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就在对岸,却来得很慢。”
1993年的东梅岛依旧是与世隔绝的模样,还未被贴上旅游胜地的标签,隔海相望,是繁闹的大都市,夜深人静的时候,对岸灯红酒绿的欢腾似乎能顺着海风飘过来。
那时的东梅岛,是淡淡的,窄窄的青石小路,石堆砌而成的阶梯,树影斑驳落地,旺盛生长的爬山虎,偶尔路过的猫,慵懒地呻吟一声,趴在树荫下……
方爱晨盘腿坐在凉凉的石椅上,手里摇着蒲扇,稍稍往前倾,小声说:“阿公,不能走这一步,他马盯着你的象呢,车上前,吓吓他……”
他乐呵呵地笑,这家伙,自从教了她象棋,就整日吵着要单挑,和二吊子下象棋最是烦恼,赢了不是,输了不是,所以干脆让她多看看。
阿公很宠爱她,即使当年女儿为了生她难产走了。阿辉说是出岛打拼,一转眼快十七年了,却杳无音信,所幸孩子从未问过父母的事。
方爱晨猛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大呼小叫地嚷嚷着:“惨了,忘记关火了,我的芝士奶油鸡!”
一溜烟,就没了影。
方爱晨瞒着阿婆捣腾新花样,结果却把锅底烧焦了,被阿婆拿着鸡毛掸子满街道追着跑,她一时喊着:“阿婆,‘兰图’不能来来去去都是那几道菜呀,我们要创新,老师教的,”一时哭腔:“我再也不敢了,你别打了,太丢人了,”一时威胁:“我要告诉阿公!让他再也不理你。”
方家的姑娘,啥都好,就是鬼主意特别多,今天烧了锅;昨天把院子前的树砍了,说要拓路;前天带着“羊咩咩”去海里游泳,差点淹死那只黄毛猫……
就在阿婆的“九阴白骨爪”即将挠下来的时候,方爱晨灵机一动抓住旁边的男生,脸蛋热得红扑扑的,汗水凝在额头细碎的绒毛上,她笑咪咪地说:“天气那么热,进去坐坐吗?”她指着身后一家小小的西餐店,名为:兰图。
下一秒,阿婆凶神恶煞的脸立马变回了和蔼可亲的模样,毕竟面对客人,她一向很可爱。
袁未晞顿了顿,方爱晨挤眉弄眼地向他求救,他懂了,笑着点点头。
“兰图”里很窄小,只有三个位置,复古的装潢,深褐色的木柜子,收银台旁边的架子上,摆满各种瓷器小物品,还有一幅画,薄荷绿的大海,一叶摇摇欲坠的帆船。
店里只有他一个顾客,寂静,他有些不自在,方爱晨抹了抹汗,拿来了一张纸,是简单至极的菜单,上面还有一些简笔画。
“你看着不像岛上的人。”方爱晨坐了下来,咕噜咕噜喝完一杯水,袁未晞看着她,失笑,她放下杯子,刚抬头,对上袁未晞一双黑漆如曜石般的眼,“对不起啊,忘了给你拿杯水。”
她匆匆起身。
“我住在岛的对岸。”温润如凉月的声音,又像初春时清冽的溪水。
方爱晨惊喜万分,她冲着厨房里大喊,“阿婆,我终于见到一个岛外的人啦!”
袁未晞大汗,敢情是上了贼船?
“你想吃什么,”方爱晨拍拍胸脯,“我亲自帮你做。”
额,那就来份芝士奶油鸡吧。
方爱晨大汗,虚虚地说:“有眼光,等着。”
初次相遇,袁未晞糊里糊涂地当了别人的救命恩人,糊里糊涂地当了白老鼠,糊里糊涂地认识了那个叫方爱晨的姑娘。
只是,冤家路窄,情路相逢。
二、“倘若我不曾来过。”
小时候向往远方,想扬帆起航,想一品世间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方爱晨在岛上出生,长大,也曾问过阿公,岛的对岸是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阿公说,那边是老虎,是狮子,把人吞了,不吐骨头。
一辈子,这个岛可以给她一辈子的与世无争,单纯美好。
生于此岛,埋于此岛。做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不去想外面的世界,好像没有那么难。
可袁未晞偏偏来了。
比天高的楼房,伸手就可以摸到云朵吗?架在半空中的马路,底下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会有鲨鱼吗……
袁未晞给她描绘了一个她想象不到的世界,他说的话仿佛是天方夜谭,令方爱晨既憧憬好奇,又恐惧自卑。
“也没什么好的,就那样儿,看都看腻了。”袁未晞动了动筷子,吃了一个红烧猪蹄,瞄了一眼走了神的方爱晨,夹了一块猪蹄凑到她嘴边,“嘻嘻”笑着:“给你吃。”
爱晨使劲吸鼻子,不亏是我做的,真香,刚想张开嘴,心想他怎么会那么好心,趁他不备,紧紧抓住他手肘,把肉塞嘴巴里,袁未晞万万没想到,但是骑虎难下,也就没有抽回手了。
“占我便宜啊,方爱晨。”他用手指点着她的脑袋。
“什么鬼,再说了,你占我便宜占得还少吗?”细想一下,这句话好像怪怪的,爱晨瞟了一眼袁未晞,补上一句:“比如,你现在在我家,吃的是我家的饭,哼。”
彼时的袁未晞刚结束熬人的高考,家里的独生子,从小到大就是全家人围着转,心尖尖上的人儿,对他既是疼爱,又是严厉。
他偏偏不是奉命唯谨的人,在陌生人前人畜无害,性子里却傲得看不起任何人,所幸成绩不错,长得更是帅气,玩伴就像陀螺一样,围着绕,不过,也只是玩伴而已。
考完试的第二天,他拿着行李箱,只身来了东梅岛,家人打了无数个电话过来,他索性关机。他订了一间民宿,兜兜转转,小道十八弯,等他找到时,已经是夜晚了,躺在床上,瞬间酣睡。
袁未晞不是个厚脸皮的人,尽管知道爱晨很喜欢听岛外的故事,他还是没有去找她。
当然,这只是一开始。后来的他,简直把方爱晨的家当作自己的家,来去自如,见了阿公阿婆,笑得眼睛弯弯的,亲切地问好,那副模样,爱晨“啧啧”叹道:“没想到,没想到,当初那么高冷,惜字如金,现在脱胎换骨了一样。”
袁未晞白她一眼,你丫的能不乱用成语吗?
爱晨每次出去玩,都会带着“羊咩咩”,那只肥得步履阑珊的猫,有次它不知怎的,走丢了,三天都没有回家。
东梅岛就这么大,再说了,猫本来就是不顾家的动物。
袁未晞睡眼朦胧帮她开了门,爱搭不理地又倒回在床上,喃喃道:“没事儿,会回来的。”
没有料想中的大哭大闹。
他稍稍扯下一角被子,露出一只眼睛,假装无意地看一眼。她蹲在地上,脑袋埋在双臂间,可怜兮兮的样子,似会隐入角落里,袁未晞的心“咯噔”一下,光着脚,“咚咚咚”地跑到她跟前,“起来,不就是一只猫吗?”
“羊咩咩是我妈留给我的。”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她妈妈,说不上对她有多想念,毕竟从来没有见过,但是羊咩咩不见了,她忽然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无力改变自己的家庭,无力阻止父母的离去。
这天,袁未晞带着她走遍了东梅岛,就差偷溜进别人的别墅里了,纵使早已经汗流浃背,他也没说什么,他真怕她哭,时间一点点过去,却连一只猫的影子都没有发现。
袁未晞听过一个传说,当一只猫即将死去的时候,它的猫朋友会陪着它,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他没敢说,即使知道羊咩咩也许已经离开了。
东梅岛的夜总是很静谧的,连蝉声都没有,路灯点点,锈迹斑斑,他们累得坐在石阶上,旁边是一颗已经有两百年龄的大树。
夏夜的风带着残热轻轻划过她及耳短发,她抬头看着天空,“你们那里也有那么多星星吗?”
袁未晞仰起头,“可能吧,地上的灯太亮了,我们总忽略了天上的星星。”
“你看过雪吗?听说也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漂亮。”她眼神空洞,思绪好似飘到远方。
袁未晞点头。以前家人带他去俄罗斯旅游,呆了一个多月,他从一开始见到雪的兴致勃勃,到后来的索然无趣,但是此时,仍笑着说:“好看。真的好看。”
过了一会,他出声:"以后我带你去看雪吧。”
他转过头去,她喜悦之情溢满面容,他补充一句,“我说真的。”
袁未晞知道的,她很想出去,虽然她从来没有说过。
两个多月稍纵即逝,爱晨去送他,他上了船后,做佯拉她上来,“你不是想看看我的世界吗?”
她真想踏上船板,却还是把他推了出去,“说吧,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明年见,希望明年的你能比今年白一点哈哈。”
后来挥挥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像小时候去和小伙伴玩,每次要回家的时候,都是舍不得的,以前的她又哭又闹,最后阿公一边哄着,一边承诺明天又可以一起玩,她才愿意离开。
现在的她伤心得要死,但是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她想,如果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她希望袁未晞眼里的方爱晨不是爱哭鼻子的小屁孩。
三、“你是我不可移动的岛屿。”
四年后——
“阿公,你去哪里呀?”方爱晨在“兰图”的厨房里琢磨新花样,探出头来。
“小晞不是今天来吗,我给他买点好菜。”阿公笑吟吟。
方爱晨噘嘴不满说道:“嘿,你都没有对我那么好呢,不用管他的。”
四年了,谁也没有想到,当初的一句“明年见”居然可以延续那么久,每年暑假,袁未晞都会来东梅岛。
第一次去接袁未晞,那个少年拍了拍她的脑袋,闹着喊她“傻子”,她又笑又气地追着他跑,一口气两个人跑到家里,却忽然想起他的行李还漏在码头,回头找时,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治安……很不好……
“你以后还是别乱跑了,到时被拐了就惨了。”袁未晞和她呆呆站在码头上,他蹦出这样一句话。
方爱晨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句不成句地说:“那你……现在怎么办……哈哈哈哈哈哈……笑死,那么大一个人,行李箱……还能丢了……”
袁未晞用手臂箍住她的脖子,以居高临下之势望着她,“还能怎么办,去你家赖上两个月呗。”
那天晚上,洗完澡的袁未晞穿了一件阿公的衬衫,灰白宽大,方爱晨再度笑成傻子,忍不住拍着水泥地狂笑,过了一会,她憋气假装认真地说:“果然人帅,穿什么都是可以的,嗯,对。”
袁未晞小朋友自我感觉良好,嘚瑟了很久。
后来的几年,袁未晞总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赖上她,比如东梅岛的旅游业发展得越来越好了,我订不到房子;比如我爸妈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又比如你不让我和你住,我就不来啦……
四年了,方爱晨的厨艺越来越好,“兰图”几乎是交给她做了,近几年政府说要大力开发东梅岛的旅游业,所以每到假期,人流量特别大,“兰图”的生意也是越来越好了。
这天,店里只有她一个人,店里的位置却坐满了。
她忙得不可开交,却被一个男子叫了出去,“搞什么,那么久还没上菜,还做不做生意了。”
指着她的脸,横目怒眉,唾沫星子像个花洒似的往外喷。
这时候,门边传来一阵平静却又波涛暗涌的声音,“不吃就走人,一个男的,狗屁那么多废话。”
方爱晨一惊,以为他下午才能到,怎么提前了,还跑店里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拉着行李箱,白色的T恤有些皱巴巴,带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精致的五官在帽子下若隐若现。
很不好意思,最后的顾客全被袁未晞赶走了,他在店门前贴了一张纸,四个字:店主有喜。
方爱晨汗,汗,汗……
“又放暑假啦?”方爱晨看他不说话,黑着脸坐在椅子上,试图搭讪。
结果失败。
袁未晞瞟她一眼,“啧”了一声,心里想把她揍成肉饼,转过身,继续不说话。
“服务业都是这样的啦,我没事儿的。”她继续搭讪。
袁未晞像座雕像般坐在那里,气氛冷至冰点。
“你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啊。”她笑着冲进厨房。
袁未晞站起来,一把拽住她胳膊,终于开口:“我今年毕业了,还放毛线暑假,现在才十点,做什么饭,整天傻兮兮的,被骂了,也不会解释一下。”
其实严格算起来,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只有九个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彼此好像陪伴了彼此整整四年。
那天夜里,月光尤其明亮,悬于木窗边,身旁的小风扇“咯吱咯吱”地响,好像夏日的蝉声,别有一番风味。
袁未晞站在她卧室门口,相隔着一道珠帘,她被热得睡不着,看到一个人影在那儿,吓得立刻坐起来。
“是我。”袁未晞开口。
“大半夜的干嘛呢,吓死人不偿命啊!”方爱晨放下手中即将要扔出去的抱枕。
袁未晞在学校都是十二点多才睡的,现在才十点多,实在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时想起爸妈说让他去上海发展,一时想起方爱晨说很想去外面看一看,一时想起舍友说他把四年大学生活过得像个和尚似的……
想得越多,思绪就像一堆缠绕在一起的蜘蛛丝,凌乱。
袁未晞坐在床边,方爱晨逆着月光,整个人变得柔和模糊,他手紧紧抓着床单,许久才开口:“这次,我是来告别的。”
时光好似静止了。
这是夏日吗?为什么她感觉浑身发寒?
月光像一道耀眼的圣光,直直照射在袁未晞脸上,眉目俊朗的大男生脸上绽放出笑容,“我想带你走,你愿意吗?你相信我吗?”
离开东梅岛,念着念着,以至于它也时常在梦里出现,可是当它有可能会变成现实的时候,她却犹豫了,踏出岛,会发生什么事?她宁愿自己是一个永远把头缩进壳里的乌龟,有人来了,敲敲龟壳,她才稍稍探出头来,张望一下这个世界。
对未知的害怕。
后来,阿公抱着她,拍拍她的肩膀,慈祥地念叨着:“妞啊,去吧,受了委屈,再回来也不晚,我和你阿婆会一直都在的。”
一直都在。阿公给了他勇气。莫大的勇气。
一个星期以后,袁未晞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提前离开了,方爱晨终于意识到,现在的袁未晞不似从前了,他匆匆而来,也会匆匆而走。
他挥手,“一个月后,我来接你。”
像接新娘子一样的承诺。
方爱晨挥手,哭了起来,不是不舍,而是终于,终于她要为了爱情,离开她的岛屿了,可是,他才是她心里不可移动的岛吧。
四、“我要攀上最高的栏杆,贪图最后一眼幸福模样。”
小时候,以为会和阿公阿婆有无限的时光,长大了才发现,原来也不过是由许多零碎的一个月拼凑而成的,像儿时阿公陪伴着一起拼凑拼图一样,拼出来的图案是最美的东梅岛,实则是最美的青春年华。
爱晨倚在阿公怀里,像个蹭人的小猫,阿公身上是醇醇的酒香味,他常常念叨着,我家阿妞要长大咯,说着说着浑浊的泪水湿润了眼眶。
爱晨抽泣,微微侧脸,用手背蹭掉泪水,“阿公,我和袁未晞说好啦,日后是要把你们接过去和我们一起生活的。”
阿公舒心地笑着,却摆摆手,他说他舍不得这岛。
这世上的热闹他不愿意凑了,虽然曾经想冲出去,但是还是被现实拉了回来,不是没有好奇,但是没有遗憾。
一个月后的那一天,爱晨干了很多事,她把门前疯长的爬山虎修剪了一下,即使貌似一眨眼它又铺满那砖红色的墙壁;她做出了袁未晞以前总嚷嚷着要吃的日式鸡扒饭,也不知道他现在还喜不喜欢;她把屋子重新打扫了一遍,发现了儿时遗漏在角落的一枚玻璃球,当年爱不释手,现在沾满了灰尘和蜘蛛网……
到了傍晚,家里空无一人,阿婆也许在“兰图”里忙着,她最近招了一个员工,她可喜欢了,以至于常常嫌弃方爱晨做事磨蹭,阿公……
也许去找阿婆了,他们一直恩爱如初,方爱晨总是羡慕不已。
方爱晨坐在家门前的石阶上,双手撑着脸蛋,左顾右盼,既没有等来袁未晞,也没有等来阿公和阿婆。
天边从橘红色的余晖渐渐变得暗淡下来,袁未晞这小子居然失约了,说好是今天来接我的呢。方爱晨心里忐忑不安,在这段感情里,她一直是被动的一方,等他来,等他记得自己,她只能接受结果。
过了一会儿,手电筒灼热的光照过来,她轻轻挡住眼,站起来,却看到隔壁的陈阿姨着急地看着她,她嘴里说着什么,爱晨好似听不清,脑子“嗡”一声,眼泪“啪”地落了地。
“丫头,快跟我走吧,你阿公快不行了。”
阿公年纪大了,却一意孤行地上山,最近下雨天,路滑得很,他一不小心踩空就从上面摔了下来。一条长长的蜿蜒曲折的石阶路,似通往天堂,紫藤花零星一地,被雨水沾湿,被行人踩得融烂,凄婉,狼狈。
“阿——公——”
“阿——公——”
却再也没有回应了。
谁也不知道阿公为什么要上山。
十年后,阿婆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还是想不通,当年他怎么无端端就上山了呢。”
爱晨跪在地上,哭得力竭,“是紫藤花环,是我说想要一个紫藤花环,阿婆,是我……我没想过阿公真的上山帮我摘,更没想过会出意外,阿婆……十年了,我把它说出来了,但是我永远原谅不了自己……”
没人回应,没人拍着她的肩膀,说:“傻孩子,不怪你。”
袁未晞父母帮他争取到了在上海大企业的工作机会,实习期过了,就可以转正了,吃了老板的亏,挨了客户的骂,压住一口怒气,赔笑。
“你敢走?!”一声怒骂,“先把工作完成,不急这一时。”母亲软硬兼施。
袁未晞心不在焉地留了下来,因为他得到了母亲的承诺,如果争取到工作,她一定对方爱晨好,至少不会故意为难她。
比预定时间延迟了三天,登船,到岸,却看到一脸疲惫的她,没有任何责怪和生气,冷冰冰的表情,一件白色的长裙在风中扬舞,像孤独的白天鹅,她坐在屋子旁的石阶上,看到他以后,眼睛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阿公走了。”
他先是一愣,惊得什么话都说不出,轻轻揽过她,也哽咽了,他怀里的女孩为什么要经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会那么让他心疼。
他胸前衣服被眼泪沾湿了一大片,他就这样抱着,一直抱着她。
“不怕,船翻了,不是还有大海吗,我就是你的大海。”
海纳百川,我只容你啊。
阿公被埋在岛上的墓园里,青草依依,他不会孤独,袁未晞说。
不是的,爱晨知道,自己离不开这里了,她要照顾阿婆,她要看好“兰图”…
袁未晞被公司不停打来的电话骚扰了很久,他由着性子把手机扔了,泡在水里,像一条被拍上岸的鲸鱼。
他不懂怎么劝她,即使他的承诺再华丽,他说的陪伴再温暖,浑身解数尽使出,却毫无办法,要是以前,他一定会用绳子捆住她,强行把她带走。
几天后,爱晨把他送上了返程的船,淡然微笑。
一走了之,记忆成幻影,固然是好,但她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心,她也毫无办法。
傍晚时分,淡粉色的天空,船鸣,螺旋桨快速转动,她双手撑在栏杆上,对岸是一个她无法企及的美丽新世界,可能真的有老虎,但是也有她最爱的人。
她用手做喇叭状,大声喊:“袁未晞,你再也别回来了。”
越驶越远。
两人泪如雨下。
五、“我真的见过爱情的模样。”
好几年后,爱晨独自一人出了岛,也算是了却一生夙愿吧。
如此,她才舍得把自己的一生埋葬在岛里。
她看见了银光闪闪的高楼,站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看着人来人往,有人不小心碰了她,连忙说句“对不起”,步伐成了影,每个人都很忙……
她来到了袁未晞的公司楼下,坐在花坛边,听着高跟鞋敲击在瓷砖上的噔噔”声,看着旋转玻璃门像只不停歇的蝴蝶,扑打着翅膀,凉丝丝的气息从里面渗出来……
这里有很多旅游景点,但是她没去,她去了超市,所有大大小小的超市,她去了一条沿海边的路,原来从这里看,海水是蓝色的,她终于明白了,书上说的湛蓝的大海是什么模样……
阿婆让她把亏本好几年的“兰图”卖了,她仰着头,分明是儿时的模样,嘴硬着,倔强得表示即使劳累得不分日夜,也不能卖。
很多东西,留下来只会是累赘。就像小郗,早已经成为你的累赘了。阿婆说。
爱晨哭了。他怎么会是累赘呢,他是我的岛屿呀,若非岛沉,绝非二心。
只是,她爱他,也不需要他知道了。
阿公走的第十年,阿婆也去世了,寿终正寝,与阿公同穴眠,墓旁开了一朵粉紫色的小花,娇嫩可人。
小姨来探望过她,以长辈之势给她介绍姻缘,她说,世上爱情都差不多,敌不过茶米油盐。
“我真的见过爱情的模样。”爱晨眯着眼,望着白茫一片的天空,像想起了什么。
那时的她已经三十几岁,也许是一世无忧,长得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肉肉的小脸已经褪去,以前的短发已经及腰,有天照镜子时,发现了一根白发,又是惊愕,又是感慨。
他们总说,方家的姑娘,总是那么倔,再没人笑着说,方家的姑娘那么古灵精怪了。
有一年东梅岛的冬季,破天荒地下起了小雪,她煮了一壶酒,窝在被衾里,听着窗外雪“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忽然觉得有些寂寞,暖酒下胃,她关紧窗,所幸不看了。
那么想看的雪。百年一遇的奇观。却没有任何兴趣去观赏。
银雪裹树,飘絮浮影,冷得让人哆嗦,却还是有很多游客。
戴着一顶红色的针织帽,披着大衣,又闲逛进无人的小巷,前面有一对夫妻在拍婚纱照,女子穿着洁白似雪的婚纱,摄像机一放下,男子就抱紧她,细心询问是不是很冷。
爱晨倚在冰冻刺骨的石墙上,有些恍惚,远远地望着,不敢上前。
那个男子,长得真像他,只是怎么会呢?他只会在夏天出现,他好像只属于东梅岛的夏天。
他的婚礼应该是在夏日的清晨,第一缕阳光,白露未晞之时。
新娘是谁,那么多年,她已经不在乎了。
最后,"兰图"还是倒闭了。
爱晨用剩下的钱开了一家手工店,名为:沉。开在无人的山脚下,很少有人发现,一个星期才有几个客人,每个进来的客人都能喝上她泡的一杯花茶,让人留恋。
来来往往的人大多是旅客,一辈子可能只能见上一面。
最近她爱上了李清照的词句,“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正是她如今的状态。
悠哉乐哉,一觉可以睡到下午,一杯花茶,可以细细品一天,初冬,茶凉得特别快,一天中最急忙的事仿佛就是点燃灯芯,听到玻璃壶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心里觉得满足。
爱晨正襟危坐,一手举起茶杯,一手翻着书,目不转睛看着,一副好学的女学生的模样,一句"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刚念完,门帘上的龙猫陶瓷铃铛叮当响,她头也不抬,用笔戳戳脑袋,漫不经心地说:"起风了。"
一个人影挡住她光线,她侧头望过去,定住视线,眼眶有些湿润,而后温温一笑,"原来是你来了。"
十年相见两茫茫,原来也是造化弄人。
六、番外:"芳草萋萋,娶你为妻。"
在袁未晞的心里,东梅岛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在他朋友心里,这货一到暑假就往岛上跑,不简单,不会是养了一个小娇妻吧。
"随你们怎么说吧。"袁未晞不置可否。
第一次任由绯闻肆意滋长,惹得兄弟阵阵调侃。
这是大三时的袁未晞。胸有成竹。把所有一切都留给岛上的小娇妻。
算是秘密,因为她还不知道。
漫长的岁月里,被思念磨得不成人形,只能靠信件联系她,有很多次想逃课去找她,结果还没离开学校,就被母亲生生揪了回来。
可是每次见到的她都仍是那副精神奕奕的模样。真是。气得发狂。
那时的袁未晞,因为第二天要见她,激动得睡不着,好大的熊猫眼。
真可爱。爱晨掐脸。
他一手拍开她的手。生闷气中…
在她面前,自己总会无缘无故地生气,无缘无故地伤心,无缘无故地开心,无缘无故地自责。
比如阿公去世那次。
他留她面对那些可怕的天翻地覆,留她一人面临奔溃和绝望,他束手无策,画地为牢,锁在自责的房间里,受尽折磨。
上了船,袁未晞听到她让他再也不要回来了。
以前他会揪着她的小辫子,反问一句"凭什么",而现在他却想紧紧抱着她,让她别说了。别说了,如果并非本心。
从那之后,他写的信一寄不回,有一次他气得打电话向邮政客服质问,是不是漏了他的信。
"那是救命的信!麻烦下次一定要确保寄到!"
温润的嗓音因为激动,变得棱角锐利。
"傻孩子,阿公喜欢订报纸来看,自从他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看信箱了。"
很多年后,爱晨解释,袁未晞大汗,羞愧不已,心里给邮政客服道歉,道歉。
正式转正以后,工作量比之前多了两倍以上,手脚并用都干不完的活,常常是干到晚上七八点,回到家还要继续加班。
不过所幸,有了工作当借口,他成功推掉过很多变式相亲的饭局,虚以委蛇的恶心"勾当"。
袁未晞也去找过她,"兰图"已经没有她忙碌的身影,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在干活,她说最近这儿的生意非常不好。
唏嘘不已。
家门紧闭。他还没来得及敲门,一场倾盆大雨滚滚而来,他狼狈不堪,记忆中的东梅岛很少有这样的大雨。
他在窄窄的屋檐下,想起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大门就在对面,他却没有勇气敲开了。
他为什么还要来呢?带她走吗?
现在的他,连最基本的陪伴都给不了她了。
把自己活成了路人甲乙丙,每天上班下班,连点念想都没有,空洞洞的。
有一天,在公司大楼下看到一个女孩,长得很像她,左右张望着,像每年暑假她在岸上等他时的神情。他看入了迷,被同事推了一下,才记得赶路。
怎么会是她呢。
走吧,不会是她的。
后来的几年,家里催婚催得紧,就差以死相逼了,他每次都是打太极敷衍过去。
他在工作上有了很大的成就,却做到了及时抽身,退入二线,有几度以为自己在假期中,闲得有些不习惯,有一天在报纸上看到关于东梅岛的宣传广告,忽然心一热,就定下了船票。
"我当然是希望看到你幸福的。"袁未晞抢过遥控器,嘴里嚼着刚买的玫瑰花干。
"如果过得凄惨无比呢?"方家姑娘再度抢过来,调到她最爱的古装言情剧。
袁未晞微微一皱眉,看到她对着屏幕犯花痴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把她脸蛋扭过来,强迫她看着自己。
"那…那我就勉为其难娶你为妻吧。"
许多年后,两人坐在摇椅上,她想通了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
为什么偏偏是她的爱情要历经百般磨难呢?
大概是因为之后的过分幸福吧。
(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