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祖母

      祖母是我小时候这个家的真正主人。我没见过祖父,他在我父亲还很小的时就没了。据说祖父颇能干,除了种田外,农闲时还会翻山越岭做些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生意,因此日子过得还可以。不幸的是,在一次躲兵灾时,摔下山沟去世了,从此一家人的生活重担便落在祖母一个人身上。

        那时,她才三十多岁,独自拉扯着一子二女长大,期间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在我对祖母有记忆时,她已是一个慈祥老人模样。个子不高,五官端庄,宽宽的前额,高高的鼻梁,小嘴和略尖下巴,很是均称。头发一丝不苟,全部梳到脑后,并卷成球状,用小网兜套住扎紧,显得十分利索。祖母是曾裹过脚,但最终没裹成小脚的女人。她里里外外一把手,尤其是女红,在村里没人能出其右。纳鞋底,做布鞋,缝制“弯车(JU)”即斜襟衣服等,样样都在行。她还有一项现已失传的手艺,绞脸。即用一条线结成圈,分别套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上,通过一张一合,按摩脸部、绞去脸上的汗毛,应属古老的美容手法。祖母的手艺好,村妇们都愿意找她绞脸。因此,小时候的我,便常常看到如下一幕:冬日暖阳下,大门口摆着两个板凳,面对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祖母。她从身边的小竹篓里,拿出粉团,抹在对方脸上,然后在手指上套上绵线,让双手保持一定距离,手指张合,轻柔灵动,节奏明显,如有音韵从两股线间汩汩流出一般。其中,见得最多的是祖母给嫁在同村的姑姑绞脸了,还曾问姑姑疼不疼这样稚气的问题。

        祖母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会持家。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在相当长时间内都是贫困的,她要以一瘦弱身躯,承担全家人的生计,就更加艰难了。但她精打细算,量入为出,合理调剂,以丰年补欠季,把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安排得很好。就连房子这样事,她也在娘家出木料,出劳力帮助下建了起来,使一家人有了遮风避雨之所。而且家里还有些田,有些山,也可能有点积蓄,因此虽然日子过得紧巴,但也算过得去。在解放后的身份登记中,我们家居然还被评为中农!要知道,在老家这方圆数十里内赤贫一片,一个地主都没有,就富农也只有一个。她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居然还跑赢了许多的人!虽然那些田地不是在她手上置办的,但她勤俭持家,至少保住了那不多祖产,为我们这一脉的繁衍生息保存了生活基础。也正是由于祖母能持家、管家,在我出生后,尤其是在60年前后那困顿全国人民的日子里,全家人都不至于饿坏、饿死,并撑过以后所有的艰难岁月。在文革讲身份那阵,自己曾为中农身份而耿耿于怀,而如今看来,祖母能在建国前的那种状况下,让家保有一些生存的资产是多么的不易呀!

        我跟祖母较亲近,二弟出生以后,我就跟祖母睡一个屋。祖母住在挨着灶间那个屋子。那年月,一般屋内就是放一张床,顶多加个柜子、箱子什么的。祖母这间却复杂多了,在靠后墙地方放着一个两对开的木制粮仓;在靠侧墙的地方,放了一张不大的杉木床;在床对面那面墙下,用木板搭起架子,摆放着箱子和大大小小的各种缸,有装米的、装面的,还有装着诸如粟米、豆子杂粮的,把本来就不大的房间弄得挤挤挨挨。这种格局也说明,祖母就是当家人,她管着粮仓、米缸,知道怎样开源节流安排过日子。米缸米快没了,就要从粮仓取谷子去加工,粮仓的谷子少了,就要盘算着能不能撑到下个收获季。如觉得够吃,那桌上的粥就会稠些;如觉得有欠缺,吃的就可能稀些,并会用些粗杂粮和青菜作补充,总之,就是保证不会让一家人断了顿。跟祖母住在一起,其实也了解所有的家底,也慢慢知道了祖母从严管家的用心和不易。比如说,村子里有个习俗叫“打斗八”,就是几个人约定到哪一家,各自带着大米,再去买些猪肉,煮上一大锅香喷喷猪肉咸菜饭,大家饱餐一顿!如有剩,再分到各人带回家,是名符其实的AA制。就这方式,祖母对家人也是严加控制的!

        家里常年都会养些家禽家畜,养这些牲畜多少都要用到些粮食。因此养猪一般是保持一头,大的宰了后,再养一头小的,村里人大多也是这样。而养兔子基本上不用粮食,依据季节割些草、地瓜叶等就能把一窝兔子养大,这也是祖母精打细算之处。养兔的难度和麻烦在给小兔仔喂奶,祖母则不厌其烦,她用块蓝色围腰布,放在膝盖上,把母兔控制好,然后抓起一只只粉嫩的小兔仔,放在母兔边吸奶。每天都要重复两到三次,直到小兔子长毛、长大至能自己吃食为止。家里养了兔,我也就有事做了,到地拔草、割草还是我比较愿意做的一件事。

        作为长孙,祖母自然也最疼我。但疼爱并不是指能给我更多物质上的东西,而是表现在其他方面,比如从来都舍得不骂我。相比村里其他同龄人,我是比较不爱做事情的,尤其是提着粪筐如去拾粪这类事,就是特别不愿意。因此,常常会遭人一些闲话。每每这时,祖母总会说一句“长腿长腰的人懒”这样不咸不淡的话加以搪塞。呵护和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晚年的祖母身体不是很好。咳嗽痰多,咳起来有时整晚都睡不好。她不愿问医吃药,咳得难受时就含一小粒冰糖,以缓解症状。那时我已离开家里,因此能不时买些冰糖给她,这也是我这个长孙唯一孝敬过她的一件事。一九八五年春,在我结婚后,辛劳一生的祖母与世长辞了,享年8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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