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年告诫自己要多读书,今年这个念头总算坚定起来。因为这几年开始涂鸦,所以新年里的第一本抓过来、花了些时间认真读的是丰子恺先生的《西洋美术史》。
先向先生行个礼
丰子恺先生大家应不陌生。最近过年,朋友圈又有不少人在转先生的过年漫画。寥寥数笔,淡淡色彩,勾勒一种意境;三五好友,清茶几杯,成就十分心情。
作为学贯中西的大家,著作等身这个词儿,对于丰子恺先生,那就是字面意思了。他一生著作一百八十多种,一本一厘米的话,摞起来真有一米八了不是。恰如朱光潜先生所说:“(丰子恺)从顶至踵,浑身都是个艺术家,他的胸襟,他的言动笑貌,全都是艺术的。”
丰子恺先生于1898年生于浙江省崇德县石门湾(今桐乡县石门镇)。丰子恺出生时,家里已有六个姐姐,这唯一的男丁毫无疑问地成了丰家延续香火的希望,从奶奶姑姑到妈妈姐姐都对他格外关爱,甚至起名“慈玉“。大约这幼时的所受的关爱使得丰子恺先生一直有一颗仁爱淡定的心,即便在后来的颠沛流离中,依然保持了一种温柔悲悯的胸怀。
丰子恺先生的父亲丰璜本长于诗文,是中国史上最后一年及第的举人,废除科举取仕后,就在家开设私塾,教授孩子们读书。丰子恺大约就在父亲的私塾里培养了对书画的兴趣。
1914年,丰子恺先生就考进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院,在这里,丰子恺遇到了对他一生影响重大的两位老师——李叔同和夏丏尊,前者引领他进入音乐与绘画的艺术殿堂,后者则鼓励他使用生动活泼却平实的白话文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和主张。于是,在这里,丰子恺先生也找到了他一生的好朋友:文章、绘画和音乐,也逐渐成就了自己平易的文字和纯真的画风。
丰子恺先生后来的人生路径和那个时代大多数的文学大家差不多,1921年到日本游过洋,在开明书店做过编辑,在上海浙江的各类学校教过书也自己创办过立达学园;看看他们的朋友圈,朱自清、朱光潜、叶圣陶、郑振铎,那都是一起做学问的好伙伴儿。七七事变之后,出一本《漫画日本侵华史;抗战期间,辗转西南各地,不忘辛勤执教。1946年,返回上海,继续文艺教育工作。
这样的学术大家自然也逃不过文革的荼毒。在“牛棚”的日子,丰子恺先生依然可以“泰然处之”,即使被红卫兵剪掉了飘飘长髯,依然可以笑称:“文化大革命是我年轻。”可见,成就大家的不仅仅是他们的作品,也是他们的心胸。又或者说,没有这份心胸的人,怕也成不了大家。
长期的劳作和身心的折磨导致丰子恺先生患了肺癌,并于1975年9月辞世。后世评说,常用“含恨长逝”。我倒觉得,对于生性悲悯、淡泊,晚年深入佛法的丰子恺先生而言,人生不过是一行修行;离开,也不过是换个地方修行罢了。
书籍也有版本号
1925-1928年间,丰子恺先生在立达学园西洋画系任教。当时,西洋画系一年级开设艺术概论,二年级开设现代艺术十二讲,三年级开设西洋美术史。而《西洋美术史》正是丰子恺先生根据日本人一氏义良的《西洋美术的知识》基础上编译而成讲义的。想想当年那六个学生,真是幸福。
1928年4月,开明书店出版了这本讲义,惠及更多艺术爱好者。全文约二十万字,分为古代美术、近代美术、现代美术三大部分,涵盖了绘画、建筑、雕刻等多种艺术形式,堪称第一批系统论述西方艺术史的中文著作之一。这时的丰子恺先生,也不过刚届而立。1930年,二年级的讲义《西洋美术十二讲》也由开明书店结集出版。
我手头这本则是岳麓出版社2010年,对上述两本著作重新校订整理出版的合集。出版社在校订整理过程做了繁改简、竖改横、改正排印误刻者、标点符号遵循现代汉语规范,并增加了后记介绍各种版本,给读者提供阅读指南。由于原稿无法辨认,其中很多插图缺失,是为憾事。
消除遗憾的办法,就是去看原版。发现上图还有1928版之后,兴冲冲地跑过去,满心期待着带上手套翻阅发黄的书页。谁知管理员指着窗边的电脑说,去电脑上看吧。也对,现在全都电子化了,这样也利于古籍保存。于是乖乖坐在电脑前,“点”阅这本老书。
这本书当时精装本卖两块大洋。按照1928年的物价,两块大洋可以买30斤米或者10斤猪肉或者10斤油。这么算来,这本书放现在要卖至少两百块人民币啊。可见当年读书的,真的是有钱人。
虽说是电脑上看,能看到也已满心欢喜。毕竟,从这本书里,读者不仅可以领略到丰子恺先生对美术的独特见解,还可以品味先生的生花妙笔。这本书不仅有作为艺术理论著作的价值,今时看来,也具有史料价值,让人得以一窥当时的语言特色,遥想那时的文人生活。
另外,我虽看不到1928年4月版的印刷量是多少,但是当年12月就已再版,可见当时是大受欢迎的。
西窗微光
二三十年代的文化大家们正处在中西文化对撞和交融的时代,他们大多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在古典文化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诣。他们的留学经历又使他们对西方文化和艺术有着切身的感受和体验,并促使他们中的一些人积极吸收西方文化和艺术中的精华,最终成为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大家,并成为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启蒙之师。丰子恺先生也是这其中一位。
知识和艺术是指引人生向上的一道光。如果说我们今日的知识获取,仿佛是在一个四面落地地窗的大房子,虽有阴影虽有遮挡,但是阳光充沛;那么,民国时期大概就是一座黑屋子,正是这些学贯中西的大家们,在这黑屋子上凿了一扇向西的窗,让西方的的科学和艺术之光照耀进来。可是,正因那整个屋子都是黑的,这一缕光就显得格外的明亮而诱人。
想象一下,一个从未走出上海的学生,跟着丰子恺先生遥想法老出游的情景:
“埃及的晴天,朝阳闪闪滴流动的时候,大帝(法老)盛装出宫,从映着阳光的尼罗河乘舟赴神殿。殿门的外侧,有象征着门卫的数百只巨大的羊身史芬克斯俨然地蹲着。棕榈的绿荫落在它们上面。忽然有高数十丈的如山的石门当面突立......门前左右分立两座摩天的大方尖塔,和一对大帝的肖像,一对巨大的史芬克斯。方尖塔上用象形文字刻着大帝一代的伟迹,施以色彩,且尖端装有白金,使映射太阳的光......”
突然想起大学时一位年轻老师。这位物理系的硕士生因为酷爱历史,考了我系世界史上古史专业的博士。上古史因为很少史料,所以难搞;加之对现代社会借鉴意义不大,所以大家一般不爱学。可是,他每次讲到克里特的宝藏和腓尼基的商船总是焕发出异样神采,大家也听得津津有味。虽然期末考试的时候,大家发现听了一堆故事,考题有点无从下手,这门课依然是大家最喜欢的一堂课,课堂后面也常常有外系的同学来蹭课。好的老师不需要让学生背诵历史年表,好的老师,是为学生打开一扇门,引领他们进入知识的殿堂;若不是一扇门,至少是一扇窗,让学生的人生带来一缕光。
从这生动活泼的讲义来看,丰子恺先生深谙为师之道。
这书好看吗
书好看与否从来都是件见仁见智的事情。看书是个自娱自乐,自己寻宝的过程;若你能发现这本书的妙处,这本书自是好看的。
这本书出版于1928年,文字趋于白话,却还是有些文白夹杂,读之不难,缺又蕴含古意,一趣也。
既是第一批文艺理论的著作,以及在日人著作基础上编译而来,此书很多英文或保留原文(以及偶有拼错的英文),中英夹杂,颇有外企对话的风格嘛。一边翻书一边学单词,一边想着这翻译咋来的(比如法国的Fountainbleau,丰子恺先生译作丰登勃罗,朱自清先生译作枫丹白露,徐志摩先生则译作芳丹薄罗),二趣也。
文字成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所以当书中的“距今约五十年”其实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了;又比如提到文艺复兴三杰的时候,我们常说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丰子恺先生却写作:李奥纳多、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仔细看看,这三个都是名,而达芬奇则是姓。如此看来,丰子恺先生的说法更严谨,只是未流传;再比如,文中多处所提北欧,起于法国北部至比利时、荷兰、德意志,于今天的北欧大不相同。对比考证,三趣也。
丰子恺先生是艺术大家,同时也是哲学家。书中多有言简意赅却深邃的论述。正如结语所言:“凡历史,没有始端与结末,一切皆在时间中,从无限流向无限。昨日的新在今日是旧;今日的真又可以为明日的伪。拜读这种大智慧,四趣也。
而时间,恰恰是最好的检验师,去芜存菁,那些流传下来的,才是真正伟大的作品,恰如这本《西洋美术史》。
2016年2月11日,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