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首次把《辋川集》中,不相邻的两首诗,合写为一篇。
“木兰柴”与“辛夷坞”,都是辋川别业的单独景观。
按照史实,王维是先游“木兰柴”,并赋诗;再隔些时日,才游“辛夷坞”,并赋诗。
这里需要强调两个知识点:“柴”与“坞”。
一、柴(zhài),通“寨”、“砦”,意即用树木围成的栅栏。在上一篇《鹿柴》中,围上栅栏养鹿,便是“鹿柴”了。在这一篇里,王维围上栅栏种植、观赏“木兰”,自然就是“木兰柴”了。
二、坞,意指地势周围高、中间凹的地方。王维在辋川别业,选了这么个地儿,种植、观赏“辛夷”,取名“辛夷坞”。
问题是:何为“木兰花”?何为“辛夷花”?
通俗的解释:木兰,落叶乔木,叶互生,倒卵形或卵形,开内白外紫大花。
那么,“辛夷花”呢?
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说:“玉兰,宜种厅事前。队列数株,花时如玉圃琼林,最称决胜。别有一种紫者,名木笔,不堪与玉兰作婢,古人称辛夷,即此花。“
文震亨(1585-1645),字启美,晚明著名学者。据说,其“书画咸有家风,山水韵格兼胜”,是个顶级杂项“玩家”。
《长物志》是文震亨的代表作,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位置、衣饰、舟车、蔬果、香茗十二类。凡园之营造、物之选用摆放,纤悉毕具;所言收藏赏鉴诸法,亦具有条理。
文震亨,是明朝大画家文徵明曾孙。
文徵明(1470-1559),原名壁(或作璧),字徵明。因先世为衡山人,故号衡山居士,世称“文衡山”。身份认证为明代画家、书法家、文学家、鉴藏家。
所谓“长物”,本乃身外之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则凡闲适玩好之事,自古就有雅俗之分,长物者,文公谓之"入品",实乃雅人之致。
写《长物志》的文震亨,无疑是这方面的“权威”。
文震亨读过王维的《辋川集》,故而说:“然辋川辛夷坞木兰柴,不应复名,当是二种。”
王维显然不是“植物学家”,他只是凭感觉、按颜色,将眼前所见分为“木兰”与“辛夷”。
眼前的木兰,高大挺拔,本为落叶乔木,花开朵大艳丽,颜色内白外紫,十分养眼。
站在“木兰柴”,王维回望远山:
层峦叠嶂,落日余晖,秋天的树木,在晚霞金色光线的映射之下,显得愈加层次分明。
王维在观照景物时,特别注意对景物的“光与色”的感悟。
或许,正是通过这种“观照”,刹那间,王维似乎进入了“禅境”:世间万物,都是刹那生灭、无常无我、虚幻不实......
换个角度,再看夕照中的飞鸟、山岚,环顾“彩翠”的明灭闪烁。这瞬息变幻的奇妙景色,不禁使得王维诗兴大发。一首《木兰柴》,脱口而出。
诗曰: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
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此诗一出,同游的裴迪,不由暗自感叹:妙啊!
秋山、飞鸟、彩翠和夕岚,只不过是这位大哥诗人,精心“调制”的画布背景,其目的,似乎只为突出最后三字——“无处所”!
望着仿佛已经“入定”的王维,裴迪脑海里,忽然冒出一连串的“困惑”: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站在我们现代人的角度,这种“困惑”,其实关乎到我们每一个人,正是来自于生命的基因深处,来自于那个永恒的哲学之问......
王维忽然喃喃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裴迪抬目远望,秋天的山峰,静默无声,悄悄地开始收拢着夕阳落下的最后余晖。成双成对的鸟儿,相互地追逐着、嬉戏着,倏而在前,倏而在后,轻快地飞向自己的巢穴:唉,倦鸟亦知要归林!
裴迪忽然有了诗意,一首《木兰柴》,脱口而出。
诗曰:
苍苍落日时,鸟声乱溪水。
缘溪路转深,幽兴何时已。
许久没有出声的王维闻听,忽然击掌赞道:好诗!
裴迪羞涩地搓搓手,顺脚踢飞了路边小石子......
又一日,王维忽然游兴大发,扯着裴迪,专程赶往“辛夷坞”。
远远望见成林的辛夷花,王维忽然对裴迪感叹道:此花殊胜无比啊!其花初出时,尖如笔椎,故又称“木笔”;更具禅意的是,其色与形似莲花,莲花亦称芙蓉。
裴迪点头称是。
满怀期待,他们沿着小溪,来到一间草屋。
这里许久没有来人了,桌凳上满是灰尘。
王维也不纠结,操起一把木凳,拂了拂上面的尘埃,端至草屋门口,一屁股坐了上去,旁若无人般,静观起屋边枝头的辛夷花来......
裴迪没有坐,而是在草屋门前,若有所思地踱着步......
王维一直在门口坐着,双目微闭,手捻佛珠,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裴迪不敢惊扰,暗自进屋,操起水瓮,脚步轻轻地去溪边取水......
待裴迪回到草屋,王维已经在屋前空地儿,摆好了桌凳,笑眯眯地等着他。
红炉已经燃起,壶水开始沸腾,茶香四溢......
王维捻着佛珠,笑道:此时此景,应该有诗!
裴迪把手一拦:不急,待我进屋取盏倒茶!
待裴迪起身,走向草屋,身后吟诵已然响起——
《辛夷坞》诗曰: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裴迪取来茶盏,走到炉边倒茶,边走边感叹:又是传世名篇,神来之笔!
你看啊,仔细观察,辛夷花的花苞,打在每一根枝条的最末端上,形如毛笔,所以用“木末”二字,极为精准。
诗中“芙蓉花”,即指辛夷。辛夷含苞待放时,很象荷花箭,花瓣的颜色也近似荷花,殊胜无比。
“芙蓉花”?“辛夷花”?越琢磨越有意思。
裴迪的脑海里,忽然蹦出这样的诗句:“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
待到裴迪把茶盏递到王维手上时,自己的《辛夷坞》已经诗成。
诗曰:
绿堤春草合,王孙自留玩。
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
辛夷花,到底如何准确定义?
王维显然是把她,归于“木兰”、“玉兰”一类了。
玉兰,是木兰科落叶乔木,别名白玉兰、望春、玉兰花等,其种类繁多,有广玉兰、紫玉兰、白玉兰、二乔玉兰等品种。其中,紫玉兰花开呈紫色,其花初开时,尖如笔锥,故又称之为“木笔”,亦即“辛夷花”。而白色玉兰花,则色白微碧,清莹淡雅。
在“玉兰家族”中,显而易见的是,紫玉兰更招人喜欢。
唐以来,紫玉兰备受诗人钟爱,在诗文中多被称为“辛夷”,其名雅致而有古意,,花名与诗篇皆得流传。
前面说过的明代大家文徵明,在其喜爱的印章中,有一方是“玉兰堂”,还有一方是“辛夷馆”。
其曾孙文震亨故而以为:“辛夷花”,不堪与玉兰作婢。
王维的《辛夷坞》一经问世,广为传播,当仁不让地入选《唐诗三百首》。
尤其是其中诗句“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让人思绪万千。
举目四周,山林之中,满眼皆涌动着勃勃生机。
然而,如此繁花,却在幽寂山谷中,独自开落......
有人叹息,才傲绝世如王摩诘,远离俗世之后,是否也将如此这般?
惺惺相惜,明代中叶学者胡应麟(1551-1602),亦不由发出“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之感叹。
清著名藏书家方功惠(1829-1897),在《王孟诗评》中悟道:其意不欲着一字,渐可语禅。
近代知名学者、诗人俞陛云(1868—1950),在《诗境浅说续编》中写道:东坡《罗汉赞》:“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世称妙悟,亦即此诗之意境。
颇有意思的是,我看到一则材料:王姓历史上最具影响力前十名排行,王维排第二,王守仁第一。
王守仁(1472-1529),本名王云,字伯安,号阳明,又号乐山居士 ,浙江余姚人。明朝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军事家、教育家。
阳明学,又称王学、心学。作为儒学的一门学派,最早可推溯自孟子,是由王守仁发展的儒家学说。
若论诗文,《古文观止》中,收录有王守仁的名篇《瘗旅文》、 《教条示龙场诸生》。王守仁早年作诗,刻意求工整,晚年融会哲理。
关于“花开花落”,《传习录》里记载这么一个故事:
先生(指哲学家王阳明)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确实有些“烧脑”,不妨细细琢磨。
距王维七百多年后的王守仁,其所说“同归于寂”,并非“同归于无”。
按他的“心学”观点:当我们来看花的时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何谓“明白”起来?
原本早就存在的“花”,完美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花的形状、颜色逐渐清晰,“明明白白”,曼妙无比......刹那间,“花”也深深地扣动了我们的心弦......
此时此刻,置身“辛夷坞”,王维眼前所见:山间花草,独自“开”、兀自“败”,“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怎么会这样呢?
环顾四周,王维望着裴迪的背影,忽地哑然失笑:
风花雪月,皆是我们内心的投射。
我们的心境是什么,我们的世界就是什么样子。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这,好像是恩师张九龄的诗句。语似随意,却颇有禅趣。
唉,还真有点怀念他老人家啦!
天堂里,也有“花开花败”吗?
(未完待续)
(文中配图,除署名外,来自网络。若有不妥,请联系作者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