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吞下第八颗碳酸锂时,窗外的雨正用力砸向玻璃,像无数细小的送葬者捶打着棺椁。药片在胃袋里堆成微型雪山,终年覆盖着令人安息的沉默。医生称这种状态为“临床治愈”,意思是你的疼痛终于学会了遵守宵禁,在凌晨三点不再尖叫着撕裂你的颅骨。
母亲开始张罗相亲。她把我的诊断书锁进抽屉,如同藏起一袋发霉的种子。“找个老实人就好,”她说,指甲掐进我的腕骨,“别让人知道你要吃药。”餐桌对面那个男人的瞳孔像两颗磨光的纽扣,倒映着我被药效驯服的表情——平整得如同冷冻柜里的鱼。我知道他闻不到碳酸锂的气味,也看不见我血管里游弋的瓷片群。
我们结婚那天,雨下得比服药时灌下的水还要汹涌。婚纱腰侧缝着暗袋,装满应急药板,随着婚礼进行曲摩擦皮肤。丈夫(现在是合法监管人)在交换戒指时顺势取走它,动作熟练如收走孩童的危险玩具。“以后我帮你保管,”他微笑,指甲划过我掌心,“医生说怀孕得提前换药。”
结婚后他每天分配我的情绪,剂量精确到毫克:“哭闹减10mg,发呆加5mg”。某夜我偷藏奥氮平被他发现,他掰开我嘴唇掏药片,指节抵着上颚像刑具。窗外月亮圆得像被强行塞进喉管的药锭。
怀孕第四周,婆婆搬来同居。她炖的安胎汤浮着党参和我的药渣:“对孩子好的”。产检时丈夫举着我的CT片问医生:“她海马体这样,会影响胎儿智商吗?”候诊室所有孕妇的肚子都变成透明的孵化器,贴着价签与质检章。
分娩那天,麻醉师刚举起针剂,丈夫突然出示《患者知情同意书补充条款》:“疼痛能增强母爱联结”。助产士惊呼“看见头发了”的瞬间,我突然理解那些躁狂期撕扯床单的夜晚——原来身体早就预演过这场暴动。
“宝宝像你。”丈夫笑着说,指甲无意间刮过我产后浮肿的腹部。缝合线正在皮下溶解,比婚姻更缓慢地溃烂。夜奶时我把药片碾碎混进温水,一勺喂给哭闹的婴儿,一勺喂给自己。我们共享同一种镇静,像共饮被稀释的毒酒。
孩子学会的第一个完整句子是“妈妈吃药”。她总用沾着果泥的手指点数药板上的铝箔泡泡,数到七就咯咯笑。生日那天她摔碎我的药瓶,白色颗粒滚落一地,我捡药时,看见她躲在门后,瞳孔里转着和我相同的瓷片。
青春期她开始割腕,伤口整齐如药学方程式。急诊室医生皱眉问:“家族有精神病史吗?”我递过遗传门诊预约单,动作流畅如传递结婚戒指。她输血时我坐在走廊写病程日记,钢笔突然漏墨,染脏了“责任”一词。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重症监护室。呼吸面罩蒙着她的脸,像新娘等待被掀开的头纱。我握着她冰凉的手腕,数那些新旧交织的伤痕,比药盒里的铝箔泡泡更多更密。心电监护仪归零时,我发现自己的手掌正模仿着她胸腔的静止。
葬礼后丈夫递来离婚协议。雨又开始下,我独自回家,拧开新药瓶。瓶内飘出的气味与二十年前毫无二致,仿佛时间从未流动过。
瓷片终于在体内完成终极旋转,将所有痛楚绞成光滑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