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了他很久。他一声不吭,站在路边野地里。从他身上,我依然能发现一些被冻结的足迹:农民,马夫,秀才,女子,小贩。他说,一遇恶劣的气候,路面槽糕透顶,外面的人进不来,村里的人出不去,我已习惯了这种天气。
这周围苍苍黄黄,疏疏密密,只有野草、野树,和我,顽顽强强的活着。疲惫的羊群,或茫然无际的风才会注意到我。赶上大雪天,身上盖着肥肥的白雪,就更看不见我了。
五百年前,一个自称高氏的家族,涉水跋山,来到这里,见四面青山,绿野苍茫,一条小河,嬉嬉闹闹的经过,便安下家来,开凿石材建屋,开辟田地播种,为方便出入村子,他们修造了我。
他们叫我:高路桥。还有的喊我:高鲁桥,究竟叫什么?其实不重要。
我是一条单拱石桥,四米多长,二米半宽,不足三米高。他们建我的时候,指望用个几十年就够了,山高地僻,村小人稀,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一场大火,一次水害,这村子就给抹掉了。不想流水的四季,流水的年月,村外的坟头一茬茬的冒出,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村里的人事风习,也随着朝代的更迭不断变换,我却一直站到了今天。
我的记忆中,村里人习惯弯着腰,喘息粗闷,他们常常从田垄里直起腰,杵着锄头,目光投向我,想看到一匹陌生的马出现,上面坐个陌生的人。几百年来,只有风刮过他们的视线。
还有来河边送行的,站在我身上,抻着脖子,直到望不见马车的影子,才踩着月色归去。伶仃瘦长的身影,雕刻在我的身体上,我甚至感觉到,那人走进石头里,化成了我。
母牛最喜欢在我脚下,和一群河里的鱼儿说话。鸭子扑簌簌掠过水面,迷湿了我的眼睛。还有水面上漂来的各色花草,大小虫豸,痒痒的,挠着我的脸。夏天我最喜欢,秋天有些清冷,尤其当我的身上落满沉重杂沓的脚步——那是送葬的人群。白色的纸花飘在我头顶,整个世界都几乎变成那白的了。后来我以为,死亡是白色的。
如今我也行将入土,曾经结实的身子,只剩一个石块砌成的拱洞,脚下的水也干了,除非有大雨,才会再听到水流的声响。我的耳朵已经听不见了。野草很快会把我埋掉。我在等待一场大雪,我希望最后的我,浑身雪白。
我这一生,没有活在赵州桥的生活里,他太高大,背负伟大的名声,白天不得清静,为了维护他的世界声誉,避免倒下,人们几乎给他换掉全部的骨头和筋络——所有的石料几乎都是新的,还有身上的车辙子,也是人工磨出来的。他靠伪造继续活着。
我也没有活在卢沟桥的岁月里,马可·波罗说他:巨大而华丽,可他总是被战火侵扰,没有几百年来的十余次大修,早就站不起来了。他过的太苦,遭受的委屈太多,当然他见证了历史。
我是一座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石桥,古书上也稀疏几个字的零散记载。现在的我行将坍塌,成为一堆废墟。人们无需再花钱去伪造我,谁叫我历史短浅又没故事,还不具备艺术价值?中国的土地上,像我这样的桥,或许几万座几十万座不止。
正是由于粗糙卑微,我得以避开世界的苦难,真实自然的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