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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书堆满我的客厅,我常被绊倒。自从她搬进来,我本来就狭小的地方被占去一半。床、卫生间的洗手台、放护肤品的桌子全都要分她一半。我在蜗居房里让我的物品也蜗居了。心里说不上的憋屈。不过这些都还好,最主要是她那些书,从门口开始,贴着墙,一摞一摞往外堆,直到把我本就狭窄的客厅挤成一条缝隙,人勉强可以通过的“缝隙”。每次回家,我都会恍惚一下,像进入迷宫,感觉下一秒就要开始一场紧张、刺激的冒险。我快忍受不了了,真想让她马上搬走。可我发现最近阳台上她那两个大行李箱上也堆了书,这样她每天开行李箱的时候就必须先把书放到旁边,拿出需要的东西后又将书放上去。好麻烦,好不方便。而且她虽然欠债二十多万还是请我吃饭。想到这些,我好像就没那么生气了。
我下班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她还没有回来,估计得到两点,晚间每单比白天多两块钱。
我洗漱完坐到电脑前,按惯例先点开小说软件中的作者中心,阅读量为20,今天没有增长,没有失落,写小说三年,已经习惯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增长两个,说不定哪天我就撞大运火了。把一切都交给未来,这叫相信相信的力量。
word未写完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站在原地”。我也“站”在原地,双手放到键盘上迟迟敲不下一个字,明明脑袋里有很多情节,可就是无法组成词句,有种骨头哽在气管里的窒息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打下“他向前走了两步”,停了两分钟,不满意,删除,又打下“他回头”,又停住。像废旧卡顿的机器人。
脑子混混沌沌,肩膀很痛,腰很痛,屁股很痛,腿也很痛。睡觉吧,根本写不出来。可是如果今天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时间就浪费了。盯着电脑的眼睛渐渐模糊,在眼睛彻底闭上之前,猛灌一口咖啡,闭上眼睛等咖啡在身体里发挥作用,终于眼睛彻底睁不开了。头砸向键盘时在word里敲出一堆乱码,像故事留出的尾巴,也像未完待续的波浪号。关掉电脑,爬上床,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先定个闹钟,五点起床还能写两个小时。今天浪费掉的时间得补上。闭上眼睛不断问自己,就算我今天能写两万字,又能改变什么?我依然是超市收银员,一个月拿四千块钱工资的普通人。
一直如此。
床很舒服,被套也是昨天刚换的,隐隐还有阳光照射后未挥发洗衣液的清新味道。她还没回来,我可以在床上翻滚、大声播放音乐,甚至还可以大哭一场。房间的一切此刻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可以为所欲为。但我却只是静静平躺在床上,身体像陷在那里,沉重得无法动弹。我听到了心脏“咚咚咚”的声音。我不知道是房间太安静放大了心跳声,还是焦虑的声音已经控制了我。我什么也没得到,也什么都没失去。那为什么还要写?心脏一直在问脑子这个问题。脑子回答不了,我身体上任何一个器官都回答不了。所以我的身体如此沉重。
她回来了,不知道有没有超过凌晨两点。她先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看了我一眼,随后轻轻关上门走出去。我听到了“啊”的一声,她大概也被那些书绊倒了。那些无用的书,她搬进来的时候是这样说的,但她找不到扔掉的理由。不是舍不得,就是就算没用也不能扔。我不明白。
我的耳朵被她吸引过去。
她躺在我身边,背对着我缩着身子。我们之间的空隙好像比客厅里的空隙还要大。她的呼吸声很大,像在打呼,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我还听到了桌上纸巾的拉扯声和擤鼻涕的声音。我知道她做得小心翼翼。我应该继续装睡的。
“你在哭吗?”
我没有睁开眼睛。
她被吓了一跳。
“没有。可能最近感冒了,鼻子堵得很。”
“那你吃过药了吗?”
“吃过了,你快睡吧。”
她掀开被子去了卫生间,我听到了水流声。我确定她已经洗过澡了。水流声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大概两分钟。她又“啊”了一声,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再次走进房间的。
如果说菜市场是烟火气最浓重的地方,那么超市应该可以排第二,特别是下午六点到晚上十点这段时间。结束一天的劳累工作,和家人或者朋友一起采购生活用品,大概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同时,我也觉得,这是我收集小说素材的好地方。
玩具区有一个小男孩缠着他妈妈给买一个汽车玩具。面对撒泼打滚的儿子,妈妈冷眼旁观着。我的小说也可以有这样的男主和妈妈。不过她会是一位贫穷的妈妈,因为买不起玩具,所以任由男孩撒泼打滚。又或者,男孩很懂事,虽然很喜欢,但还是说出不喜欢这种违心的话。但他的眼神无法欺骗妈妈。儿子在生日那天收到妈妈送的玩具汽车,母子俩抱头痛哭。这里是不是还应该加一个女人,就那个吧,戴着耳机,穿碎花裙,在生鲜区逛那个。她因为太孤独,为什么会觉得她孤独?是因为她一个人吗?算了,先不管,反正她成为男主爸爸的情人,导致男主父母离婚,男主父亲还不给抚养费,所以母子俩才过得如此艰难。后来男主母亲还患病去世了,只留下汽车玩具陪着他。男主长大后,遇到女主,怎么遇到呢?对了,就让女主不小心把男主的汽车玩具弄坏吧。男主恨女主,女主觉得男主小题大作。故事就设定为欢喜冤家。女主在了解男主的故事后把男主的小汽车修好,并把它放在一个漂亮的礼物盒里送给他。当然故事一定是俩人相爱了。不过故事应该以男女主相遇展开,随着故事推进开始回忆男主过往。
这样的故事会是好看的故事吗?不好看还要不要继续?要怎么样才能好看呢?脑海中忽然闪过“我的梦想”这几个字。不是有人说过,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大概每位小学生都写过这样一篇作文——《我的梦想》。这种事情现在想想很诡异,一个字都还没认识多少的小学生,要写下一生想要做的事。很像看图写故事,全靠想象。所以,我在我的想象范围内,写了公务员。老师是教书的,医生是打针的,而公务员大概是每个老师都向往的职业。因为时常能听到某某老师考上了公务员,那位老师就得意地接受着所有老师的赞赏和羡慕。哦,还有一种职业。我爸爸妈妈是农民,种地的。如果读过书还只想回家种地,估计腿会被打断。所以,公务员应该是世界上最厉害、最神圣的职业,它或许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确实,它是一个很好的职业选择。纵使长大有过人生阅历,认识了上百种职业,我还是这样认为。报考率大概70:1。我连续考了三年没考上。那么它是我的梦想吗?写小说是我的梦想吗?不,我立刻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公务员是好的职业选择,而写小说或许还只能解释为我胡思乱想的载体。
因为梦想好像很伟大。
“阿姨。”
一个小孩子喊了我一声,我的脑袋恍惚了一下,就像从偶像剧频道突然换到时事新闻频道。我扬起微笑,低下头,他拿着一个草莓味的可爱多冰淇淋。我刚给她结完账,他就迫不及待撕开包装纸添了起来。他妈妈在他身后笑得很温柔。我心里生出一种愧疚感,他就是刚刚和他妈妈买酸奶,我想把他写死的小男孩。拥有胖乎乎的脸蛋,能发出甜甜声音的可爱小孩,我怎么能把他写死呢,会被读者骂的。
今天我回家的时候,她在里面,坐在地上,身体无力地斜靠在书堆上,双腿因那些书无法伸展而屈曲着。她发出克制呻吟的闷哼声。颧骨青紫,额头上有一大块血迹。她好像不小心折进阴沟无法起身的人。我吓得扔掉包,蜷缩着身体半蹲半跪在她身边,“摔倒了吗?”
“今天转弯的时候不小心撞树上了。”
“去医院看了吗?”
“不用,小伤,休息一会儿就好。”
“不是已经骑得很好了吗?怎么还会摔倒呢。”
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关心,像责怪。
她看了我一眼,又因疼痛闭上了眼睛。那眼神好像在问,骑得好就不会摔倒了吗?我倒希望她这样问,这样我就可以和她吵一架,然后她赌气搬出我租的房子。就因为她这样的小心翼翼和隐忍,让我更加难受。
“我们去医院吧,万一脑震荡。”
“不用,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她甩开我的手。很用力,我的手臂磕在书堆上,被划出细细的红痕。
“你是不是因为考虑钱才不去医院?”
我好狠心,在戳她的心窝子。
“是。”
她睁开眼睛盯着我,好像要说很多,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无力地往后倒去。她身后的书一本一本落下来,一本本砸在她的脚上。她拧紧眉头,没理会那些书。
“你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我不去。”
她再一次甩开我的手。
“爱怎样就怎样吧,死了我也不管。”
我转身回了卧室。坐在桌前,她那沉重的呼吸声很吵,让我也无法平静下来。我也很能忍,忍了一个小时才出去看她。
她还是那样躺在书堆上,头往后仰,双手瘫在双侧,像死了一样。
“起来吧,不去医院我给你的伤口消消毒,小心感染。”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终于抬起头。
酒精碰触碰伤口的时候,她还是呲了牙。我故意弄得更使劲。额头上的伤口不深,应该不用缝。我擦掉她脸上的血迹,酒精在她脸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像泪水。纱布大概已经过期了,但应该没事吧,伤口不深,皮下组织也很少,不包扎应该也没事。我在她的伤口上按压了一个酒精棉球,她终于痛得喊出了声。
“不是不痛吗?喊那么大声干嘛。”
我阴阳怪气。
“谢谢!”
她很郑重,但我不想煽情。
“伤口别碰到水,不早了,我要睡觉了。”
我站起来,不知道药箱该放哪?索性走进卧室,扔在地上。反正她明天还要用。
她躺在我身边很安静,但我知道她没睡着。我也睡不着,没想小说,没想梦想,甚至没想今天对不上账的一百块钱。我心里为什么非得有点什么呢,就不能空空如也吗?
“睡不着吗?”
“几点了?”
睡不着的时候,我喜欢看时间。这样就能知道自己离起床还有几个小时,白天上班会不会打瞌睡。睡六个小时白天就不会困,如果只能睡五个小时午饭后就开始犯困。少吃饭、多喝咖啡都没用。那种想睡又不能睡的感觉,大概像想死又死不了。
我闭着的眼睛感受到了她手机的光。
“两点了。”
我很失落,只能睡五个小时了。不对,没有五个小时,酝酿睡意至少还需要半个小时。
“谢谢你。我说的不止是今天。谢谢你收留我,谢谢你让我把书放在你这里。虽然……”
我知道她想说那些书没用。
“其实,我真的挺想让你搬出去的。是你让我连哭都不能独处。”
“我知道。”
她的声音很平静。
但,应该会有难过吧,纵使在此之前已经做了很多很多心里准备。
三年前她无反顾从家里安排的外贸公司辞职,用自己工作三年的积蓄在西街角落里租了个50平米的店面,开了家书店。书店的名字就取自她的名字——唐小小——“小小书店”。书店也和名字一样小小的。店刚开张,她热情高涨,在小小的书店里举办了很多读书沙龙。
那一年我大学毕业,白天到处找工作,早上和晚上的时间就用来准备各种考试,公务员、事业单位、执业证书考试等,只要是我能考的。那天我去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面试,面试官简单问了我几个问题就让我回家等消息了。我知道面不上,面试官对着我的简历皱眉。她没问我为什么没去读某个211大学,没说我太年轻。已经很礼貌了。
我紧紧握着斜挎包的带子,像里面装着人民币。我走得急匆匆,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想回出租屋,看见红色的考试书和各种资料就想吐。阳光火辣辣地灼烧着后背,我只想快点逃离。大概是过了一个红绿灯,往右走十分钟,“小小书店”就在那里。门口大大的“小小”两字闪着柔和的光,让人无法忽视。“小小书店”的左边是水果店,右边是超市,它夹在中间格格不入。我走了进去,我知道在这里我的后背大概不会被灼伤。
书店的三面墙都是贴着天花板的书架,书架上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书,中间就一张贯穿书店的长方形桌子。桌子的左右两边各坐了两个人。他们面对面,面前都放着书和纸杯,纸杯里不知道是白开水、饮料还是咖啡。看到我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来参加读书沙龙。我摇摇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依然紧紧地抓着包带。她又问我,是不是要买书。我还是摇摇头。她脸上的笑容未减少,让我坐在旁边椅子上,并给我倒了杯水。她介绍店里的读书沙龙,一周举办一次,具体日期她会更新在公众号,我可以关注“小小书店”的公众号。欢迎我参加。她还介绍今天读的书是《来日方长》,罗曼·加里写的。问我有没有看过。我依然摇头。她又问我最近在看什么书,我说,《申论》。她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让我坐着休息,顺便可以听听他们的分享。
“血液和氧气无法适当地供给脑补需要。她将无法思考,慢慢地就只能像一棵青菜那样维持生命……”
“慢慢就只能像一棵青菜那样维持生命。”
我慢慢跟着念起来,那可怕的活着不再是活着。我才二十三岁,会害怕像棵青菜那样维持生命。
后来我关注了“小小书店”的公众号,她时常会在上面分享一些小说中的片段或者名句。
“狐狸说,‘你每天最好在相同的时间来,比如你下午四点来,那么到了三点我就会开始高兴。时间越接近,我就越高兴。等到四点,我会很焦躁,坐立不安;我已经发现了幸福的代价。但如果你每天在不同的时间来,我就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开始期待你的到来……’我们需要仪式。”
“我为我喜欢的东西大费周章,所以我才能快乐如斯。”
……
我喜欢读那些片段。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机,一遍又一遍,生怕它掉在地上摔碎,也怕那些温柔泛着光的文字会消失。
晶莹的泪珠放大文字那天,出公务员考试成绩,我同时也找到超市收银员的工作。毕业小半年我好像终于走出雾霾看见了光。哭泣大概是因为感动,文字和新工作好像都值得哭泣。
我没有每次都去参加她的读书沙龙,却在仅有的几次中相熟,成为朋友。
我会写小说也是她告诉我,可以写写看。不用在乎有没有人看,不用在乎写得好不好。只要写自己想写的。她问我人生中有没有哪一刻想要奋不顾身,找到那个感觉并记住,然后去做就好了。我想不到我的人生有没有那个瞬间,但我想把那一刻当做那个瞬间。心脏怦怦跳动,像汹涌的海水。我迫不及待,写下来吧,就把那些做过的梦,无法说出口的话全都写下来。
“我真的不在乎。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时间越长,我会去想写得好不好,会想小说有人看,甚至开始幻想有天小说火了,我能赚大钱。其实,我是可以停止不写的对吗?”
“当然,只是还没有那个瞬间,就像我和你说的那个奋不顾身的瞬间。”
“我应该期待那个瞬间的到来吗?”
她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
“我曾经这样规划过我的人生。我大概率不会结婚,虽然我妈时常为这事给我打电话。结婚成本太高,没有钱用什么养孩子。”
“万一对方很有钱呢?”
“对方是个不错的人又很有钱,我遇到这样的人的概率有多少呢?不是做最坏的打算才能收获惊喜吗。我如果一直在超市工作,每个月四千块,我就尽量攒一千块,以后买一辆小车,毕竟父母在农村老家,万一生病也能方便点。买不起房子,就一辈子租房子住。万一最后有一天真的在这里混不下去,还可以回家种地,老家的房子我能住一辈子。”
“你想的真多。我这辈子好像就想做一件事,开书店。其实也挺荒唐、挺自大的。一辈子那么长,我现在就下定义。”
“开书店算你的梦想吗?”
“我认为是。”
一个月前的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说书店的租期快到了,她已经没钱续租,书店可能真的要关门了。她很失落。为了安慰她,我请她在大排挡喝酒。一打啤酒下肚,她摇头晃脑。她就是这样,戴个黑框眼镜,文文静静,好像可以被一只蜘蛛吓晕倒。可一旦喝酒,摘掉眼镜,她就是谁也惹不起的大姐大。她提着酒瓶,踩在凳子上就开骂。
“你知道吗?三年,我才开了三年书店,水龙头就换了五六个,我家十年都不一定能用那么多。每次退回来的书都会有损坏,顾客还理直气壮,说我的书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还有房东,每年都要和我谈涨房租的事……我真的受够了,关了也挺好,省事。”
本来图书市场就不好,刚开始还办读书沙龙,卖饮料,但这个事情大书店也在做,又宽敞又明亮,环境好,不时还有知名编剧或作家。饮料还有专门奶茶店。“小小书店”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日渐萧条。她为了维持书店的经营已经贷了款,当初为了开书店,她和父母闹得很不愉快,男朋友也和她分了手。我知道她在说气话。所以,我安慰她,“你也别着急,事情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她听进我的话,从桌上抬起头,“对哦,我可以去贷款。实在不行还可以回家和我爸妈服个软,认个错。我不会轻易认输的。”
她的眼神很笃定,仿佛真的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一周过后我再次接到她的电话,她说,没有办法,已经做了所有努力,用尽各种办法。本来打算用房子押金租一个小一点的仓库放书的,但房东收房的时候以墙体损坏为由,扣掉一半押金。
“那个墙体本来就是旧的,就算没有书架,放那里迟早也会坏。就那么一点,拇指大小一块……”
她吐槽完才小心翼翼问我,能否将书都放到我这里,她现在住的房子,月底租期也到了,她不打算续租,打算住到青年旅社去。
我答应她的请求。我俩把书全部搬进来,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我俩一前一后,狭窄的过道无法允许俩人并肩。我问她接下来的打算,她告诉我已经注册了美团的号,准备开始跑外卖。公众号里还可以继续卖书。她说,这只是过渡。我知道过渡这个词。我也曾把超市收银员当成我的过渡,只是一过渡就三年。
我毕业于一所普通大学的会计专业,毕业前对工作的想象是,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经手上百万、上千万的钱,时常霸气把那些没贴好的发票全部退回去,同事为了能报账,只能对我毕恭毕敬。如果不能坐在能吹空调的办公室,再不济,也能是银行的柜员吧。超市收银员是我没想过的工作,不过,都一样,反正经手的都不是我的钱。
她缩着背,我对她说:“你搬进来和我一起住吧”。
窗帘的避光功能不太好,我们俩就盯着颜色一点点变透亮的蓝色窗帘,直到我的闹铃响起。
“你今天还要出去吗?”
“要。”
“你跑一天外卖能挣多少钱?”
“大概200块吧,如果没被……”
我打断她,“我给你转两百,今天就不要出去了。”
“不用……”
“这是命令,我可不想大半夜还送你去医院给你垫医药费。”
晚上我到家的时候屋内很黑,好像有碗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我一边打开手机电筒,一边去按开关,没亮。
“停电了。还好我已经做好了饭。”
已经好久没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厨房里做饭了。
“怎么会想着做饭呢?”
“今天我没出去,反正也闲着。”
她一边说话,一边借着我的光把菜都端到客厅书堆的“缝隙”中。
“对面楼还亮着灯。”
“可能就这栋停了吧。”
她做得很简单,一个青菜汤,一个小炒肉。
“你今天下班很早。”
“今天有些累,我请假几个小时。”
我们俩面对面坐在地上,手机支在书上,堪堪照亮了饭菜。我们的脸在灯光两边影影绰绰。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电,我手机快没电了。”
“应该快了吧。”
吃完饭,我俩把碗筷收到一边,靠在书堆上,手电筒照着我们之间的距离。
“你的书还能卖出去吗?”
“‘小小书店’关了以后就没卖出去过,我也没时间再像以前一样好好打理公众号。”
手机的灯光灭掉的同时,月光恰好游进客厅,月光被阳台的杂物和衣服打散,星星点点落在书上、墙上,还有我和她的身体上。
“其实我觉得这里也很像‘小小书店’,你把这条小道看成那张大桌子,我俩面对面坐着,像不像你举办的读书沙龙。”
说着我侧身盘腿面对着她坐下。
她半信半疑地也面对我坐了下来。
“我们来读一段吧,你此刻脑海中想到的是什么?”
我有些兴奋,好像在玩什么冒险游戏。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搬完书的那天,我俩坐在地上,看着天边红红一片夕阳,她也说了同样的话。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我们两个我一句她一句,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兴奋。直到房间一瞬间亮起的灯光夹断了我们的“游戏”,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笑意还未收起。我们都看着彼此,好像在说,这个游戏还要继续吗?最终是我先开口:“血液和氧气无法适当地供给脑补需要。她将无法思考,慢慢地就只能像一棵青菜那样维持生命。可能拖延时间较长,几年之内可能短暂清醒;不过病不饶人,小家伙,病不饶人啊!”
她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很庆幸我们还有健康的身体。”
对呀,如果非要找一个我很幸福的理由,那这个一定是最好的。
“不玩了吧,”我看了看时间,“现在十点,我还可以写两个小时小说,不管写不写得出来,总得去电脑旁坐着吧。”
她突然笑了,“你说这句话让我想到,不管想不想活,总得活着。”
她越笑越大声,好像觉得这句话很有趣。
“我今年准备考老家的事业单位,不管考不考得上,总得考啊!”
我也笑了,原来这个句式有这么多用法。
“哦,你放心,再等我两个月,我尽量把房租给你。”
我已经走进卧室,“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站在门口,看着客厅,声音很轻,“以后这里就是我的书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