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盬街写春联
文｜任党军
盬街是运城地标级的仿古建筑街区，中间的建筑群以盐文化、根祖文化、关公文化为主题，生动展示了厚重的河东文化，两边的风味小吃商铺则为前来游玩的人们提供了独特的舌尖美味。因此，历来人气很旺。
老书家裴叔自这条文化旅游街运营以来，每到年末都会受邀在北口戏台上卖写春联，颇受广大客户的欢迎。今年已是第四个年头，77岁的他虽自感宝刀未老、精力还行，但经不住家人再三劝阻，便早早寻找接力人选。他首先给我说了此事，因担心放假时间不能确定、准备物品不及、书写功力不够、人手不足等原因，我便推托今年不行。裴叔就另外找了两个书家。
谁知，腊月二十二一大早，裴叔打来电话，急切地说，其中一位主要书家，家里有事来不了，摊子已支起来了，你要是没事，下午两点就过来。就这样，我在盬街开始了为期八天的写春联活动。
当天下午，我便按时到达。因戏台上有群众剧团正在排戏，春联摊摆在了戏台下靠近街口保安室的位置。写字的活动简易桌足有两米五左右，覆盖着红色的长毡布，上面整齐有致地摆放着大小三四支毛笔、灌足墨汁的大肚阔口型瓶子、充足的供客户选用的春联书页、几把精制镇尺、几叠对联宣纸、一大包系春联的皮筋以及裁纸用的小刀等。桌子旁边的空地上铺了两大块红毡，用以晾晒写好的春联，跟前则放置一袋压春联的小瓷片、木条等。这样朗然的上街写春联条件，一下子让我心生欢喜。
不多时，裴叔赶到，介绍我认识了正在戏楼上边准备绷挂宣传条幅的樊建红老先生。他干活尽心尽力，性格也好：在绷挂时，对于条幅位置的高低偏正，他非常讲求，直到十分妥当才着手系缚；当我说到自己这边可能绑得不牢时，他就悠悠地告诉我别急，他那边弄好就会看这边。
第二天戏台上没有演出了，我们把春联摊摆到戏台上，这一下子就醒目多了，开始断断续续有人要求现场书写。我大概写了有十六七副，客人皆满意而去。其间，盬街管理方来人点名找裴叔写联，我知道被官方认可是需要足够的时间积累和相当数量的联作实力说话的，所以虽然心里稍微有点不舒服，但还是等着裴叔来。要写的联宽而长，仅仅量、裁、粘纸都很费时间，在我和范先生的协助下，裴叔终于完美地准备好了联纸。只见他饱蘸笔墨，稳重、细致、完整而又灵动地完成着每个动作，产生出一笔又一笔厚重而不乏秀美的笔画，一个又一个端庄而不失超逸的汉字。我暗自思忖，笔画、字形上的微小差距也许是功力、审美、习惯上的很大距离，一定要多观察、多琢磨裴叔的写法，争取最大限度地缩小和裴叔的距离。想到在早起晚睡或书写春联的间隙临临今年很少动的楷书帖，能对写出老百姓喜欢的行楷春联起到立杆见影的效果，回到家我就立即翻出喜欢的智永墨迹版楷书千字文练起来。
腊月二十四买春联的依旧廖廖，因为有了桌案临帖的加持，时光便充实了许多。二十五一早就下起了蒙蒙细雨，随后便是雨加雪，但这天却算是一个小高峰。一番忙碌之后，遇到一家请托在68x120cm红纸上写“和祥善德”四个大字，刚开始我并没很当回事，直到第一个“和”字写完，那位请托的老先生不满意的“啊”一声出口，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挑剔的人，连忙仔细端详了这个字，并没发现有啥问题。于是问，有什么不妥，答曰小了。我赶紧加长了一下左边的竖画，没想到他反应更强烈了“字越描越丑，往下写吧……”下面的这几个字，我一挥而就，其间他一直认真地看着，并没有再插话。及至写完，他一看再看，还是皱着眉头说，后三个字写得非常好，就是第一个字看着别扭。我整体看了看，还可以，便问询旁边帮忙的樊先生、王女士。他们的意见是，既然顾客不满意，你就再写一张大小基本一致的。当我再次下笔时，就拘谨了很多，除了平淡均匀，几无挑剔之处。但这位老先生还是摇摇头“后三个字没有第一次精彩……”当我准备第三次再写时，他摆了摆手“不写了，再写恐怕都写不好了……”我长吁一口气，樊先生、王女士随即对老先生说道，你两张都拿去，让家里人挑，选中哪张用哪张。老先生走后，我心中不由叫苦，能让所有顾客都满意实在太难了，同时又深感自责，没有再写一张让老先生满意的作品。
腊月二十六上午零星写了些春联，其间来了几拨外地游客，或拍照或录下视频，并和我们做了简单的交流。下午雪越下越大，我们等到四点钟也没有一个人来，就早早收摊了。谁知不久，就接到裴叔电话，说有人来写春联了，你们在不在？我回复了不在后，裴叔就自己一个人去了。正当我放下心吃饭时，裴叔又电话问金粉瓶和笔放哪去了。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就急急赶去，协助完成当天的最后三副联。
腊月二十七天气逐渐放晴，我们也迎来了
写春联的高峰时刻，裴叔在戏台上边的房间里写，我则在外边的桌案上写，一上午几乎没有怎么展腰。中午十二点多迎来了短暂的整休期，这时一个衣着时髦的女郎走到摊位前要自己写春联。我以为是个有基本功的书法爱好者，就应允了。谁知她却像用钢笔写字一般拿起毛笔来，细刷刷一笔一笔垒起来。我不由地皱起眉头，刚想开口劝阻，耳边传来了“我觉得哪怕自己写得再丑，都比别人替我写有意义……”这些话一下子让我对这位女郎刮目相看，其勇气、心性、见解实在是超凡脱俗。于是我开始用鼓励、欣赏的话语在旁指点起来。她越写越起劲，写完大字联文后，还在周围错落有致地写下许多四字吉语，之后还不尽兴，又增添些花花草草。写完对联，她又开始写起“福”字来，看得出她是有丰富想像力的人，笔下的“福”，字中有画，画中有字，好像是银蛇衔福，翩翩飞舞。写完晾干之后，她欢欢喜喜地整理好，临走时一再道谢，说是我的一再夸赞让她写出了令自己满意的新年祝福。
下午的高潮一直持续到晚上近八点，我们都忙得不亦乐乎，趁晾晒之机，我拍了几副顾客的自编联，存录下来：
五十年风雨再涌春潮且看盐湖桃李艳
九万里大鹏又抟新翼最欣学子栋梁多
心秉坚贞屹立千秋好岁月
志存高远翱翔万里佳年华
条山银装披锦绣
鹾海扬帆好运城
晋豫联姻鸾凤合鸣结良缘
龙凤呈祥羊城天高比翼飞
吉星高照旺丁旺才家富贵
老少平安添福添寿宅吉祥
蛇至龙回重开新岁人间景
山欢水笑又度佳节天下春
这些联可能会存在一些瑕疵，但都能贴合实际，表达出编撰者对新年最真诚、最美好的祝福，我以为这就足够了。旧年结束，新岁开启，每个人都会潜意识地进行总结展望，把它们用对联的形式编排出来，岂不美哉！遗憾的是，绝大多数的人都没能抽出点时间和精力去编写，去酿造这份浓郁的文化年味。
腊月二十八来写春联的人罕见地少，本计划到二十九，也就是除夕不再出摊，考虑到可能还会有人把买春联放到购置年货的最后一项，我们决定初夕坚持到中午十二点。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刚到，盬街管理人员就过来说要给南牌楼和中牌楼写联，没有给内容，我们就只好现编，一番思忖，生出这样的两副联语：
灯火万家鹤舞祥云昭大业
海天一色蛇腾瑞气映新春
一水绿生烟弄潮篙上弹春起
满街人入画祝福声中听鹤鸣
刚写完这两副联，就有几个顾客匆匆赶来，范先生热情地推荐了几幅存联，一番挑选之后便匆匆而去。这时，来了个做生意的人要五副联，两副家门口的，三副商店门口的。因为没有商店门口的存联，便现写。裴叔顺势侧身书写的当口，这位顾客便数落道，正着写嘛，不敢把字写歪啦。当我们解释为了节省人力一直这样写，也从来没有写坏的时候，他还是坚持要正着身子写。为了让顾客满意，裴叔调整了身姿。顾客又一再叮咛“拿劲儿写”，裴叔便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认真地书写。我心里不由地翻腾起这么一句话“顾客就是上帝。”
最后一位顾客要写的是供奉列祖列宗神位的内容，虽然用纸不多，却需精心裁剪、用心布置，而且是小字书写、连写三份，既考验功力，又很费时间。裴叔半躬着身子，用小楷一笔一画耐心细致地写完，已接近十二点钟。此时，我和樊先生正在收拾物品往三轮车上装，只听得这位顾客连连致谢，并欠身要帮我们装车。我们连忙还礼回应，不用了，赶紧回家过年吧。
裴叔为写春联准备的物品有四十多种，包括吹风机、电钻、铁钉、铁丝、铁锤、手钳、沙袋、毛巾等看似无关的东西，都在某些时刻发挥了重要作用。比如，让春联速干要用吹风机、绞碎板结的金粉要用电钻、擦拭干净毛笔上的金粉要用毛巾、拆装活动桌案要用铁锤手钳、固定招牌支架要用沙袋等。当我们把这些东西运回裴叔家，只帮他把大件的木板、桌腿、钢丝床放进阁楼，其他诸如笔、墨、纸、皮筋、固体胶等繁琐细碎的物件就搁置在院中，得靠他一一整理、归置了，这又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看他门楼高陡，老两口贴联不易，我们帮他贴好才回了家。
回家不久，即收到了裴叔转过来的酬金，他说给樊先生800元、王女士500元，给我1000元，他只收五六百元的纸墨等费用，并强调我下苦大，理应多拿。我过意不去，回复道，是你的摊子，是你的招牌，又是你干的大活，我拿500就行。裴叔很快回应，全部收了，不要让我来回转，我说了，我就是坚守一份诚信和感受，不图这挣钱，历年如此。我了解裴叔，他热爱书法，言行一致，为人真诚公道，甘于吃亏，就不再坚持。 回顾今年和裴叔团队在盬街写春联的整个历程，我深感能通过写春联这种形式为千家万户送上令人满意的、满蘸新年祝福情意的笔墨是最为重要的，至于金钱上的回报随运就行；同时我也深觉盬街管理方对春联文化习俗的喜爱重视和对我们的深情关怀体贴——不时地前来观赏助力、提供电暖房间方便等。我想，馨街大概是运城市区里能为挥春者提供最佳场所和便利条件的地方，刮风雨雪浑不怕，天寒地冻有庇护。更重要的是盬街之厚重的河东文化气息会赋予在此书写的春联更浓郁的河东文化年味。是这样吧？应该如此！
如果明年机缘如意，再来鹽街写春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