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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时节,厂区内的树木都已经落了叶子,摆着一副打了蔫的样子。在办公室里,一众人等也是无精打采,只盼着领导早点开完小会,不要耽误大家下班。坐在正中央的是方部长,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已经在厂里的物管部主持工作,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他清了清嗓子,郑重的说道:“同志们,昨天我去公司开会,赵书记三令五申,要司属各个单位好好反思总结,仔细排查梳理存在的问题。特别是干部队伍的合规问题和廉洁从业问题,上级领导很重视,”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咱们系统内有种说法,叫什么材料入库,黄金万两。不用的设备零配件,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一扔,没有管理,没人负责,等到用时,早就成了一堆废铁。这些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财产,真金白银啊,最后就这么被当成废料处理了,仔卖爷田心不痛啊。”方部长在台上痛心疾首,下面坐着的人个个面如死灰,不发一言。老季在一边不停地转着笔,心中若有所思。
散场后,老季跟在方部长后面,通过走廊的转角处,瞅准了四下无人,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不吐不快: “方部,这里的情况您是了解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问题总是要解决的,不过厂子里现在没有流动资金,你有什么办法?那些零配件堆在那里,按照制度文件的规定,都已经该淘汰了,翻新处理没有可能,留着实在无用。与其放着吃灰,不如公开招标,选择符合条件的回收公司,价高者得,还能给厂里面留着一点资金。”老季一边做着分析,一边向方部长汇报。
“嗯,我知道了。老季,你这个提议很好,我也考虑过类似的办法。这样吧,你先拟定个报告出来,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方部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往外走,老季快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领导的工作安排。
送别了方部长,老季回到座位上,开始拟定招标文件和申请报告,这一块业务对他而言,那可是轻车熟路。招标文件有固定的式样,按照企业的流程走,符合规范性要求,不至于出什么岔子。申请报告也是一样,不过这年头,官大一级压死人,文件要走公文审批流程,在各个分管部门及负责人之间层层流转,等到正式成文下发,那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
过了几天,老季又想起了招标的事情,不过今天方部长有事没来,他也就不方便向领导汇报。正当他琢磨着下一步的安排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老季抬头一看,综合办的张主任带着几个陌生脸孔走了进来。“季工,先把手头的工作放一下吧,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是公司纪委的同志,这位是纪委万书记,这位是......”,张主任一一介绍完毕,寒暄了几句,就关上门走了出去。
万书记正襟危坐,问了老季一些工作中的程序性问题,然后脸色凝重的说:“分厂的物管部,权责不清晰,出了很大的问题,有人实名举报你们方部长,在招标采购活动中收受贿赂,为他人大开方便之门,且证据确凿。处分通知近日就要出台,你们作为物管部的职工,工作中一定要守法合规,不能做违纪的事情,否则后果是严重的。”老季沉默了很长时间不敢出声,送走了纪委的领导,他仍然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虽说事不关己,但毕竟是出自同一个部门,长久在一个屋檐之下,外人心中如何想法,自不用说。
按照常理,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人不可能总是交好运气,起起落落才是常态。不过方部长居然出事,此番突然的变故,还是让老季感到如芒在背。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方部长一向做事干练沉稳,深得人心,不知是触了什么霉头,看来以后是很难翻身了。
“叮铃铃”,手机不合时宜的响振了起来,惊扰了老季的思绪。他拿起手机,摁下了免提键, “老季,今天晚上有空吗?过来一起吃个饭吧,”电话里传来方部长疲惫的声音。哦,对了,现在应该称呼方工了。既然是吃饭叙旧,老季也不便推辞,安顿好家里,便坐车赴约了。
那一晚方部长喝的是酩酊大醉,老季和一个要好的老伙计一起扶着他回到家中。几天之前,他风光无限,前程似锦,可惜一夜之间回到了解放前。他一直在理智的山峰与欲望的深渊之间挣扎着,曾经一度感到退缩和绝望。他不想就这样毁灭了自己,也不想就那样虚度一生。哈姆雷特说过,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现实的世界是冰冷残酷的。人生的精彩之处在于抉择,所谓树挪死、人挪活,康庄大道越走越宽;然而人生的无奈之处也在于抉择,千条径万条路,你不走阳关道,偏闯独木桥,忠言逆耳全不信,踏入地狱悔之晚矣。有时人生无法试错,有的人越挫越勇,终究修成正果;有的人一失足成千古恨,跌下神坛,从此籍籍无名,消失在时空之中。
公司新下达的文件很快就公示了, 废品回收的公开招标细则也位列其中。不过这次招标不同于以往,最后实际所得的资金,按照最新的规定,需要全部如数上缴到母公司,由他们统一分配。老季寻思着,如果按照这个办法,分厂吃力不讨好,辛苦干活,剩余价值归上面统筹管理,其实自己啥也没捞着。如果新规定一旦颁布执行下去,到时候一切就不太好说了。不如趁现在赶紧把废料倒运出去,把这烫手山芋送走,自己从此也就与它素无瓜葛。事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老季迅速拨通了一个号码,与对方聊了一阵后,就坐在桌前开始盘算起来。
深秋的时节,枯木凋零,乍暖还寒。白天车间里还是熙熙攘攘,车来人往,一派劳动的繁忙景象。到了晚间,就换成了另外一副脸孔,冷冷清清的,除了车间角落里偶尔发出的一阵阵闪光,其余地方全是空空荡荡。
工厂一般晚上不设门卫,一来保安薪资不高,二来能干这一行的都是本地人,就图个离家近,一到下班时间,早已人去岗空,跑的比兔子还快。于是在分管厂务的李总监强烈要求下,组织起来一支保安巡逻队,专门负责夜间厂区的巡逻安保工作。
“滴滴滴”,一阵急促地喇叭声忽然响起,两束灯光穿透了黑暗,朝大门内照了过来。不一会儿,就听见了车门开关的声音。门口路灯不给力,天公也不作美,晚上稀稀拉拉的下起了小雨,保安队的人用手电照了过去,只见电闸门外一个小老头佝偻着背,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衫,身后跟着一辆锈迹斑斑的小货车,在黑夜中犹如鬼魅一般。见有人打手电过来,他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师傅,麻烦开下门吧,老板让我来拉车废品。”
一群人面面相觑,有个领头模样的冲他吼道: “这么晚了,来收什么废铁料?你是吃饱了没事干吧?”
“哎呀,您就让我进去吧,里面的老板打电话让我来的,说急得很。”
领头人歪着脑袋,瞪着双眼上下打量着,“哪个老板,我怎么不知道?” 话音刚落,一束强光打在他的身上,领头人一惊,赶忙转身,才发觉老季已经不声不响的来到他们面前。
老季走上前,不紧不慢的掏出几支烟递了过去,恭敬的对领头人说:“张队长,这么晚还在值勤啊?这是我联系的师傅,过来帮忙的,还要麻烦您行个方便,开下门。”
领头人接过烟,皮笑肉不笑的说:“原来是季工啊,你们物管部还挺忙,这么晚还要收废料啊?难不成......”
“张队长您想哪儿去了,这几天有外面单位的领导来参观检查,我也是遵照上面的要求办事。您要是感到有难处,李总监他今天正好值班,可以打电话问问.......”
老季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这群人。保安队张队长也算是练家子,身形魁梧,个子比老季高了大半头。看着老季那冷若冰霜的脸,张队长也不想自讨没趣,毕竟保安队和物管部不是一个系统,犯不着给人留下口实。万一己方需要置办必需品,还要看人脸色行事。张队长微微一笑,“哎,我哪敢劳烦领导,季工您的事情要紧,我们还要巡逻,就不打扰了。”
电闸门忽的一声打开,车辆被放行了,老季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到了指定地点,老头从车上下来,穿上工作服,打着手电,自顾自的开始在废料堆里拾捡着,就像一个寻宝人在漆黑的深海里寻觅珍珠扇贝,生怕让什么稀罕的宝贝从自己手边漏掉了。老季站在一旁警惕地哨望着,今天晚上是李总监值班,他喜欢在夜间带队四处巡查,如果被他发现,要仔细想想怎么把这档事圆过去。不过现在四周很安静,这个地方是个三不管地带,设备年久失修,晚上连个灯都不亮。
过了许久,老头把能用的宝贝都挑了出来,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对车上吼了一句,一个中年模样的人,很不情愿的下了车,顺手拿着麻袋递到老头身边。老师傅也不正眼看他,嘴里嘟囔了几句,麻利的往袋子里装东西,绑扎好。那中年人费力的扛起麻袋,一袋一袋的往车上搬。
老季环顾四周,没发现啥异常情况,走到老头跟前催促道:“怎么样了?好了没?”老头伸出满是老茧的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不慌不忙地说,“老板,快好了。你把事交到我手上就放心吧。”
一切办妥当之后,老季跟着货车出了厂门。车子左拐右绕,在一个未完工的断桥下停了下来。一辆黑色轿车打着明亮的双闪,如同猫头鹰的眼睛,跟着他们一起来到这里。不一会儿,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人,“季经理,这么晚还没休息?真是抱歉啊,现在生意都不好做,还要麻烦您多多帮忙啊。”这人不由分说的从车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交到老季手上,对小货车打了个手势,两辆车一前一后都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老季抚摸着厚厚的信封,内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不禁暗道:“我也曾自认为是个好人,遵章守纪,秉公办事,但是自己最后得到了什么。老实本分,并不能换来别人的赞许,屁股坐在这个烫人的位子上,躲不过众人异样的眼神和领导怀疑的目光。办公楼那一层一层的阶梯啊,仿佛天庭的台阶一样看不到头。坐在最上面的看不到底下的,你想诚实的生活,想站着赚钱,一座无形的大山会压的你喘不过气来,纵使你是大闹天宫的孙猴子,也逃不出如来的手掌心。到头来只能蝇营狗苟,如水中浮萍,随波逐流,自己也不知道去向哪里。”
想到这些,老季的手不禁颤抖着,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往漆黑一片的地方扔去,独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