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大年初三爸爸过八十大寿。过年前几天他胆囊炎复发住院了,几十年的旧疾,年轻时没有动手术,现在只能面对。
我从停车场出来,可胜鱼丸店门前蜿蜒着几十人的长队,福州过年的传统让这家店年前总是挤挤挨挨。穿过小菜场的过道,两侧满当当的各色蔬菜招呼着客人,面档的阿姨上下晃动着捞勺对客人说:“快过年了,我的客人少了很多。”医院的西门就在菜场斜对面。
四张床的病房只住了爸爸和门边病床上八十九岁的老伯,两人都在熟睡,爸爸的脸浮肿着,暗沉的面色,嘴唇干裂。他偶而动一下身体都会皱眉,引流管和输液管在身体的右侧,他只能平躺或向左侧躺,翻身都费劲,更别说起身了。医生说不能进食,要控制喝水。
下午医生说要做胆穿刺,护工推着躺床来了。姐姐让爸爸下床试着站到推车边,爸爸说不行,姐姐轻声说:“没有那么严重。”一向沉静、平和的爸爸突然暗哑着嗓子冲她吼道:“怎么没有那么严重?!”最后他还是艰难地喘着粗气挪到躺床边上,妈妈和我们帮他躺好。
做完穿刺回病房的路上我对主管大夫说:“这下应该能好些了吧?”姐姐表情凝重而复杂,医生说:“哪有那么快?”姐姐和他走在一边窃窃私语。妈妈轻轻和我说:“你爸爸这次会不会挺不过去?我怕他是大爆发。”妈妈说的是爸爸一年多前发现的恶性肿瘤,他一直在做化疗。一年多来妈妈瘦了十多斤,压力引发了各种病症。
穿刺后爸爸清醒了许多,医生说还要将宿便排出,才是通畅了。第一次做灌肠时只有我在,护士操作完问我有便盆吗?我才知道应事先准备,爸爸低声对我说:“快去!”清洁的时候爸爸让我拉上帘子,又提醒我哪儿漏擦了。第一次灌肠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爸爸躺在那儿不动声色详细问了下细节就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做第三次灌肠才算排便了。帮爸爸清洁时他总要提醒拉上帘子、身侧也要清洁。我和他说细节的时候,用了轻快的语调,并说“这下可好了。”他很认真地听,但什么也没有说。
科室的副主任每天会来巡视,日常主要由主管大夫负责,主管大夫才工作三年,他不在的时候,有那么几个小时是实习的医学院学生代班。俊俏的代班女孩问我:“你爸爸为什么那么爱睡呢?”一旁着便装的帅气小伙看我打算问女孩具体的事儿了,一闪身不见了,估计是爱慕者。女孩说加强肠蠕动的药暂时没有了,“要不试试大黄粉?”她期期艾艾地说,我的心里也不自信起来。近年关,医生也要过年哪。好在晚饭的时候主管大夫回来了,女孩说的大黄粉才暂时没用上。
靠近门边的老伯听说是老干部,好象只有一个女儿,女儿请了护工照顾父亲。护工四十左右,留着小寸头,眼神灵动。春节临近,也许是缺护工,他同时照看着好几个病人,老干部大部分时间都张着嘴、安静地沉睡,护工偶尔过来张望一下。这天护工不在,老人突然着急地按呼唤铃,护士没有马上来。我赶紧过去问是什么事,老人着急地说:“快叫小廖!”护工跑过来,老人原来是着急要尿尿,小廖边忙边对老人解释说:“刚刚另一个病房有事,让我搭把手......”爸爸睁大双眼静静地听着。我突然想起这一年多来,爸爸不愿意请护工,我还觉得是他的观念没有转变。妈私下和我说,她在的时候,爸爸显得特别娇气。
看护爸爸的时候,我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爸爸悄声对我说:“刚刚你不在,有一个穿黄色衣服的人走到咱们放东西的地方,看到我用眼睛看着他,他才走了。”想了想他又说“那个人穿着平常给咱们打开水的服务人员的衣服,好象就是那个人。”想起家人说这些护工、服务人员都是一起的,医生也说医院人头杂,夜间特别容易丢东西。我看着爸爸,他的目光沉静、清朗。
年三十的下午,等来了干净床单,护士也腾出手来了,过来帮爸爸换床单、被单。两个年轻的女孩手脚麻利,快速地换好,一起扶着爸爸躺好,一边说:“老伯,你慢慢来。”爸爸说:“谢谢你们。”妈妈凑近爸爸,用手摸了下他的额头,轻快地说:“老头,晚上要不要我来陪你过年?”爸爸眼睛望着别处,沉默着。我笑着说:“要的!”妈妈说:“我们一起来。”她说的是弟弟一家人,爸爸依旧沉默着。
穿刺后的第五天他起来坐在床边,我语调轻松地和他说:“好多了呀,爸爸。”他眼睛没有望向我,什么都没有说。一边的妈妈和我说,我儿子打电话来和外公说“我们都爱他。”过了两天儿子骑了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到医院看望外公,我问他外公说了什么,他说外公什么都没有说,并说外公需要鼓励,所以他和外公说“我们都爱他。”
这两天帮助看护的老公说今天他和爸爸讨论了国际形势,主要是特朗普上台后的一系列举措。我说是要和爸爸多说话,他不会喜欢躺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睡。
以前的除夕爸爸会列上长长的菜单,在灶台上忙出一桌好吃的,他会在盛宴接近尾声时随便吃点啥。今年他不能掌勺了,我坐在病床边,想起小时候我每天中午放学时爸爸会给我留肉包或饺子,他自已只吃白馒头;每周日晚上路过小饭店他必定会带我吃夜宵,他在旁边看着;每周要给我零花钱买好吃的......近些年我和他请教事情的时候,他总是笑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心里暗暗地说:“爸爸老了。”这几天我却发现他原来是这样爱干净、生活讲究、心思缜密的人。
生老病死每个人都要经历,不因节庆而改变。太阳就要下山了,老人因了长辈的身份有不能言的怅然。不成熟的医生、不走心的护工、神出鬼没的神偷等等让老人更没有安全感。这时候的老人更敏感,更易怒,也更脆弱。可能我们努力了结果依然差强人意,耐心、细致的陪伴,静静地听老人说,甚至是听他发火,不计较,不抱怨,也许是最好的。最后这一程于老人、于还年轻的我们都不易,和他们再说点新鲜的、有趣的?听听他们、想想他们希望我们再做点什么?
大部分人并没有学会如何做最后的告别,当告别来临时常常惊慌无措,丧偶的老人往往心都碎了,血肉相连的依赖一下子断舍离了,而回忆还在,这种不适折磨了他们自已,也折磨了晚辈。只是生命就是如此,不能扛也必须扛过,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没有例外,如何有尊严、安详地面对它?有能力学习面对的人自我习得,无法习得的人是否由心理医生来帮助?有一套完整的体系象宗教一样教我们冥想、勘破、放下、自在吗?现在的爸爸妈妈也许就需要这样的帮助,这是修为不足的我们做不好的。
温暖亲人不能因为老人生病了,不能因为要过年了才想起。如何与亲人相处是我们一辈子的功课,越早做好越少遗憾,但在追逐名利的路上我们常常忘记了这些,只是在头痛的时候医头,脚痛的时候医脚。
一直都重视年夜饭的妈妈知道爸爸今年只能在医院里过年了,对我说:“过年不就是一顿饭吗?什么时候都可以吃。”我赶紧接上:“是啊,就是这样。”心里暗自赞叹:许多的痛苦让一向心重的妈妈也学会了放下。我接着说:“给老人过生日也一样,抓紧时间过,别左等右等了。”妈妈点头。
不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