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一直没有告诉晴朗,他是海登的联合创始人,由郑钧代持他的股份。
三年对赌结束,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会离开飞渡。到那时,她看着他这几年的努力和挣扎,应该会理解他别无选择。她没必要知道,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身在曹营心在汉。
但是,现在,他却没有办法继续隐瞒下去。因为海登在规模扩张中遇到了严重的资金流危机,需要在短时间内完成B轮融资,而且资金缺口很大。但不知道是不是凯勒做了手脚,前期已经做完尽调的几个基金临阵放弃投资。他刚刚打听到,领投的那家基金公司,投委会的关键人居然是他和晴朗的一位熟人,林旭。
郑钧告诉他这个信息的时候,他马上去核实了一下,这个林旭确实就是他和晴朗在黄山时帮助过的那个人。海登面临生存危机,他只能冒险亲自去说服林旭。
林旭发现是他的时候,也很意外。他一直有所耳闻,海登的背后是飞渡的CEO裴缜,没想到传闻是真的。裴缜很坦率地说了当初被迫接受并购安排,以及飞渡在被凯勒并购后的困境,自己的逼不得已,同时也陈述了自己对这个行业发展前景的思考和判断,希望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
林旭被他的才干,尤其是他对产业升级的理解和未来规划所打动。最重要的是,黄山时裴缜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但更重要的是,裴缜说,晴朗也和他一起参与了海登的创业。
是的,裴缜说了谎。他已经看出林旭对晴朗的另眼相看,面对机会的时候,他总是会做出本能的反应。林旭果然对这一点很感兴趣,问了很多细节。这一刻,晴朗那天问他和海登究竟有没有关系时的表情在眼前掠过,但是被他很快甩掉了。海登正在最关键的时候,他必须做出最理智的选择,这正是他一路走到今天这一步,唯一不能动的原则。
每个VC都有自己的投资逻辑,裴缜很清楚,林旭掌舵的这只基金,更倾向于投人,创始人和管理团队。裴缜在来之前,对这只基金的投资逻辑是做了功课的。他也已经做了决定。
他很了解晴朗,她会很生气,她对某些事有自己的原则,甚至是一根筋的,他不能确定这会给他们的关系带来什么样的致命打击,但是他知道,她一定会帮他。只是瞬间的犹豫,他便做出了选择。
从林旭那里回来,裴缜和郑钧闭门谈话,达成一致。剩下的是他要说服晴朗接受安排,加入海登。
所以,他需要向她摊牌了。
他把晴朗约出来,在她最喜欢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向她和盘托出整个事情。对于必须面对的事情,或者说,当他意识到为了达成目标,付出代价已经成为必要条件,那么,无论那代价如何难以接受,他都不会再做无谓的挣扎和纠结。这是他少年奋斗养成的习惯。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坐在晴朗对面,在等待她回应的那段时间里,他还是比自己预期的更加紧张忐忑。那一刻,他意识到,他似乎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在乎她。
晴朗的反应很出乎他的意料,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平静。也许是第六感,也许是他过于郑重严肃的开场白,从一开始,她就停下了手中的刀叉,专注地抬头听他说。
待他说完,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垂下眼睑,浓长的羽睫遮住她的眼眸,看不到她的眼神,也无法窥见她内心的波动。
他不安地僵着身子,甚至没有换个让自己觉得舒服些的姿势,只是绞紧了放在桌子上的双手。时间在沉默中流走,他的心渐渐地像绷紧了的弓弦。
“我知道了。我会配合你们,但我不会加入海登。”晴朗终于抬起眼睛,看着裴缜,声音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没有太多的内容和起伏。
她的态度确实和他预料中一般无二。
“晴朗,对不起,上次我隐瞒你,是担心你会对我有看法。此事我不想辩解,只希望你能原谅。”裴缜声音里满是懊悔。
“相信你,是我的判断和选择。你并没有一定要说真话的义务。或者说,我没有成为你愿意说真话的那个人,这不是你的问题。”晴朗淡淡地说,这样的平静反而让他非常不适应。
“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是因为太在乎,越是在意,就越希望我在你心目中能保持最好的样子。我担心,你会———”裴缜没有说下去,他已经想到了这句话的问题。
“既然当时不说是因为太在意,那怎么现在又肯说了?是因为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因为有你更在乎的东西出现了?”她知道,冲着和他一路走来的情谊,她不应该说这样的诛心之语,她应该假装这个想法并没有横亘在他们之间。
只是,它是一根扎在心里的毒刺,是长在黑暗中的霉菌。说出来,暴露在阳光下,也许它会随着时间失去毒性。所以,她决定说出来,并不只是想要刺痛他。
裴缜的脸色变得苍白,无言以对,只是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站了起来:
“我吃好了。还有一些事情要回公司处理,你呢?”
“我送你。”裴缜恳切道。
“好。”晴朗很爽快,没有推辞。
裴缜示意侍者过来买单,然后陪着晴朗一起走出大楼,把车过来,像以往一样帮她系上安全带,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晴朗打破微妙的气氛,主动再次讨论起细节,“我会约林旭见面。关于海登,前段时间我做过竞品分析,还是比较了解的。你给我介绍一些非公开的信息吧,比方说资金用途,未来几年的产品和市场规划。当然你觉得涉及商业机密的,不适合说的,不用说。”
裴缜扭头看了看她,她和平时一样坦率,真诚关切他的事情。他却感觉到无形的距离。
他费力地压抑下心中的焦躁,沉吟了一下,开始进入他应该进入的角色,进行相关的背景介绍。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车开到公司楼下的时候,裴缜正好讲完。晴朗还做了记录,中间提了几个很关键的问题。
她收起笔记本,打开车门,跳下车,冲裴缜挥挥手,说:“放心吧!我会好好准备的!”她甚至还笑了笑,便朝大门走去。
夜色里,裴缜的车在那里停了很久。他一直向上望着晴朗所在那一层的窗口。
已经九点多了,公司里只有少数部门还有灯光。她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打开电脑,把今天裴缜讲的信息又从头到尾温习了一遍,把记忆和笔记中的内容对了一下,又找出此前收集的有关海登各种资料拿出来看了一遍,开始考虑见林旭的谈话内容。对海登的相关提案,她并不担心,她能讲的很好。但是,她是要圆了裴缜的谎言,还是实话实说,不辜负林旭的信任?她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么矛盾和纠结过。
没有头绪,她忍不住从笔记本电脑里翻出了她和裴缜一起在黄山西递村的那些照片和视频。林旭把他俩拍的很好,很多瞬间都是抓拍的,定格了那一刻两人鲜活的表情,或呲牙咧嘴,或温柔凝注,过去了这么久,她仍能从那些照片中分毫不差地还原当日的所有记忆。她的嘴角渐渐勾起一抹无声的微笑。
泄密给海登的会是裴缜吗?
这个念头就这样毫无来由地从记忆的画面里霸道地浮出。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想。
这一刻她的心颤抖了一下。她很清楚,即便他们还能像从前那样亲密,可是那种不问根由的信任不会再有了。这一次,因为有了利益和立场,她无法再像以前在跆拳道馆狠狠揍他一顿,就能让一切回复到最初。她只能用理智的方式来处理。
有脚步渐渐走近,晴朗沉浸在记忆中恍然不觉。
一个高大颀长的人影投在她桌子上,她只打开了自己的台灯,来人的脸有一半没在暗影中,显得有些模糊。
“这么晚怎么还没走?”来人仿佛只是路过,淡淡地问,却吓了她一跳。从那些照片里抬起头,转头看过去,发现是多日未见的Kent。
“我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完,所以吃了饭就回公司了。你呢,怎么也还在公司?吃饭了吗?”她看着他的脸,觉得他这些日子好像瘦了很多。
他的脸色有些奇怪,而且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她发现他的眼光正投注在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那上面的她和裴缜很亲热地头碰着头,做着搞怪的鬼脸。
她想也不想,便啪的一声合上了电脑盖,四周没人,空荡的大厅里发出一声巨响,把她自己又吓了一跳。想想有点奇怪,自己干嘛反应这么大?Kent也不是她什么人,她干嘛这么心虚?而Kent的眼神却明显一黯,准备告辞离开了。
她很怕他这样的眼神,失望暗淡的眼神,一直以来都很怕。她赶紧说:Kent?
“嗯?”
“对不起。我是说上次童话酒店项目泄密的事情。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为了这个项目,付出了很多,可是由于我的疏忽,让别人有机可乘。我想道歉,想跟你解释,可是我怕你不相信。”晴朗说得又急又快,好像怕他不听她说完,就会走掉一样。
“你不用说对不起,你付出的心血比我更多。即便你真的另有选择,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Kent看着她,眼里仿佛氤氲着冬夜里的寒雾,刚才那些照片就像冬天的寒霜,把他的心冻住。
她愣了愣,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相信她还是不相信?她在猜度他,一时陷入冷场。Kent见她沉默不说话,便礼貌地告别,表示自己还有事,先走了。
公司晚上加班的人不多,办公区大部分的灯已经熄灭,Kent向走廊那边走过去,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黑影,晴朗一直用眼睛跟随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心里突然空空的。
走出公司大门,Kent注意到不远处停着的车,是裴缜的。车窗内的人应该在抽烟,烟头明明灭灭。他望过去的时候,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和另一个人的目光相遇。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公司里?两个人大概是在吵架吧,一个人守在门外苦等,另一个人在翻看过往的回忆。他呢,他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路人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