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深冬,我在整理宋辞的遗物时,从泛黄的速写本里抖落一片干枯的鸢尾花瓣。深蓝花瓣边缘泛着灰白,像他最后那半年里日益苍白的指节。纸页间夹着张CT报告,日期停在2015年3月12日,诊断栏的“渐冻症”三个字洇着水渍——那是我躲在病房走廊拐角时,眼泪滴在复印件上留下的痕迹。
往下翻,三张被对折的电影票根滑落在地。2015年2月14日,《万物理论》,座位号7排9座,正是2008年我们在798花房初次相遇时,他写生的画架摆放的位置。票根背面有他用左手写的字迹,笔画因颤抖而歪斜:“霍金说时间有尽头,可我的时间在遇见你那天就成了环形,每分每秒都在重复你的笑容。”
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信纸,是发病前未寄出的求婚信。钢笔字迹在“单膝跪地”处晕开墨团,显然笔尖在此停顿过久:“本来想等阳台的鸢尾花墙砌好,给你戴上戒指。现在只能用这支握不稳的笔,写下最稳的承诺——我会努力活着,直到你厌倦我的唠叨,直到我们的孩子能偷走你的注意力……”右下角洇着圆形墨迹,像朵未完成的鸢尾花,花瓣缺口处别着半片玻璃簪的碎碴——那是我第一次提分手时摔碎的定情信物。
北京奥运会那年夏天,我在798艺术区的玻璃花房遇见宋辞。他穿浅灰亚麻衬衫,正对着一盆蓝鸢尾写生,笔尖在画布上洇开细碎的光斑。我抱着给表姐画廊送的画框路过,高跟鞋绊到花房的铜门槛,画框摔在地上,玻璃碴子溅到他的调色盘里。
“没事吧?”他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像浸在晨露里的鸢尾花蕊。我慌忙蹲下身捡碎片,指尖被划破,血珠滴在他画了一半的花茎上。他突然笑了,撕下半张素描纸按在我伤口上:“正好,这朵鸢尾该有滴晨露。”纸面上还留着未干的铅笔稿,是花房老板的柯基犬在鸢尾丛里打盹的样子,狗狗项圈上的铃铛,和他后来送我的玻璃簪坠子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后来我知道,他每周三下午都会在固定位置画鸢尾,因为那是他父亲的忌日。“他生前最喜欢鸢尾,说这种花的根须在地下交错生长,像人和人的羁绊。”他往我掌心倒钴蓝色颜料,冰凉的触感混着花房里湿润的土腥味,“不过我觉得,鸢尾更像你——看起来脆弱,却能在玻璃房的高温里开出最挺括的花。”
平安夜那天,他送我一支玻璃鸢尾花簪。“鸢尾的花语是‘永恒的思念’,”他帮我别在发间,指尖掠过我后颈,“不过我更喜欢它另一个名字——爱丽丝,是希腊神话里彩虹女神,能连接天堂与人间。”我们在零下十度的夜风里接吻,他羽绒服口袋里装着给我暖手的焐热的栗子,甜香混着他身上的松木香水味——这种味道后来成了我调制香水的基底,前调是糖炒栗子的焦香,中调是松木混着鸢尾根的苦,尾调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像他最后住院时枕头上的气息。
林小羽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生活里,是2011年深秋。她穿着驼色大衣,抱着一摞建筑图纸闯进设计院,远远就喊:“宋辞,你爸让我给你带家乡的柿饼。”我正在茶水间冲咖啡,看她熟稔地翻找宋辞的抽屉,掏出他常用的骨瓷杯——杯沿有道浅裂,是去年我过生日时不小心摔的,她却像知道似的,倒热水时特意避开裂缝。
“我和宋辞是青梅竹马,从小学到高中都同班。”她转头对我笑,指甲上涂着和鸢尾花同色的指甲油,“他没提过我?也对,他总说要和过去的自己决裂。”那天晚上,宋辞的速写本里多了幅新画:两个小女孩在柿子树下荡秋千,其中一个的裙摆被涂成雾蓝色——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父亲去世前,带他们去后山玩时的场景,穿蓝裙的女孩是林小羽,另一个穿白裙的,是他想象中早夭的妹妹。
误会像春末的柳絮般漫天飞舞。我在他手机里发现未接来电备注“小羽”,在他抽屉深处找到装着柿饼的铁皮盒,盒盖上的锈迹被仔细磨掉,露出底下刻着的“宋”字——那是林小羽父亲用修表工具刻的,说等他们结婚时当信物。甚至在他电脑屏保里看见模糊的双人剪影,后来才知道,那是高中时帮她补课时,被同学偷拍的背影。
平安夜吵架时,我把玻璃簪摔在地上:“你根本没放下她!”他突然沉默,捡起碎片时划破手掌:“沈念,有些过去不是想放就能放的。我爸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别像他拖累我妈那样拖累别人……”他没说完的话,藏在次年我在他旧手机里发现的录音里:“小羽,我确诊了,和我爸一样的病。你帮我演场戏吧,让念念恨我,这样她才能去过正常的生活。”
确诊后的第47天,宋辞开始躲在设计院的楼梯间吃抗抑郁药。我在他西装内袋摸到沾着咖啡渍的铝箔板,28粒药片只剩7粒,而医嘱上明明写着“每日一片”。那天深夜,他趴在图纸上睡着了,手背上还留着上午做肌电图时的碘伏痕迹,钢笔滚落在“无障碍卫生间设计图”旁边,笔尖在“扶手高度”参数上晕开墨点——那串数字,正是我身高减去30厘米,他说这样我搀扶他时不用弯腰。
“沈念,你听说过‘冰桶挑战’吗?”林小羽在医院走廊拦住我,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是某明星举着冰水的视频,“渐冻症患者的肌肉会像被冻住一样慢慢失去功能,可宋辞现在连流泪的力气都用来推开你。”她递来一袋刚烤好的柿饼,温热的甜香混着医院的消毒水味,“他父亲临终前求他别结婚,说不想看见儿媳妇像他妈妈那样,把人生耗在病床前——你知道吗?他妈妈最后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只记得每天给床头的鸢尾换水。”
我终于在清明前夜找到真相。宋辞的速写本藏在衣柜顶层,最新一页画着我在急诊室吃泡面的样子,泡面桶上用红笔圈了又圈——那是他偷偷来看我值班的日子,怕被我发现,躲在楼梯间画了三个小时。纸页间夹着张字条,是他用左手写的(右手已经开始颤抖):“念儿,今天看见你给老人吸痰,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约会,你说想当儿科医生,因为喜欢孩子的眼睛。如果我让你的眼睛里只剩泪水,那我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分手戏码在谷雨那天上演。他故意带林小羽去我们常去的日料店,当着我的面给她夹三文鱼,筷子在瓷盘上碰出清脆的响。“这家的芥末章鱼还是你调的好吃。”林小羽笑着接过大麦茶,指甲划过宋辞手腕的旧疤——那是大学时他为救她被自行车刮伤的,而他另一只手的无名指根,是握画笔十年磨出的茧子,此刻正轻轻叩着桌面,像在数离别的倒计时。
深夜回家,密码锁显示“密码错误”。我蹲在门口给表姐打电话,眼泪滴在玄关的地垫上,才发现地垫不知何时换成了防滑款,边缘缝着鸢尾花刺绣——是宋辞上周说“朋友送的”,其实是他趁我上夜班时,用颤抖的手缝了整宿,针尖在指腹扎出的血点,至今还留在地垫背面。
2014年春天,我们在玉渊潭樱花树下和好。宋辞递给我一本新的速写本,第一页画着戴玻璃簪的女孩,脚边蹲着只叼着鸢尾花的流浪猫:“我总以为过去是负累,后来才明白,遇见你的那天,我才真正和过去和解。”他说话时,手里转着支加粗的三角握笔——那是他开始手抖后,偷偷在网上买的,怕我担心,谎称是设计院发的新文具。
他开始设计我们的婚房,在阳台画满鸢尾花墙,说要装整面落地窗,让我值完夜班后能躺在阳光里补觉。林小羽渐渐淡出我们的生活,偶尔在朋友圈看见她晒和建筑师男友的合照,背景是宋辞参与设计的城市地标。直到有次在医院遇见,她塞给我个信封:“这是宋辞大学时的速写本,他说等你嫁给他那天再给你。”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素描,画的是798花房的玻璃顶,阳光透过玻璃,在地上投出无数鸢尾花的光斑——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角落写着:“沈念,你是我所有光斑中最亮的那一道。”
2015年3月,确诊结果出来的那天,宋辞在设计院顶楼待了整夜。我找到他时,他望着城市灯火,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爸发病时也是28岁,从手抖到无法行走,只用了三年。”他转身抱住我,体温透过毛衣传来异常的灼热:“念儿,我们分手吧。”他没说的是,那天上午他偷偷去了殡仪馆,查了父亲骨灰盒的存放位置,发现母亲最后登记的联系电话,是林小羽的。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他开始故意晚归,把我的指纹从家门密码锁里删除,甚至在我生日那天带林小羽回家。“她更适合陪我走完剩下的路,”他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翻着林小羽带来的柿饼,“你看,我们连喜好都这么合拍。”但我注意到,他拿柿饼的手指在发抖,嘴角沾着的糖霜,是我上周教他做烘焙时,他偷偷记在手机备忘录里的“念念喜欢的甜度”。
我在他西装内袋发现抗焦虑药物,在他电脑里找到未发送的邮件,主题是“渐冻症患者护理指南”,收件人是我。那天暴雨倾盆,我冒雨闯进他的画室,看见墙上贴满新画:全是我在医院的样子,戴口罩的、打哈欠的、趴在桌上睡觉的,每张角落都画着小小的鸢尾花——花瓣数量,正好是我们相识的天数。
“你以为推开我就能保护我?”我揪住他的衣领,雨水混着泪水滴在他手背上,“宋辞,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说鸢尾是连接天堂与人间的彩虹,现在你要自己掐断这道彩虹吗?”他突然颤抖着跪下,埋首在我膝间:“我怕你看见我连筷子都拿不起的样子,怕你最后记住的是我流着口水说不出话的丑态……更怕你像我妈那样,把一辈子耗在‘等待奇迹’里。”
我们重新同居的日子,像在雾中小心翼翼地踩稳每一步。宋辞开始做康复训练,我跟着视频学吞咽障碍护理,家里每个角落都装上扶手。林小羽送来她男友设计的无障碍家居图纸,离开时抱了抱我:“他总说自己是你的负累,其实你是他撑下去的勇气。你知道吗?他偷偷去纹了身,就在肩胛骨下方,是朵未开放的鸢尾,说等你答应嫁给他那天,就让纹身师补全花瓣。”
2015年深秋,宋辞坐在轮椅上完成了最后一幅画:《雾中鸢尾》。深蓝花瓣上凝结着水珠,花茎扭曲却倔强地向上生长,背景是我们婚房的落地窗,窗台上摆着玻璃簪和铁皮柿子盒。“等我走了,把这幅画挂在婴儿房吧,”他摸着我平坦的小腹笑,“如果我们有孩子,说不定是个喜欢画鸢尾的小画家。”他没说的是,每片花瓣的纹路都是我的掌纹拓印的,花茎上的节疤,是他打点滴时留下的针眼。
他没能等到春天。2016年立春前夜,我趴在他床边打盹,梦见我们在798的花房重逢,他说要送我新的鸢尾花簪。凌晨三点,监护仪发出绵长的蜂鸣,我睁开眼,看见他指尖还保持着画鸢尾的姿势,像要抓住雾中最后一缕光——手腕上,那道救林小羽时留下的疤,此刻正贴着我给他新买的暖手贴,温度停留在37.2度,是我最爱的体温。
处理完丧事的第七天,我在衣柜最深处发现宋辞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念儿,如果有天你觉得孤单,就去798的花房吧,那里的鸢尾每年夏天都会开成海。”我抱着笔记本走到阳台,突然一阵恶心——推迟两周的生理期,在验孕纸上洇出两道浅红。
七月的花房,蓝鸢尾开得正盛。我摸着隆起的小腹,看阳光透过玻璃在地上投下细碎光斑,恍惚看见穿浅灰衬衫的少年向我走来,指尖夹着半支炭笔:“这次,换我来画你和小鸢尾。”怀里的婴儿突然啼哭,我低头看见襁褓上别着那支修复好的玻璃簪,碎痕处缠着细银线,像道跨越生死的彩虹——银线是用他求婚信里提到的戒指熔的,戒圈内侧刻着我们名字的缩写,S&C,现在戴在我无名指上,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远处传来脚步声,穿驼色大衣的女人推着婴儿车走来,车里的小男孩正对着鸢尾花笑,手腕上戴着和宋辞同款的木质手串。“小羽?”我愣住。她走上前,眼里有泪光闪烁:“这是我儿子,和你预产期同一天。”我们相视而笑,阳光穿过花房顶棚,在两个婴儿身上洒下斑驳的蓝,像极了那年宋辞画布上永不凋零的雾中鸢尾——她儿子的襁褓上,别着半片铁皮柿子盒的碎片,是她父亲当年刻的“宋”字。
如今女儿五岁,总爱趴在《雾中鸢尾》前数花瓣。她不知道画里藏着父亲的秘密:在鸢尾花茎的阴影里,用放大镜能看见行极小的字,是用针刻上去的:“念儿,每个冬天的句号都是春暖花开,而你是我所有春天的开场白。”还有更小的字母S&C,藏在某片花瓣的纹路里,像两颗微缩的星星。
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去798看鸢尾。女儿会把新摘的花别在墓碑前,墓碑上刻着宋辞最喜欢的句子:“爱不是雾中独行,而是让彼此成为穿越雾霭的光。”风过时,花瓣簌簌落在碑脚,我总会想起他发病前那个平安夜,我们在花房守着刚盛开的鸢尾花,他说:“等我们老了,就来这里当花房管理员,每天给鸢尾浇水,看阳光在玻璃上画光斑。”
去年深秋,我在整理女儿的绘本时,发现她用粗蜡笔涂了幅画:两个牵着手的人,中间是朵巨大的鸢尾花,旁边写着“爸爸、妈妈和小鸢尾”。蜡笔痕划破纸面,露出底下宋辞的速写稿——是他最后一次能握笔时画的,婴儿床里的小婴儿,枕边放着支玻璃簪,床脚蹲着只叼着鸢尾花的柯基犬,像极了我们初次相遇的那天。
深冬的阳光里,我摸着颈后新纹的鸢尾纹身,和宋辞肩胛骨下的那朵遥相呼应。女儿跑过来,把晒干的鸢尾花瓣塞进我口袋:“妈妈,这个送给爸爸,他在天堂肯定想念这个味道。”花瓣蹭过我的手腕,那里戴着用他病历本纸页折的蝴蝶,翅膀上的墨迹,正是当年CT报告上的“渐冻症”三个字——现在,它们都成了雾中鸢尾的一部分,在时光里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