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寒假,我给一个初三的学生做家教。那个孩子很聪明,工作也算是轻松愉快。孩子的母亲原是附近县城里棉服厂的工人,为了陪孩子读书,她放下了工作,到省城里租了房子。阿姨是个很健谈的人,交谈几次,不仅是孩子的情况,就连这栋楼里邻里街坊的细碎琐事我也获悉了不少。家教一直持续到年关前几天,在最后一次的课程中,我多讲了一个小时,给他提了一些建议,阿姨留我吃晚饭,我没有推辞掉。而当我离开她们家时,夜幕早已落下。
当我走出房门,我看到了一个苍老的男人,他佝偻着身子,坐在之字形楼梯的转折处,面前是一个火盆,火焰正灼灼地燃烧着。这种老式小区的层与层之间并没有完全封上,设有一个开放的露台,男人便坐在那里。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沙哑,我听不太清楚他在说些什么。我转身与房间内的母子道别,合上门,然后拾级而下。男人侧身对着我,始终没有侧过脸看我一眼,他只是坐在火盆面前,不断地将黄色的纸钱递进火焰中。
男人的身体隐没在黑暗中,而他褐色的脸,被火焰映照的无比鲜艳。
那是一张写满了辛劳的脸,灰白稀疏的头发散乱的向后倒去,粗大的毛孔布满脸颊,浮肿的眼袋几乎大过了浑浊黯淡的眼睛。
火光映出他衰老面庞上的皱纹,不断扭动的光影沿着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蔓延。些许灰色的残烬被夜风扬起,与他的话语一起,飘入幽静的夜里。
在之前同阿姨的交谈里,我大概知道了这个男人的一些事情,他与妻子分居已久,孩子也不太和他来往。他是家里的长子,妹妹常年卧病,弟弟几年前意外去世了。他们原本住在城中心的一处棚户区里,但并没有在声势浩大的棚改中获得什么令人羡艳的利益。
“他呀,听说单位分房子的时候,他本来能换到对面的房子的。”阿姨聊到这件事时,眼神挑向窗外的一栋崭新的大楼,“加点钱就行了,但他就是拿不出来,听说是到处借钱预付了定金,但是尾款却怎么也给不起了,房子要不到,钱也要不回,没办法,跟人换了这个小破楼里的房子,你看,城里人日子也不好过嘛。”
我其实也是阿姨口中的日子过得不太好的城里人,住的也都是阿姨口中的“小破楼”,那时我不大敢接话,只得点头附和。
拆迁后,他离开了生活了数十年的老房子。在那里,他曾经是孩子,曾经是兄长,曾经是被依赖的父亲与丈夫。
迎着面前的火光,他仿佛在与数十年的岁月对话。已经过去的那些时光在他的记忆中不可避免地坍缩成一个不可探知的空洞。而此刻那些逝去的人,那些破旧倒塌的建筑,那些在奔行中被匆匆遗忘的东西,又于火光间重现,他又成为了儿子,又成为了兄长,又成为一个拥有家的人。
无数的记忆在火焰中重叠,携带着过往记忆的幽灵们,于火焰中苏生,温柔地抚慰着颠沛之人苍老疲惫的心。
纸在火盆中扭曲。
它们先是向内蜷缩,然后红色的流光缓缓涌出,火焰开始绽放。仿佛是在火焰中寻觅到了可以安心休憩的土地,它们肆意地扭动着躯体,让火焰滚过每一寸可以与之亲吻的地方。燃尽的纸化为黑色的灰烬,与黑色的夜一起,包裹着这团扭动着的火焰。
......
站在小区的出口,我回过头,漆黑的夜幕中,火的光影从露台外侧的立柱之间溢出,像是一朵在风中摇曳的花。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火光彻底黯淡。
火焰熄灭了,盆中的残烬将带着暗红的火纹与燃尽的漆黑碎末拥在一起。年关前的夜风冰冷,残烬余温散去,红色的纹路逐渐褪色,夜也安静下来。
我的眼睛逐渐变得无法聚焦,胡乱地飘向无垠的夜空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