刀,扎得庄贝直发颤。
“小姐,你不冷啊。窗户开那么大。”
“关你屁事。”
“你咋骂人啊。”
“骂你咋啦。这窗户不能摇啊。”
“高速路上风大,我是怕你冻着了。”
“我冻不冻着不要你管,你是我谁啊。”
“好好好。你爱冻就冻。别成冻美人了。呵呵。”
“你不说话会憋死。贱。”
出租车司机猛地一回头。庄贝猛地坐起来。出租车司机重新看向路面。庄贝重新趴在座位上。后视镜里,出租车司机的眼珠子也会胡乱转,还会朝外鼓。鼓突突地露凶光,就是老黑皮。
老黑皮有一个溜溜圆的颈脖子。庄贝追它的时候记下了。人形老黑皮的颈脖子溜溜圆,庄贝盯着眼不眨。人形老黑皮开一段路回一次头。回头看庄小姐,歪着嘴角笑。
庄贝脖子上的狗绳好解,搭扣一松,狗绳便拴不住庄贝了。趁着人形老黑皮开车看路,庄小姐的手指动了动。庄贝轻松了。庄贝能自由活动了。
“小姐,看好你的狗。你咋不给它套上狗绳。”
“上车的时候,我给它套了。这会儿,我给它解开了。”
“你解开干吗?它两只爪子搭在我肩膀上,我一害怕,车就开不好。”
“你就别怕呀。好好开你的车,我的狗不咬人。到了地儿,我自会把它套上。”
“小姐,你有种。不,姐们,你够胆。”
“爷们,慢点开,看着点路。你瞧刚才这车超的,差点撞上后面那辆水泥罐。”
好歹总算到了。庄小姐牵着庄贝下了车,扔给人形老黑皮两张百元钞。人形老黑皮一脚油门,走了。车后飘来流里流气的怪叫。
“姐们,模样不错,爷们喜欢。”
“汪汪,汪。”
“庄贝,叫什么叫,那种人,咱甭理他。流氓。”
13﹕00――14﹕00
庄小姐一向没有午休的习惯。中午吃完饭,照例会去打麻将。日子久了,庄小姐成了春来棋牌室的常客,那些常来棋牌室的老面孔对庄贝也就不害怕了。
庄贝常常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在肥瘦各异的腿子中间拱进拱出。打麻将的人大多不会嫌它烦。有人烦了,嚷嚷开,棋牌室门外有根路灯杆子,庄小姐把庄贝往杆子上一拴,又进去搬砖。
今儿个还好,没人烦。眼下这个点,棋牌室里人不多。庄小姐找了张桌子,坐上去连胡三把。狗绳在庄小姐腿上打横放着,庄贝在棋牌室门口打横趴着。
趴累了,庄贝就躺着。躺乏了,庄贝起来转圈子。转了两圈,肥婆进来了。肥婆也爱打麻将。带着小柯,常常来。肥婆从不把小柯拴在路灯杆子上,谁嫌都不理。
小柯没下地。肥婆把小柯抱在怀里上了麻将桌。庄贝一时心喜,到肥婆跟前摇尾巴。肥婆专注在胡清一色,没见着庄贝的献殷勤。
庄贝出了棋牌室,挨着路灯杆子坐。坐累了趴,趴着就想闭眼睛。庄贝的瞌睡上来了,昨晚它就没睡好。一晚上都在捉耗子。庄贝的眼睛闭上又睁开,见着了小柯的四只小短腿。
“庄贝,睡着了。庄贝,睡着了吗?”
“小柯,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你咋从肥婆身上下来了。”
“肥婆输了。就她一人输。她嫌我碍事,把我放下来,让我自个儿玩。”
“哦。小柯,你自个儿玩吧,我想睡觉。”
“庄贝,你别睡了。陪我玩一会儿。就一会儿。庄贝。”
庄贝恍惚间感到,有个温热温热的身子趴在了身边。有只毛茸茸的耳朵蹭着它的颈脖子。庄贝知道是小柯。庄贝太倦了,对小柯没了热乎劲。
“庄贝,烤肉我没吃成。”
“烤肉那么香,你咋不吃。”
“不是我不吃,是没吃成。”
“为什么?”
“哼哼……庄贝,庄贝……哼哼。”
“小柯,你哭啥,谁怎么你了?”
“庄贝,烤肉被耗子抢去了,哼哼……哼哼。”
庄贝不睡了。庄贝看小柯。小柯哭成了一枝梨花雨,庄贝看得心尖儿颤。耗子把小柯的烤肉抢去了。是哪只耗子不长眼,敢欺负小柯,就是找我的晦气。
“小柯,别哭。给我说说,烤肉咋被耗子抢去的。是哪只耗子,长啥样?”
“不是一只耗子。它们有一群。其中一只身子特长,比其余的至少长半截。就是这只耗子,还咬了我的腿。”
听小柯这么一说,庄贝围着小柯,前前后后地找。找见小柯的左后腿,涂了一小圈紫药水。庄贝那个心疼啊,疼起来真要命。庄贝伸舌头去舔,小柯不躲也不避。小柯转身咬庄贝的耳。小柯没有庄贝高,一咬咬在庄贝的下巴沿。
庄贝比小柯高。庄贝能咬住小柯毛茸茸的耳。庄贝没咬。庄贝用下巴沿摩挲小柯的脑袋瓜。耗子是老黑皮一伙,对,就是它们。它们抢走了小柯的烤肉,老黑皮还把小柯咬伤了。伤在小柯的身,疼在庄贝的心。老黑皮,死定了。
老黑皮一伙坏种,剩了六个。怎样才能把它们一锅端。庄贝没辙。有机会撞见它们才行。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况且,庄贝一对六,逮着一个跑了俩,实在分不开身。
得找帮手。
“小柯,你在这玩着,我去办点事。”
“庄贝,你去哪?庄小姐找不着你咋办。”
“庄小姐在打麻将,她暂时还想不到我。幸亏她把绳子给我解了,不然我还走不开。小柯,没事,我很快就回来。小柯,我走了,你千万别叫。”
“庄贝,庄贝。我想跟你一块去。汪,汪汪。”
这小柯,咋又叫上了。不管了,找灰猫要紧。庄贝加快步子跑。朝瘦女人练太极的位置跑。灰猫爱在那一带的草丛出没,上那儿找灰猫,找着的可能性蛮大。
“噢呜,噢呜——”
庄贝拉长了声气唤。扑楞楞,惊飞了草丛里的几只小家雀。小家雀啾啾啾,嘁嘁嘁,绕着庄贝逗弄它。庄贝不和家雀们多纠缠,钻进草丛的最深处。
“猫哥,猫哥,你在哪儿。听见就应一声,猫哥。”
“喵,喵——”
两声猫叫,庄贝听了,确定是灰猫。灰猫在另一头。庄贝冲着草丛拱,拱出了一个大波浪。野草纷纷向两边倒,中间的庄贝像快艇。
这艘快艇差点没煞住,迎头的灰猫闪开在一旁,抓住了庄贝的大尾巴。
“庄老弟,着急上火地跑啥呢。”
“猫哥,可找着你了。你怎么在这?”
“我在和小丽达对歌。你听,小丽达唱的多好听。”
庄贝喘息稍定,看清了周围。这个位置好。这个位置近。这个位置能看见三楼的瘦女人。不,瘦女人家的阳台。小丽达在阳台上高声唱,声调清奇,如泣如诉。灰猫一脸的陶醉样。
“小丽达唱得好,我还从来没听它唱过歌。”
“我没看错小丽达,它的识见绝不在兰朵之下。”
“猫哥真是个痴情种。小丽达遇上你,是它的福份。”
“庄老弟,有话就说。急着找我,一定有事。”
“猫哥,还真有事。想请猫哥相助,和我一道除了老黑皮。”
“老黑皮是个啥,我不明白。”
庄贝讲缘由,直说老黑皮个大肉肥。灰猫吞了泡口水,没逃过庄贝的眼睛。灰猫是个好帮手,庄贝这下舒坦了。如何引出老黑皮,庄贝一时犯了难。
老黑皮一伙霸着附近的草丛。没天敌,乐乎哉。小丽达是只猫,老黑皮眼里,菜猫,不碍事。最近来了只灰猫。流浪猫。它待不了几天便会上别处去。老黑皮根本不担心。如此说来,老黑皮的掉以轻心是庄贝成功引出它的有利条件。
庄贝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啥样?那个世界里,没有贵公主小丽达。有老黑皮的狡滑,银剪的无信,还有人形老黑皮的流氓相。兰朵同灰猫有了真感情是清流。冲着它,小柯把庄贝爱,不再是个梦。
小丽达又在唱,曲风大变。灰猫续上小丽达的调子,听来好似慷慨激昂的进行曲。这和声,在空中交会。交会的那个点,音高似利刃,把空气撕开了一道缝。从中跳出一只通体雪白的猫,直奔灰猫跑。一路跑,一路叫;一路对庄贝点头致意,一路开心地笑。庄贝没看花,兰朵回来了。
“小丽达跳楼啦。俺的小丽达跳楼啦。快来人啊,救救俺的小丽达。”
庄贝这下看清了,楼道里就跑出来瘦女人。她散发,她赤脚,她跳着喊,她蹦着叫。待她拨开草丛,使的左右脚,寻来看去地找,一旁的庄贝大声“嗬嗬嗬”。
“死狗,看见俺家小丽达没?”
“汪汪汪——”
“死狗,你还对俺凶。俺找你家庄丫头去。”
14﹕00――15﹕00
“死狗,你家庄丫头这个时候一定在春来,俺找她去。”
瘦女人步子迈得大,一步并做两步朝前赶。庄贝跑得更快,眨眼的工夫,在瘦女人前头跑没了影。瘦女人赶得身带风,赶拢春来棋牌室,见那庄贝挨着小柯,正闭目养着神。
“死狗。俺进去找庄丫头,一会儿再收拾你。”
瘦女人进了棋牌室,满屋子炸响她尖利的大嗓门。那嗓门真邪乎,盖过了麻将机的马达声,三十台马达一起停了工,三十桌麻友的眼睛齐刷刷看向瘦女人。
“庄丫头,你给我出来!找你有事。”
瘦女人的这一声,喊出了方向感。最里边那张桌子,那个一身精致的小丫头。麻友们齐刷刷看向了庄小姐。
庄小姐并不慌。庄小姐忒从容。庄小姐从小挎包里掏出粉底盒,扑了腮帮子。摸出口红笔,补了唇线子。迎着瘦女人,边走边数赢来的大票子。
大票子红的红,绿的绿,在庄小姐手里像展翅的蝶。蝶儿飞,蝶儿舞,蝶儿乱纷纷。庄小姐数烦了,一股脑儿塞进了小挎包。
“庄丫头,你能耐,教出来的好狗。”
“你是?你是三楼的瘦姨吧。你说好狗,我教的。你说的是庄贝吧。庄贝咋啦?”
“咋啦。你问问它,俺家的小丽达上哪儿去了。”
“小丽达。小丽达是谁?难不成是小孩。瘦姨,妹子说句对不起的话,在这小区住的时间长了,没见瘦姨家有小孩呀。”
“什么小孩。谁跟你说小孩。小丽达是俺家的猫。俺家的猫叫小丽达。它不见了,俺在找它。”
“瘦姨,你的猫不见了,你跟我说有啥用。你还不赶紧上别的地儿找找去。”
悄悄的,庄贝贴着庄小姐的身子站下了。默默的,肥婆靠着瘦女人的肩膀过来了。肥婆盯着庄贝,庄贝望着肥婆。肥婆撇嘴角,庄贝瞪眼睛。正主儿还没胡扯完,帮腔的暗中怼上了。
“俺上哪儿找去。俺的小丽达从阳台往外跳,跳出去不见了。俺追出去找,没找着,就看见你家死狗趴在草丛里。俺问它,看见小丽达没。它还冲俺凶。庄丫头,你家死狗一定知道小丽达在哪,你问问它。”
“轰!”三十桌麻友的大笑骤然爆裂,他们谁都没忍住,个个笑得东倒西歪,变形走样。肥婆笑得腮帮子突突突地跳,笑得鼻子尖抖抖抖地窜,笑得大张嘴,笑得流口水。肥婆抹了一把嘴,推着瘦女人朝门外撵。
“三楼的,吃了啥药,咋这么癫。你家的小丽达会说人话么?不会,是吧。还问死狗。不,还问庄贝,小丽达在哪。问它问得着吗。去去去,赶紧上别处找去。”
“胖姐,你真好。哎,我咋今儿个才发现你人这么好呢。”
“小庄。那是你对我有成见。成见没了,你就知道胖姐嘴上利害,心口儿这块软着呢。”
“啊呸!真恶心。没见过这么恶心的。把手拿开,別推,你还推。眼睛让狗吃了,心也让狗吃了。走开,死狗。小丽达,俺的小丽达。”
“汪,汪——”
瘦女人踢了小柯,肥婆没开腔。肥婆乐呵呵地抱起小柯,又上了麻将桌。这张桌子有个麻友推说有事,要走。肥婆叫住庄小姐,在这张桌子玩两把。庄小姐倒也不推辞,充耳不闻原来那张桌子的麻友污言秽语地骂,坐在肥婆对面,撸起袖子继续干。
“小柯,替我摸张牌。”
肥婆捏着小柯的前脚,搭在码好的牌堆上。这张牌拈过来,不要,肥婆将它打出去。庄小姐胡牌了,一水儿的万字清。
“小庄。你一坐上来就胡牌,还清一色。我都打了四圈,不要说清一色了,还没开张呢。”
“这都怪我手气好,想啥来啥,搞得我也纳闷。在那边的时候,我胡了多少清一色,自个儿都数不清。想着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放几把水给人家,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可手气这东西实在挡不住,换到这桌来,它就像跟定了我似的。不好意思,胖姐,胡了。又是你点的炮。筒子清一色。”
“你长了个啥。你那是狗爪子吗。叫你替我摸张牌,原本以为你那爪子是吸金石,现在我明白了,你那爪子是大漏勺啊。给我滚下去。滚。”
肥婆踢小柯,小柯怎么都不会叫。这就是小柯,让庄贝看不过眼。小柯走出棋牌室。庄贝的眼睛在小柯身上没挪窝。
庄小姐赢得欢,肥婆输得多。赢的人,输的人,两张嘴都跟抹了蜜一样甜。桌子底下的腿却在做着另外的小动作。
肥婆踢了小柯。肥婆的腿没有抹蜜糖。这样不讲情面的腿庄小姐没有,不等于庄小姐永远不会有。庄小姐的腿在动。庄小姐戴着耳机在听歌,庄贝挨着的那条腿跟着节奏打拍子。庄贝担心,那条腿总有个时候往横里甩,踢它一个窝心脚。庄贝的担心会实现。为了把担心扼杀在摇篮,庄贝跟着熟悉的气味出门找小柯。
小柯在对面,路灯杆子旁。庄贝走近后,瞧见小柯眼角挂着泪珠子。庄贝慢慢腾腾挪,怕弄出动静小柯恼。小柯不恼。小柯往庄贝身上靠。靠上了,挨着了,头碰头,肚贴肚,小柯舔了舔庄贝的颈脖子。
“小柯。”
“庄贝,叫我猪油花。”
“小柯,你说什么?”
“我让你叫我猪油花。不要叫小柯。”
“猪——油——花。你怎么会叫猪油花。这名字,怪怪的。”
“庄贝,给你说了你不懂。乌拉拉就叫我猪油花。乌拉拉喜欢这样叫。小柯,小柯是肥婆叫的。庄贝,你懂了么。”
小柯让自己叫她猪油花,自己是愿意叫的。即使猪油花听上去怪怪的。以前那个二哈也这样叫过,庄贝不会去细想。小柯高兴就行。猪油花,猪油花,多叫几次,好像也没那么怪。
“小柯,哦,错了,应该是猪油花。猪油花。”
“干嘛?”
“猪油花。”
“问你呢,干嘛?”
“猪油花。”
“不理你了。”
“猪油花。”
“庄贝,你就是一只坏狗。汪,汪。”
庄贝跑,小柯追。庄贝跑得快,小柯跑得慢。小柯就在庄贝的尾巴后,加把劲,小柯能咬着庄贝的尾巴尖。这把劲,小柯有,使来使去老也够不着。坏狗。讨厌。逗我玩。小柯不追了,庄贝不跑了。
该去哪,庄贝拿眼征询小柯,你去哪我去哪。小柯迈开短腿朝前走,庄贝颠着小步在后头跟。这不是回棋牌室的路,小柯把方向搞反了。
“庄贝,我想去篮球场。”
“篮球场在哪?”
“前面有块草坪,草坪过去就是篮球场。快呀,庄贝,前面不远就到草坪了。”
15﹕00――16﹕00
肥婆带小柯来过篮球场。庄贝没来过。庄小姐一次都没到草坪这块来。草坪,青草,有啥好看。庄贝在草籽地不觉着兴奋,跟小柯一起就不一样了。
草坪上,一大下午竟没人。就两条狗东跑西窜,你跳我蹦。篮球场也没人。没有篮球可玩,小柯怪失望。
“猪油花,有话问你。你时常提到的乌拉拉是个啥样的?”
"就那样,二哈呗。”
"它跟我比起来如何。”
“你们都一样。都是二哈。”
"那不一样。哈士奇才是二哈,我可是金毛。”
“嘻嘻。怎么不一样。乌拉拉经常被庄小姐赶出家门,你经常挨庄小姐打。你呀,就是二哈。”
“猪油花,再说我是二哈,我可咬你了。”
庄贝一扑,再一跃,从小柯身上跳过去,蹦回来。小柯“嗷嗷”叫着,前腿搭上庄贝的颈脖子,全靠两只后腿撑着地。小柯咬了庄贝的大耳朵,又咬庄贝的嘴巴子。庄贝知道那是小柯在对它好。庄贝不敢动,怕把小柯摔着了。
没人打篮球,小柯不想去篮球场,它想待在草坪上。庄贝想去。见小柯不去,庄贝自己去。篮球场半新不旧,水泥地面有几处裂了口子,钻出一些倔犟的小草。一个架子上,只剩了篮筐,另一个架子上,篮网还在,掉了一大半,悬垂在空中,飘着荡着似风幡。
庄贝好强,想在小柯面前显摆显摆。庄贝跑到剩了篮筐的架子前,没看对面架子上的破篮网,先去看小柯。小柯在草坪上。小柯仰躺着,露出肚子晒太阳。庄贝看看天,太阳尾巴都没见着。还说我是二哈,你才真正是不折不扣的二哈猪油花。
“汪汪。”
小柯听见了。小柯跑来了。小柯在一旁看着我,我可要跳了。庄贝全身抖了抖,运足劲,冲。眼看到篮下了,起跳。没够着,差那么一点点。再来。小柯在笑啥?笑我呢。
“庄贝,你在干吗?”
“猪油花,我想把那破网咬下来。”
“你咬它干嘛。你肚子胀得不消化,没事干。”
“我想,我想……”
“庄贝,你想啥?”
“我想让你高兴高兴。”
“庄贝!汪。汪。”
小柯没生气。小柯还在篮球场上,这就行了。庄贝回到原位,重新起跳。一二三,跑,加速,起跳。又差一点点。庄贝看着那张破篮网,颠颠地跑了两小圈。
“庄贝,加油。汪。”
小柯的鼓劲犹如巨手,推动庄贝往后退。退,退,退,退到了篮球场的边沿。庄贝拉大助跑距离。庄贝有着绝佳的运动天赋。
“庄贝,能跳就跳,不能跳算了,别勉强。”
啥叫不能跳算了。这小柯,小瞧我。小柯看见一团金黄色的东西倏地过去了。再仔细看,看见庄贝摔在水泥地上,摔了个肚朝天。那张破篮网被庄贝咬下了,可庄贝摔得也狼狈。
“庄贝,庄贝,你怎么样?汪汪。汪汪。”
“猪油花。我觉得不好。”
“庄贝,你咋不好?”
“我就是不好。”
小柯围着庄贝,先是嗅,接着靠上去推。推不动。小柯跑到庄贝身后,咬住庄贝的尾巴尖,使劲拽。
“猪油花。别拽了,我尾巴疼。汪。”
“坏狗,我就知道你没事。叫那么大声,能有啥事。你这不是坐起来了。”
“猪油花。我想逗逗你。”
“逗我。呵呵。庄贝,你过来。你把耳朵伸过来,我跟你说个话。”
“猪油花。松口,你松口,你把我耳朵咬疼了。”
小柯嘻嘻哈哈地看乐子。小柯看庄贝哭丧个脸,趴着直喘气,自个儿有些不好意思了。小柯冲着庄贝趴着。过去的这几分钟,它们没叫,没说,看着对方,瞅着对方。几分钟后,小柯枕在庄贝的肚子上,数着庄贝尾巴尖上的毛。
小柯先看见地上的破篮网在动。篮网像是罩住了什么,被它带着往草坪移。小柯拿脑袋瓜撞庄贝的肚子。小柯又在任性,庄贝不理它。
“庄贝,篮网里面有东西,你快看啊。”
庄贝没起来,就地翻了个身。篮网里面有东西,像是庄贝的老对手。是老对手。它躲在裂了缝的水泥地里。那张破篮网被我咬下来,正巧罩住了它藏身的水泥缝。小坏种挣不开篮网,这场好戏可有得瞧。
庄贝不紧不慢站好了。庄贝不疾不徐走过去。小柯也过去。小柯没和庄贝并肩站一起,小柯躲在庄贝的身子后。
“嘿,小子,不认识了。”
“庄、庄大哥,我、我、我过路,没、没见着、着……”
“没见着我是不。不要紧。我见着你了。你是小结巴,拿狗粮砸我没砸着的那个。是不是。”
“是。不、不、不是。那都、都、都是老、老黑皮,叫、叫干的。跟、跟、跟我没、没、没关系。庄、庄大哥,你、你是,好、好、好汉,不与我、我、一般见、见、见识。”
“猪油花。你瞧,这坏种说我是好汉,还说不要同它一般见识。”
“这是什么,耗子啊。我在肥婆家里见过几次。都是死的。还没见过活的呢。庄贝,它打哪来的?”
“它是鼠门九仙里的小结巴。就是昨晚,进了庄小姐家里那群耗子里的一个。这小子坏着呢。”
“这么说,庄小姐家里真进了一群耗子。”
“那还有假。猪油花,咱们拿这坏种咋办?”
小柯没搭理庄贝。小柯绕着破篮网里的小结巴,一个劲地瞅。小柯高兴坏了。小柯没见过活着的耗子,终于让它见着了一只,小柯想拿它当玩具,好好乐几天。
“拿它当玩具。猪油花,你看清楚了,它可是耗子。天生的坏种。”
“庄、庄大哥。庄、庄大姐要是,不、不、不嫌弃,我、我、我陪庄、庄大姐两天。我、我、我找乐子,可、可拿手了。”
“你说啥。你陪庄大姐找乐子,你当你是啥?”
“我、我、我当庄、庄大姐,玩、玩具。”
“玩具。嘿嘿,你先当我的玩具吧。汪。”
“庄贝,你别……”
小柯的话梗在了嗓子眼。小柯把话喊出来也不济事,庄贝一脚踏上去,破篮网里开出了一朵大红花。
红花璀灿,小柯哀嚎。庄贝兴奋地绕场一周,叼起小结巴的尸体就走。小柯看呆了。小柯赶紧跟上去。沿路星星点点,溅了不少殷红的血。
16﹕00――17﹕00
这一路上,人见了庄贝,躲的躲,跑的跑,还有人哭出了声。小柯看见,那躲在路边的,是男人。跑得远远的,是女人。哭出了声的,是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小孩子边哭边喊妈,狗狗嘴有血,我怕。
看见小柯了,小孩子不哭了。小孩子牵着当妈的衣角,指着小柯嚷,狗狗嘴没血,我要。
要你妈去。小柯骂在心里。骂了继续追,庄贝在前头拽着呢。远远看去,庄贝的大尾巴都飘起来了。在篮球场的那一刻,小柯恶心极了。庄贝把死耗子叼在嘴里,耗子的血溅了一路。庄贝想干吗?这个二哈,像是乌拉拉换了一张皮。
看着要到棋牌室,小柯突然加速跑起来。庄贝,二哈,你脑子进水了。前面有段石级,陡长陡长,小柯腿短不好跳。小柯跳几步歇一下,歇了再跳,歇歇跳跳,没等小柯跳完石级,庄贝一头冲进了棋牌室。
庄贝还想让人夸。它今天被人夸过一回,得了块烤肉。烤肉送给小柯吃,被老黑皮抢走了。庄贝除去了老黑皮的手下,喽,嘴里的小结巴,也算是除了一害。庄贝有本钱拽。来吧,夸夸我,啥都不给也行。
“哎呀。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老姐们,你不好好出牌,往我身上靠个啥。我这里哪有你靠的地儿。”
“疯狗。救命,疯狗进来了!”
“我看看,哪有疯狗。哎哟我操。”
“你没长眼啊,踩着我脚了。把你那狗爪子拿开。咦,这谁家的野狗啊,一嘴的血。”
……
棋牌室那个乱,跟遭了匪患似的,狼藉一片。庄贝冲进来,不到片刻,麻友们跑了一大半。剩下的,站椅子的站椅子,爬桌子的爬桌子。跑了的麻友没跑远,挤在门口看大戏。恁多双眼睛放在庄贝身上,庄贝感到了自己惊人的气场。这气场强大到连那个一身精致的小丫头也满脸惊愕,向庄贝走来时还揉眼睛。
庄贝从来没见过庄小姐现在的这幅样貌。庄小姐张大了嘴,嘴里一根红肉条急慌慌地抖。它会不会掉出来。不会。庄小姐把嘴闭上了。庄小姐的腮帮子鼓起来了,鼓起了左右两个大包。庄小姐的鼻子变红了,鼻子尖有了小豆豆。这人仍然是庄小姐。庄小姐的眼睛不会变,那双眼里有再多的血丝,射出的凶光庄贝是熟悉的。
庄小姐要出脚了。
庄小姐是出了脚,不是踢庄贝,而是挪动步子去门外。庄小姐扶着路灯杆子,哇啦哇啦,吐得麻友们轰然四散。小柯恰巧跑拢,没看清道,踩上了庄小姐吐出的脏东西。
“小柯,你竟给我找事。这么宽的道,你干嘛非走那边。过来,让妈妈看看。哎哟喂,你说这咋洗,四只脚都脏了。呕,呕。”
肥婆打着干呕,没去抱小柯。肥婆佯装踢小柯。小柯掉头跑,肥婆大步追。追下不远处的石级,没了这一人一狗的声气。
“疯狗出来了。”
不知谁的一声喊,众麻友一退百步远。咋没人夸我呢。躲我干啥。庄贝来到庄小姐近前。它没踩上庄小姐的呕吐物,它离那滩脏东西不算近。
“庄贝,把嘴里的东西吐了。”
庄贝吐掉了小结巴,“嗬嗬嗬”,骄傲的嘴角还有干结的血。庄小姐掏出纸巾给庄贝擦嘴角,狠狠地像用砂纸去铁锈。铁锈去完了,庄小姐把狗绳套上庄贝的颈脖子。
“那个妹子,你先别走。这是你的狗?”
“我牵着它,当然是我的狗。”
“妹子。你的狗捣乱,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你就这么走了。”
“春来哥。知道你想说啥。不就是想从妹子手里落点赔偿么。给你八百,咋样。”
“才八百,妹子,你也真敢说。”
“我还真敢说了。就八百。春来哥,你这三十张桌子,一下午的抽成还嫌少啊。我的狗捣乱,它能捣出什么乱。倒了几把椅子,扶起来就是了。掉了几张麻将,捡起来就完了。你还有啥损失的。妹子给你八百,当做压惊费,也算妹子给哥哥赔个不是。你嫌弃个啥。”
“汪汪。”
“妹子,把你那狗牵紧了。别让它叫了啊。八百就八百,你把钱给我,以后别来了。”
“不来就不来。你以为我多愿意来似的。钱,拿去。庄贝,我们走。”
庄小姐要去商业街。前面的街角,有家卖狗粮的店。再往前,就是潮水般的人流和红火的店铺。狗绳松松地勒着自己,说明啥,说明庄小姐的手没用力。为啥不用力,庄小姐心里轻松。高兴才会轻松,庄小姐心里高兴。
“告诉你吧,我这会儿不但开心,还高兴。打了一下午的麻将,手气特好。说出来你都不信。呵呵,那肯定的。输了谁高兴呀。肯定赢了。不多,也就七千三。”
"你別逗我了。我哪能跟你比。你是大老板,我算啥呀。我啥也没有,就剩下仰慕仰慕你这个大老板了。”
“你可别,你别仰慕我。我担待不起。我刚刚还赔了人家八百块。就我这样的,你仰慕我啥呀。听见没,別仰慕我。”
“还不是我养的那只死狗。它不知打哪儿叼了只死耗子,那耗子还在往外淌血,淌的我那狗一嘴巴都是。那狗叼着死耗子进了棋牌室,把一屋子的人全给吓坏了。他们还以为进了只疯狗呢。就为这事,老板让我赔偿,还叫我以后别上他那儿去了。给我整这一出,那人就是个杂种。”
死狗就是我。庄小姐在说我呢。庄小姐接电话接得这么开心,开心的在大马路上冲着电话黏黏乎乎,电话里准是贝先生。贝先生说定了晚上来。贝先生事情多,一天到晚的忙。贝先生来是一定会来,却没个准时间。庄小姐对贝先生的话不抱太大的期待。
“你忙你的。来之前给我个电话,我好把鸡汤煨上。鸡汤我还没喝呢。留着给你呀。我在逛街,顺便买点啥。不就这样还哪样。挂就挂了呗。”
“死狗。路上这么多人,别给我添乱啊。你刚才干的坏事我可记着呢。那八百块钱可是要记在你头上的,别以为就这么算了。这会儿我高兴,不打你。惹恼了我,剐了你,信不信。”
“你信不信,信不信,信不信。”
至少半条街的人都在看着这个一身精致的小丫头逗弄她的大狗。庄小姐抖着狗绳,指挥庄贝往前扑。庄贝扑,庄小姐乐,扑着乐着,庄小姐在一家店铺门前站下了。
一家卖各种小玩意的店。摆得琳琅满目,挂得五彩缤纷。庄小姐进去看。庄小姐没看玉,没看银,想看金来着,这家店没有。
庄小姐看瓷。庄小姐把橱窗里的瓶瓶罐罐,盆盆碗碗一一看过去,庄贝的鼻子贴着橱窗一一嗅过来。庄小姐看上了一样。庄小姐叫店员拿出来。
一只长颈鹿脖子捏在庄小姐的三根手指里,庄小姐爱不释手地把玩它。盖子在长颈鹿的后背上,庄小姐差点把它碰掉了。
“庄贝,你觉得,这只长颈鹿可以用来装咖啡吗?”
庄贝不懂什么是咖啡。庄贝伸出前脚,搭在橱窗玻璃上一阵挠。橱窗里,放长颈鹿的格子上有着一对小杯子。店员没把庄小姐看上的东西全部拿出来,庄贝怕庄小姐会吃亏。
庄小姐才不会那么容易吃亏呢。这套瓷玩意,庄小姐只肯出四百,愿卖就卖,不愿卖拉倒。
“要礼盒不。要礼盒加一百。”
“加一百就加一百,给我包好看点。礼盒上再扎个心。”
庄小姐逛完商业街,手里提了三个纸袋子。瓷玩意,腊猪排,红酒。三个纸袋子,庄贝都嗅过。装腊猪排的纸袋子闻着香,腊猪排吃着更香。庄贝记得自己吃过两根。一根连骨头带肉,一根光剩下骨头。连骨头带肉的,是庄贝在菜市场捡的,不大,庄贝一口吞了,庄小姐没看见。光剩下骨头的,是小柯把肉吃了,骨头给了庄贝。吃过两根后,腊猪排的味道庄贝一直都记得。
17﹕00――18﹕00
鸡汤又炖上了。另一个灶上,煮着腊猪排。空气中有两种香味,鸡汤的鲜香,腊猪排的咸香。腊猪排的咸味重,沉沉压进庄贝的鼻子。庄贝守在灶旁,时而“噢呜”,时而“汪汪”,恨不得跃上灶台,扒开锅盖就下嘴。
跃上灶台,庄贝不敢。庄贝“噢呜”一声,回头瞅瞅。庄贝“汪汪”过后,转身看看。确定了厅里没动静,庄贝才放胆在灶旁如先前一般守着。
厅里的人倒在沙发上,躺平了打呼噜。呼噜声“喝喝嗯嗯”,庄小姐睡得好沉。庄小姐拎回来的纸袋子都拆了封。腊猪排在灶上煮着。紅酒放在电视柜上,就一瓶。瓷玩意随手摆在茶几,就三样。装瓷玩意的礼盒拆烂了,盒子上的“心”被庄贝踩扁了,掉在地上,庄小姐也不捡。
庄小姐困了。拆完纸袋子,卧室也没去,就在沙发上睡了。睡死了,除了打呼噜,还一叠声地说梦话。
“活该,姓马……”
“什么大老板,玩意……”
“咳,咳。”
庄贝赶回客厅,以为庄小姐睡醒了。庄小姐没醒,翻了个身,接着打呼噜。庄小姐脸冲着沙发,后背无遮无盖,光板一片。
这样睡,会着凉。
没人教过庄贝这么做,庄小姐也想不到这么教。庄贝从卧室拖出一床被子。庄小姐床上就一床被子。这床被子大,够厚。庄贝咬着它,从床上拖下地,费了不少劲。
“庄贝,你咋把被子拖出来了。你造反了。”
庄小姐说话时,在沙发上坐正了身子。庄小姐直勾勾地盯着庄贝。庄贝咬着被子的一角忘了松口。庄小姐捡起一只拖鞋,庄贝仍是懵懂着。
“给我,我看看。庄贝,这是什么?这是你的口水。你的口水,知不知道。我说了,惹恼了我,剐了你。死狗。”
拖鞋重重地打在庄贝身上,打了两下,庄小姐不打了。庄小姐身子一歪,跌坐在地。庄小姐惊恐地看着茶几上的庄贝,看着庄贝呲出嘴角的利齿,整个人打哆嗦。
“庄、庄贝。你,想干什么?我是庄小姐,看好了。”
“汪,汪汪。嗷,嗷。噢呜——”
地上这人是庄小姐。打两下就打两下呗,没啥大不了。可那两下实在重,庄小姐像是真要把我给剐了。庄贝就在茶几上赖着,不下来了。
庄小姐在地上坐着。庄贝在茶几上趴着。僵持了一阵,庄小姐坐不住了。庄小姐想站起来。庄小姐的身子动了动,庄贝的身子跟着动。庄贝动得快,立马站在茶几上,呲出利齿“汪汪汪”。庄小姐“扑通”坐下来,仅有的力气又给吓没了。
庄小姐腿麻了。庄小姐“扑通”坐下来,压着了自个儿的小腿肚。腿肚子那里麻酥酥,屁股也被腿肚子顶得不好受。庄小姐想让自己坐稳点,慢慢把身子往后靠,好把小腿从屁股底下抽出来。庄小姐靠猛了,大半个身子倒在了地板上。
“汪,汪,汪。”
“庄贝,别叫。我不是想起来。我腿麻了,想揉揉腿。不信,我揉给你看。”
庄小姐揉着腿肚子,试着往茶几跟前挪。庄小姐的屁股一挪窝,庄贝又冲庄小姐呲牙齿。庄小姐的茶几宽,庄贝趴在上面没撞倒摆在一边的瓷玩意。庄小姐打算用它喝咖啡,咖啡罐都拧开了。
“庄贝,你让我看看那套瓷器在不在茶几上,你别把它们碰到地上了。”
“庄贝,我得去看看灶上。灶上可有两口锅,别把水烧干了。”
“庄贝,你怎么不听话呢。你让我起来好不好。”
庄小姐说一句,庄贝叫一声。庄贝叫得一声比一声大,庄小姐说得一声比一声细。庄小姐眼里有泪珠子了。泪珠子没从庄小姐眼里滚出来。庄小姐偏过头,伸出手指抹眼泪。不让庄贝看见。庄贝看见庄小姐的眼睛红红的,就从茶几上下来了。
庄小姐不再坐着。庄小姐跪在地板上,一只手攥成小拳头,用它捶打自个儿的腰。捶了几下,庄小姐的小拳头热乎乎的。庄小姐张开手指,摸到了庄贝的大嘴巴。
庄贝不再叫,庄小姐不再恼。庄小姐把地上的被子抱起来,捏了捏被角,被角不湿了。庄小姐把被子抱回卧室,洗了一床,这一床将就盖吧。
庄小姐尝了口鸡汤,炖得不错。腊猪排熟了,关了火,在锅里捂着。想了想,把猪排捞出来,庄小姐切下一根,放进庄贝的食盆里。庄小姐唤庄贝进厨房,指给庄贝看食盆里的猪排。腊味猪排,红中透亮。庄贝像是饿了几天的狗,叼起猪排,咔嚓咔嚓地嚼。
“死狗。”
庄小姐骂得极小声,庄贝听见也不多计较。这块猪排给得大,庄小姐是个大好人。庄贝是只大坏狗,庄小姐抿着嘴角笑。
茶几上的咖啡还没泡。庄小姐记起自己太困了,咖啡盖子一拧开,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冲杯咖啡提提神,这咖啡还是贝先生送的呢。
往长颈鹿的肚子里舀上两勺咖啡粉,注入热水,这长颈鹿就热腾腾了。有点烫手。庄小姐用块抹布包着长颈鹿,将它放到茶几上,那样子看着古怪。庄贝后脚跟着来,来看古怪的庄小姐弄什么新花样。
庄贝的腊猪排吃完了。吃得不过瘾。庄小姐的新花样我能不能尝上口。庄贝看着小瓷杯里冒热气的黑水水,一只前腿搭上了庄小姐的膝盖骨。
“庄贝,这个你不能喝。这是咖啡,苦不拉叽的,像喝药。”
“你真要喝。我倒一点点你尝尝,就倒一点点。”
庄小姐没去厨房拿食盆。庄小姐倒了一点点咖啡在茶几上。没等庄小姐示意,庄贝伸出舌头,迫不及待地舔。比喝药还苦,庄贝赶去卫生间吐口水。庄小姐在沙发上乐得花枝颤。
庄贝在卫生间没出来。不是没出来,庄贝的身子在卫生间,露出个脑袋在门口,瞅着庄小姐接个电话都在乐。庄小姐接完电话,一口喝干小瓷杯里的黑水水,拍着巴掌去卧室。经过卫生间,庄小姐拍拍庄贝的头,巴掌拍得更清脆。
“来了,终于来了。姓贝的要来了。”
“庄贝,过来,你看我穿什么好呢?”
庄小姐没把衣裳一件件拿出来试。衣柜门都没开。庄小姐在描眉,对着镜子描。庄小姐描眉像绣花,一针一线尽往细处挑。
“庄贝,贝先生真的要来了。他来了后,你要听话。鸡汤,猪排,还有烤肉,大虾,要紧着贝先生吃。你别不懂事。知道吗?”
“那大虾我忘了放冰箱,还有烤肉。烤肉可以在微波炉里加热。大虾,就怕它坏了。没事,贝先生会做菜,让他来做道虾。没放冰箱,不至于坏吧。你说呢,庄贝。”
庄小姐絮絮叨叨地开始涂唇了。庄小姐对镜子里那张脸的修饰剩这一道工序了。这道工序做完,她就该换上高跟鞋去接贝先生。庄小姐接贝先生的准备工序庄贝记得烂熟。庄贝看腻了。
没见庄小姐换衣裳,庄小姐就这一身从卧室出去了。还是打麻将的那一身。庄小姐没从鞋柜里提溜高跟鞋。她在门边站着,像在等着啥。门铃响了。只一声。
“嘘。别叫,他来了。”
18﹕00――19﹕00
贝先生进了门,庄贝没叫。庄小姐也没叫。庄小姐接过贝先生的手提包,把房门轻轻带上了。庄小姐和贝先生进卧室,两人出来后,贝先生换上了睡袍。
这件睡袍贝先生穿合身。也只有贝先生穿,睡袍才不像挂在架子上那么晃晃悠悠。贝先生换上了拖鞋。这双拖鞋贝先生穿合脚。穿上这双拖鞋,贝先生的十只脚趾头没有往前掉。
贝先生大马金刀的朝沙发上坐。贝先生没有去接庄小姐递过来的小瓷杯,瞅准了果盘里的葡萄,薅下一把,也不一颗颗地吃,一掌送入嘴里,嚼得嘴角汁液横流。
“贝哥,渴了喝水呀,这有水。”
“杯子里是啥?”
“冲的咖啡,还是你送的。”
“我说咋看着黑乎乎的。先不喝那个。饭好了没,好了咱先吃饭,把那瓶酒开上。就那瓶,电视机旁边的那瓶。”
“贝哥。鸡汤猪排都好了。烤肉,我这就在微波炉里热热。那虾,还得你来做。”
“为啥我来做?”
“我不会嘛。再说了,贝哥做得一手好菜,做道虾,还不跟玩儿似的。”
“哎哟。哥就喜欢听你这样说。你这一说,哥的心口扑腾扑腾跳。你摸摸看,是不是跳得厉害。”
“贝哥,放手,你放手。它在看着咱们。”
“谁啊,谁在看。你说它呀。一条狗,你怕个啥。它看了也说不出。”
“汪。”
“嘿。说的就是你。狗大爷,我和你的女主人打啵亲嘴,你看了会说么,会说么。”
“贝哥,别逗了。那虾我都洗好了,就等贝哥露一手。”
“行。露一手就露一手。虾呢,虾在哪?”
贝先生去厨房,甩开大步。庄小姐在身后,踩着小碎步。厨房里,锅铲碰铁锅,噼哩啪啦一阵响,一道油爆大虾做好了。贝先生端菜上桌,庄小姐拎酒过来。两人坐下吃饭了。
贝先生不使筷子,直接用手掰猪排。一手抓一块,横着咬,竖着啃,左右开弓。贝先生的红酒还没沾一口,装猪排的盘子一扫光。
贝先生端起大肚杯,晃了晃,凑近杯口闻了闻,才一口闷了它。贝先生拾起一块剩骨头,丢给守在桌旁的庄贝,仍然不使筷子,对着桌上的菜发起了呆。
“贝哥,吃菜呀。来,把酒倒上,我敬贝哥一杯。要不,我俩喝个交杯酒。”
“小庄。你喝,你喝。我自个儿来。”
“贝哥,有心事?啥破事呀,让贝哥这么不开心。”
“交杯酒。你不是要喝交杯酒吗。哥跟你喝。”
交杯酒喝完,庄小姐的脸红了。贝先生的鼻子红了。贝先生丢了块烤肉给庄贝,解开睡袍,撩起前襟扇着风。见贝先生不吃菜,庄小姐也停了筷。客厅里,就听见一阵咔嚓咔嚓声。庄贝在嚼嘴里的骨头,贝先生丢的烤肉还在它的脚跟前。
“小庄,我今天收到消息,老三被带走了。”
“老三?哦。上回跟我们一起去八里湾的那个瘦高个。我买鸡的钱还是他抢着付的。他咋啦?他不是项目经理么。”
“他搞的那个项目,唉,一言难尽。”
“贝哥。上回他要你入股,你真投了?”
“哪能呢。那龟孙是个啥货,我心里清楚。我哪会跟这号人一块儿干。”
“这不就完了。他被带走了,你倒显得心事重重,自讨苦吃。多没劲。哎,贝哥,你不会真有啥事吧?”
“我能有啥事呀。瞧你一脸担心的,看着不美了。快,给哥笑一个。”
庄小姐笑得红艳艳,贝先生伸手就要搂。一把没搂住。庄小姐躲开那只手,盛了碗鸡汤端给贝先生。
庄贝嚼完猪排骨,低下脑袋嗅烤肉。烤肉是真的香,我吃完就没了。这块把它留着,小柯还没吃上呢。一想到小柯从来没吃过烤肉,庄贝就难过。难过了,就记起了老黑皮。老黑皮抢烤肉,老黑皮和手下要觅食。庄贝刚才吃的那块猪排骨,并不是一块光骨头。贝先生啃得不仔细,肉肉筋筋连了好多在骨头上。
这些骨头都要扔进垃圾桶,再把它们刨出来,便是给老黑皮设下的饵。庄贝高兴的原地转圈子,歼灭老黑皮的条件成熟了,只待庄小姐和贝先生出门遛弯了。
“这狗蹦啥呀蹦,那块肉它咋不吃。”
“庄贝,贝先生给你的烤肉,你还吃不吃了。不吃就扔了。”
“噢呜——”
“讨厌的死狗。不吃算了,扔了。以后想吃吃不着了。”
庄小姐捡起烤肉,丢在盘子里。盘子是装腊猪排的,现在装了剩骨头。还有一块耷在骨头架子上的烤肉。
“小庄啊。这几天形势不太好,我总觉得吧,要出点啥事。”
“你刚刚还在说,你不会有事的。贝哥,你到底想说啥?”
“实话说了吧。过两天,我这儿要进一笔款子。小庄,还是由你,替我看着。”
“贝哥……”
“一切按老规距来。没啥好担心的,有我呢。”
庄贝不担心能不能一举歼灭老黑皮,它担心的是垃圾桶若是装得太多,它能不能把垃圾桶扑倒。只有扑倒垃圾桶,庄贝才能把扔进去的骨头刨出来。
“酒不喝了。煮了饭没,给我盛一碗。”
“哎呀,贝哥,我忘了煮饭。都怪我,都怪我。我光想着炖鸡汤,煮排骨了。这可怎么好。我现在就去煮。”
“别去,别去。鸡汤好,多喝点鸡汤,能顶饿。”
贝先生自己动手,盛了碗鸡汤。放到桌上,贝先生看清了,碗里多了颗鸡头。贝先生夹出鸡头,丢在盘子里。盘子里有剩骨头,有烤肉,有鸡头。给老黑皮设下的饵够丰盛。
贝先生喝完鸡汤,抹了下嘴,这顿饭算是吃好了。快出门遛弯呀,快呀。庄贝跑到门口,伸出爪子挠。庄小姐把盘子里的剩骨残渣倒进垃圾袋,拎去门边,将就垃圾袋砸在庄贝脚上。
“等着,还要洗碗。”
“狗大爷,上我这来,让我看看你。”
“汪。”
“贝哥,你乱叫什么。叫得它不高兴了。”
“叫它大爷,它咋会不高兴。是吗,狗大爷。”
“汪。”
“庄贝,别不识好歹,贝先生逗你玩呢。去,上贝先生那儿去。”
庄贝犟着没过去。庄贝听见了对面的开门声。脚步声,狗叫声,关门声,楼道静下来了。庄贝追到厨房,狗叫声在窗外。肥婆带着小柯在外面遛弯了。庄贝眼巴巴的望着窗外,它只看见傍晚的天空,阴黯阴黯。
庄贝欲从厨房离开,转身撞上一条肥硕的腿。这是贝先生的腿。贝先生半蹲着,张开双臂拦住庄贝。
“狗大爷,可把你堵住了。叫你狗大爷,你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嗯,问你呢?”
“汪汪汪。”
19﹕00――20﹕00
庄贝从这个胖子身上大步踏过去,庄小姐刚把锅刷好。庄小姐听见“哎哟哎哟”的呻唤声,急忙放下手里的碗,躬身去搀贝先生。
摔在地上的胖子就是贝先生。贝先生让庄贝的一顿大叫吓瘫了,摔在地上起不来。庄小姐去搀,手忙脚乱地才把贝先生拉起来。贝先生站稳了。庄小姐握着扫把就要去客厅。
“小庄。别打狗大爷。怪我。”
“怪你啥?”
“怪我和狗大爷闹着玩,被它撞了。我重心不稳,摔了。”
“瞧你这身肥肉,胖成了啥。”
“你不就喜欢肥的吗。再说了,我这身肉厚实,给你当枕头舒服着呢。”
“就你贫,讨厌。”
“狗大爷,没事了。女主人不打你了。一会儿带你遛弯去。”
贝先生也在门边站着,和庄贝一块儿等着庄小姐。庄小姐洗好了碗,走到卧室门口,没进去,折返回来,推开大门,狗在前,女居中,男殿后,依次出了门。
遛弯的路线还是老样子。走过六根路灯杆子就打转,再走过去,再打转,从不更新。遛弯的人少,庄小姐把狗绳解了。庄小姐不再牵庄贝。庄小姐牵贝先生。两人手牵手,缓步向前走。庄贝没走。庄贝看着这对男女走。他们往返走了两圈,庄贝在一旁看了两圈。
庄小姐和贝先生刚走过去,庄贝脚底抹油,溜了。庄贝溜得丝滑,一气儿滑到了垃圾桶跟前。垃圾桶放得远,从这里看,看不见庄小姐和那个胖子。在厨房撞胖子撞得不爽,再来撞一个看看。垃圾桶就是胖子,胖子就是垃圾桶。
一下,没倒。桶里的垃圾装多了。我撞胖子时,胖子说了啥?胖子叫我狗大爷,还说把我给堵上。胖子,你狗大爷来了,你堵得上吗。嘿,哟嗬。
垃圾桶被庄贝扑倒了,最先滚出来的便是庄小姐扔进去的垃圾袋。庄贝省事多了,不再从那堆垃圾袋里又刨又扒,脏了脚丫。庄贝只用利齿和前爪,撕扯开庄小姐扔的垃圾袋,剩骨头、烤肉和鸡头一并现了出来。
开始抛饵了。抛饵费脚力,庄贝做得到。庄贝叼起撕开的垃圾袋,朝瘦女人早起打太极的方向小步跑,掉下一路的剩骨头。那是给老黑皮挖的一个又一个埋葬它的坑。跑到老黑皮抢走小柯烤肉的草丛旁,袋子里的骨头掉完了,剩下一块烤肉和鸡头。
烤肉放路边。鸡头放草丛。下好了饵,只等大鱼咬钩了。庄贝钻进草丛,拣了个地儿趴着,离鸡头不远。庄贝相信,老黑皮会出来。老黑皮太自信,庄贝下的就是这个注。
“庄贝。庄贝。你在哪儿?我找不着你了。你快出来。庄贝。我的狗丢了。我的庄贝不见了。”
“哈。你那死狗不见了。你也有今天。该。”
“说啥呢。你说啥呢。问你呢,你说啥呢?”
“我说你家死狗丢了,该。咋啦?你还想打俺呀。俺的小丽达不见了,你还没给俺个话。”
“小庄,先放手,别扯人家衣领子。咱们上那边去找狗大爷,说不定狗大爷就在那边,去了准找着。”
“贝哥,是她先犯浑。”
“小庄,庄贝应该不会跑远,它和你有感情,它会跑哪儿去。说不定就在那边撒尿来着。听胖姐的,上那边看看。三楼的,你别老在这附近转悠过去转悠过来,也上别的地儿找找去,说不定就找着小丽达了。去吧,听我的。”
“汪,汪。”
“你个小东西,瞎掺和个啥。打你个没眼力劲的。呵呵,对不住了大家,我和小柯先回去了,你们忙你们的。呵呵。”
草丛里,庄贝全听见了。小柯的声音,听得庄贝心痒痒。庄贝按捺着,克制着,镇定地看着走过去的两个人。他们走得急,几乎小跑着没进了黑夜。
庄贝是个好猎手。好猎手懂得集中精力伏击猎物,必须排除一切干扰。老黑皮一伙还剩下五个,一对五,能否全歼,庄贝心里没底。灰猫在哪儿,先不管它。老黑皮只要出来,庄贝只管逮这只大耗子。
瘦女人从庄贝眼前过去没多久,草丛里便有了动静。“吱吱吱,吱吱吱。”庄贝并非先听见这声音的狗,先听见这声音的是一只猫。这只猫也在草丛里,它没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扑。它快如出膛的炮弹,炸向草丛外的步道上。
“喵——”
“大哥。有猫。小九被它按住了。”
“快跑,快跟我跑。”
原来灰猫就在附近,它藏得好。灰猫才是真正的好猎手,连我都没发现它的踪迹。庄贝对灰猫打心眼儿里佩服。灰猫在步道上按住了鼠门九仙里的小九,老黑皮招呼手下跟它跑,草丛里的吱吱声又是啥。不好,老黑皮一伙分作两拨,一拨在步道上捡剩骨头,一拨在草丛里啃鸡头。
“汪汪——”
庄贝扑向鸡头作饵的地方,果然,看见了两只耗子仙。一只跳上步道,一只窜进草丛。这帮小坏种的狡猾也就这个样。我管你俩怎么分头跑,先逮一个是一个。
“大哥,那只死狗也在草丛里。”
“老二呢,你不是跟老二在一起的吗?”
“死狗追二哥去了,就我跑出来了。”
“啥都别说了,快,跟着我,别落下。”
庄贝小看了这只耗子。它尽跑Z字,不跑直线,眼瞅着要把它按住了,它斜刺里一拐,庄贝拐不及,“扑哧”一个大筋斗。庄贝摔了三个大筋斗,越摔越恼火,越恼火越追不上。追不上也追。叫着追。庄贝叫得那个凶,步道边几栋楼的人纷纷探出脑袋望。
“谁家的狗不好好拴着,大晚上的叫,扰民啊。”
“光听见狗叫,没见着狗呀。狗在哪儿?”
“不光狗在叫,猫也在叫,今晚热闹了。”
“喵——”
“汪汪——”
“烦死了。这小区的野猫野狗咋恁多,有没有人管啊。”
“嘿,庄贝。你别跑。你跑哪儿去。你回来。”
一只耗子从庄小姐脚跟前窜过去,庄小姐没看见。一只灰猫从庄小姐脚跟前冲过去,庄小姐没在意。一只金黄色的大狗从庄小姐脚跟前跑过去,庄小姐认出了,就是她的庄贝。
听着身后“庄贝庄贝”地喊,庄贝只管追,不理她。前面,灰猫按住了那只耗子,正在破它的肚子。庄贝追上去,见耗子丧了命,忙向灰猫道着谢。
“还是猫哥厉害。猫哥一出手,直接干掉俩。有了猫哥相助,今晚一定能除了老黑皮。”
“庄老弟,别在这耽搁了,快追。前面还有三只耗子,有一只个头挺大。”
“猫哥,那就是老、老黑皮啊。”
灰猫已经追了上去。庄贝不甘示弱,紧跟其后。庄贝身后,庄小姐挥着狗绳,跑得香汗一头脸,娇喘一阵阵。
“庄贝。咳、咳咳。庄贝,你别跑。咳,你站住。”
“我跑、跑不动了。小庄,咱别管狗、狗大爷了。先回去喝、喝口水,好不好?”
20﹕00――21﹕00
这段路老黑皮绕得远。老黑皮带着两个手下,跑过了篮球场,跑过了草坪,跑过了春来棋牌室,眼看要拐上大马路了。跑过大马路,对面的草丛更深,野草更长,老黑皮钻进去,就不好找了。庄贝想到这,鼓足了劲提了速度。
灰猫也在提速。灰猫也怕老黑皮拐上大马路。老黑皮它们在拼命,拼命的力道让它们往前又窜了一大截。大马路就在前面,庄贝看见了马路上闪闪而过的车灯。
“喵——”
一道白光划破黑夜。老黑皮怎么也想不到,在它就要穿过大马路,遁入对面的草丛之际,它的去路被一只白猫拦住了。白猫比追来的灰猫更凶悍,疾如闪电地一扑,两只前爪如两块钢锤,狠狠砸在老黑皮身后的两只耗子仙身上,砸得它俩骨折筋断,气绝当场。趁老黑皮哀嚎连声,灰猫从它的头顶跃过,去路被彻底堵上了。
“小丽达?小丽达,好样的。”
“庄贝,你听着,别让那只大耗子跑了。”
“小丽达,你放心,这坏种跑不了。”
“死狗,你还会找帮手了。你可别得意。你被咱鼠门九仙拿狗粮砸的狼狈相,咱还记得呢。对了,你家女主人蹦在桌子上喊救命,咱也记得。哈哈哈,太好笑了。嘿嘿嘿。”
“你个坏种,记得又怎样。还不是死路一条。汪。”
“庄老弟,这只大耗子让我来。我好久没见到个头这么大的。喵。”
“老黑皮今儿个认栽。猫小子,给个痛快的,让老黑皮尝尝你那爪子是甜的咸的,是香的臭的。”
“喵——”
灰猫扑上去,叼住老黑皮的身子,白猫扑过来,咬住老黑皮的头,两只猫一齐甩脖晃脑,一齐发力使劲,“吱吱”两声,老黑皮断成两截。
“庄贝,庄贝。”
“狗、狗大爷。狗大爷。”
“小丽达,小丽达。俺在找你,你答应一声。”
小丽达靠近庄贝,拱了拱庄贝的颈脖子。灰猫靠近庄贝,也拱了拱庄贝的颈脖子。小丽达叼起老黑皮的半截身子,跳上大马路,转身看着灰猫。灰猫看看小丽达,走了两步,停下,弓着背,像在蓄力,像在沉思。
“庄老弟,我和小丽达这就走了,你不会再见到我们了。回去吧。你的女主人找你找得着急了。”
“猫哥。你们去哪儿?”
“不知道。不过,我们会走得很远。很远很远。”
“猫哥。猫哥。”
庄贝追上大马路,看见一灰一白两团影子钻进对面的草丛,不见了。庄贝原地坐下,发了一阵呆。今晚的歼灭战结束,老黑皮一伙全军覆灭。此刻,应该高兴才是。庄贝却在发呆。庄贝一直看着马路对面,庄小姐把狗绳轻轻给它套上,它也没留意。
“庄贝,你在看啥?”
“汪汪。汪汪。”
“哎哟,庄贝,别跳了,是我。”
庄小姐跌跤了。庄小姐怎么会跌跤,跌跤的庄小姐手里握着狗绳。发生了什么?好像有个声音在耳旁对我说话。谁?庄小姐么?庄小姐还在地上,她怎么不起来?
“小庄,你咋了?摔了。咋摔的?”
“贝哥,快扶我起来,我这胳臂使不上劲。”
“让我看看,别摔断了。”
“断什么断。扶我起来嘛。快点,贝哥。”
拉着贝先生,庄小姐起来了。庄小姐活动胳臂,胳臂没断。庄小姐活动腿脚,腿脚好的。庄小姐看庄贝,看见庄贝眼里有泪珠子。
“庄贝,你在想什么?想哭了。”
“小庄,狗大爷不是见你找它找得急,摔着了吗,它是心疼你呢。”
“是吗。我可不觉得。”
“咋会呢。人家都说忠狗护主,狗大爷最心疼它的女主人了。是吗,狗大爷。”
“贝哥,我说不过你。好了,找着庄贝了,咱们该回去了,你不是要喝水么。”
“回,咱回。你胳臂咋样?”
“没事,真没事。反正没摔断。”
这对男女下了大马路,对走上大马路的瘦女人一眼都没看。他们牵着的那只狗却频频回头,冲着走远的瘦女人低声哀鸣。
“小丽达,俺的小丽达。你快回来。”
“噢呜。嗷,嗷。噢呜——”
“庄贝,走你的路,别管人家。走快点,你还没吃饭。”
路上,有四只死耗子。走过它们的尸体,庄贝迈出了胜利者的步子。胜利者不会迈开大步走,胜利者会跳着脚尖走。走成这样,庄贝全身轻飘飘的。
“汪,汪。”
是小柯。小柯还在外面。庄贝不再哀鸣。庄贝精神焕发。楼栋前的步道上,聚了一些人,肥婆也在。大家议论纷纷,声浪喧嚷。
“今晚耗子成群了,猫抓不过来,狗也帮着抓耗子了。”
“你看见几只耗子啊?我咋就看见一只狗跑来跑去地叫。”
“就是这只狗在抓耗子。它的主人先前还在到处找它呢,这会儿找着了。”
“小庄,庄贝找着了。这就好了。你家庄贝真行,还会抓耗子。我家小柯啥也不会,一天光知道吃。”
“嗷,嗷。”
肥婆损小柯,小柯不高兴。肥婆要是这么损我,我非把她撞地上。再从她身上踏过去,就像踏垃圾桶。垃圾桶是贝先生,垃圾桶还是肥婆。
庄贝和小柯挨在一起了。庄贝嗅着小柯,小柯拱着庄贝。庄小姐没有制止庄贝,肥婆也没有拦下小柯。
肥婆在打量贝先生,肥婆见过他。每次见到贝先生,肥婆都会把贝先生重新看一看。肥婆矮。贝先生不高。两人一般的膀大腰圆,浑身肉滚滚。
“这位先生,有一阵子没见你来了。”
“我不是‘这位先生’,我姓贝。胖姐,叫我小贝好了。”
“不敢,不敢。贝先生。这样称呼才好。”
“胖姐,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贝哥,回吧。庄贝,回家。”
“好,咱回。胖姐,我们走了。”
“我跟你们一块儿。贝先生,我就住小庄隔壁,近得很。小柯,跟妈妈走。”
庄小姐从鼻子里往外挤出的那声“哼”,肥婆是听见了的。肥婆抱着小柯和庄小姐肩并肩地走。肥婆对庄小姐的嘘寒问暖异乎寻常。
“小庄,感冒了?我听着你好像鼻子有点塞。这个天最容易感冒。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年青,身子一热就脱衣裳,这脱来脱去的,着凉了不是。”
21﹕00――22﹕00
进了屋,庄小姐把鞋蹬得砰砰乱飞。庄小姐噘着嘴,使着小蛮力,“嘭”地一声带上门。庄小姐怨恨地看着贝先生,看得贝先生乐呵呵。
“小庄,有啥不高兴的,谁惹着你了?”
“你听那人说的啥。说我鼻塞,还说我脱衣裳感冒了。我脱啥衣裳了。我就是脱了,又咋样。”
“就为这个呀。这有啥可气的,气成这样。别理她就是了。好了,小庄,去给哥倒杯水。跑了这几圈,可把我给渴坏了。”
庄小姐给贝先生倒水,又从架子上取下狗粮倒入庄贝的食盆。庄小姐端着水杯,踢着食盆进客厅。食盆在地上划出“哐啷哐啷”的响,没盖过电视机里传出的声儿。
“……市中级人民法院对马二豺等21名被告人犯重大责任事故罪,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伪造公司、企业印章罪,提供虚假证明文件罪,行贿罪一案以及5起职务犯罪案件进行一审公开宣判。”
“贝哥,这有啥好看的,不如换个台看看。”
“听你的。换个台。”
“……依法对马二豺等21名被告人和5名失职渎职、受贿公职人员判处刑罚。”
“换了台咋还是这个。怪不得现在的电视节目不好看了。”
“贝哥,再换个台,找个电视剧看。”
“不看了。小庄,把它关了。那瓶红酒不是没喝完么,拿过来倒上。”
两个大肚子杯里倒上了红酒,只有一点点,没晚饭时倒得多。晚饭时还倒了半杯呢。庄贝吃两口狗粮,抬头看沙发上的两个人。庄贝看过的一幕又要出现了。那一幕出现时,他们比电视机里的人还好看。
“小庄,你看狗大爷,边吃边看咱们呢。狗大爷,好吃吗,我也吃点行不?”
“贝哥,你可真逗。你哪能吃它的。”
“不吃它的吃谁的,吃你的。”
“讨厌。”
贝先生晃着大肚子杯,庄小姐也晃着大肚子杯。贝先生抿了口红酒,庄小姐也抿了口红酒。杯子里的红酒不见少,这熟悉的一幕开始了。
庄贝的饭吃完了。吃饱了吃好了都这样。庄小姐照例把食盆拿去洗。贝先生枕在沙发靠背闭上了眼。庄贝也闭上了眼,没在它的窝里,就在茶几旁趴着。庄小姐洗完食盆回来,抓着庄贝的颈脖子,一迭声地斥唤。
“庄贝。去窝里睡。又忘了,没规矩。”
“嗯。我睡着了吗。没有吧。我时常想睡还睡不着呢。”
“贝哥。我不是说你。这狗要睡了,我叫它回窝睡去。”
“狗大爷,时候还早,睡啥觉呀。真没意思。小庄,怪清静的。有啥好听的,放一支。”
音响打开,音乐响起。这曲子庄贝听过,昨晚庄小姐和小易转圈圈,放的就是它。庄贝抓耳挠腮,睡意全无。庄贝不知道自己该站哪儿。庄小姐和贝先生转圈圈,圈子转得还要大,庄贝站哪儿都不是。这两人转圈圈,角角落落都转遍。
“贝哥,开心吗?”
“开心。开心的要命。”
“贝哥,高兴吗?”
“高兴。太高兴了。”
“贝哥,瞧你这一头的汗。我给你擦擦。”
“小庄,你的手真香。让哥抱一个。”
“别。贝哥,你抱不动。”
“是不好抱,这睡袍碍事。”
庄贝从庄小姐身后绕到贝先生身后,被一件物事罩住了它的脑袋瓜。庄贝眼前黑,心里慌,挠也挠不下。庄贝感觉到,这物事比小易的衬衫厚了不少。
“狗大爷,没事吧。我没见你在身后。这睡袍一脱,把你罩上了。哈哈哈,狗大爷不生气,狗大爷有涵养。”
“噢呜。”
“我就说了狗大爷有涵养,小庄,是不是。”
“是啥呀。庄贝听得懂你说的么。庄贝,别碍着我们,去厨房待着。”
贝先生把睡袍扔到沙发上,抱起庄小姐转圈子。庄贝想把前腿搭上贝先生的后腰,奈何贝先生转得太快,庄贝搭不上。庄贝只好去厨房,在这块狭长的地儿走趟趟。
一趟,庄贝走到窗户下。两趟,庄贝回到门口望。昨晚的大战,庄贝记忆犹新。它被八只耗子堵在厨房,狗粮不停朝它身上砸。
厨房的窗户还开着,今晩不会进来耗子了。今晚,也不会有流浪猫在外面唱歌了。这扇窗户看出去,只看见屋外的天空。深秋的天空黑漆漆,没有会眨眼睛的小星星。
窗外没有小柯,小柯回家了。小柯会不会想我,像我想它那样。肥婆不会让小柯吃不好,也不会让小柯吃不饱。想到吃,庄贝朝着放狗粮的架子看了又看。
架子并不高,庄贝跳着跳着够得着。或者立起来,前腿搭上墙,伸长颈脖子,就能叼下它。现在不要动叼下狗粮的念头,等,等到厅里静下来。
“狗大爷,你在这。躲着干啥,来,咱俩跳一个。”
“贝哥。贝哥。你管它呢,它爱干啥干啥。贝哥,你的酒还没喝呢,咱们接着喝,喝了接着跳。”
“喝。跳。狗大爷,别愣着,出来呀。”
庄贝出来了。嘿,厅里够热的。贝先生把衬衫也脱了。庄贝不觉得热,庄贝嫌吵。这会儿放的不是庄贝听过的曲子。这曲子里有人声,沙沙的嗓子不知唱的啥。“咚咚咚,咚咚咚”,人声不唱了,音响里开始擂鼓了。贝先生跟着擂鼓,攥着两个空罐子对着茶几一顿敲。
“哈哈,贝哥,有气势。”
“哥的气势猛,哥的气势棒,哥给你露一手绝活。”
“啥绝活?”
“你站上去,哥来背你。背你跳。”
庄小姐站上了茶几。庄小姐跳上了贝先生的后背。贝先生后背宽,跳上去的庄小姐像个小绒熊。这是贝先生的绝活,背着庄小姐还能把圈圈转得像陀螺。
“贝哥,你的胸围多少?”
“啥,胸围?我哪儿知道。我又没量过。”
“我替你量量如何。”
“怎么量?你有尺子。”
“去里间屋,量个胸围嘛,我有的是办法。”
贝先生背着庄小姐去卧室,还不忘把音响给关了。厅里终于静下了。庄贝跑到卧室门口听了听,啥也没听见。庄贝跑进厨房,前腿搭上墙,立起来,伸长颈脖子,叼下狗粮袋。狗粮袋不是原包装,就是只普通的塑料袋。塑料袋好撕,庄贝用脚扒拉开,狗粮拱了一嘴又一嘴。吃完了咋办?大不了一顿打。挨庄小姐打之前,庄贝得把觉睡足。在哪睡。狗窝?不,在沙发一角。它欢喜睡在那个角落。
2024.10.14——2024.11.7(草就)
2025.4.1——2025.4.19(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