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3)

        父亲是老实人,老实人无论干什么事儿都背运气。比如:农村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把田地分配到每家每户,怎么分?土方法儿,抓阄。父亲抓到的田地全是贫瘠荒芜的山坡子地,肥沃平整的大滩子地一块儿也没分到,大滩子地,都被运气好的队长、会计和村里那些能人分走了。牛马也分了,父亲分到的是一头病牛,牛脖子下一个大肿块儿,父亲整天牵着病牛去兽医站看病,最终牛还是死了。父亲也不埋怨谁,只怪自己运气不好,自认倒霉作罢。

        冬天农闲时节,父亲就背起镢头、铁钎子去我家的荒坡子地里打炮眼儿,打了一个又一个,在炮眼儿里装上炸药,再用导火线引爆,引爆之后再用镢头一点点深挖,挖出的碎石癞僵(一种硬石),让我们弟妹几个一筐一筐地抬出去。每逢寒暑假,父亲就叫我们几个去地里拾石头抬癞僵,就这样一年年过去,原本贫瘠荒芜的坡子地,被父亲治理成了肥沃的良田,土地面积也由原来的2亩变3亩,3亩变4亩,多出来的田地,自然是父亲开挖的荒地。父亲在这些田地里种玉米麦子,种红薯高粱,种棉花芝麻,种南瓜白菜。父亲种得最多的是红薯,父亲肯下力,肯给地上粪,种出的红薯长得大,一个有几斤重,记得那年地里出产了一个红薯王,母亲拿秤砣称了称,净重14斤,我们把这个大红薯放在家里桌子上,都舍不得吃它。红薯挖出来之后,一少部分放窖里冬天吃,一部分让母亲用刨子刨成红薯片儿撒在麦田里晒呀晒,晒成白亮亮的红薯干儿,父亲挑着一担又一担的红薯干儿去粮管所卖,一毛钱一斤,父亲挑一担红薯干儿是130斤,卖13块钱 ,卖到钱了父亲很高兴,也不嫌累,一担一担挑着去卖,卖的钱攒起来给我们弟妹几个交学费,父亲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女读书。(写到这里,我的泪止不住流下来了)我们弟妹几个能读书上学,能考上大学,能参加工作,这都应该感谢我的勤劳又老实的父母。

      记得那一年,父亲用卖红薯干儿的钱,给母亲买了一台蜜蜂牌儿的缝纫机,花了一百多块钱呢,有了缝纫机,母亲再也不用坐在煤油灯下一针针地给我们缝补衣服了,我们一家人都很高兴,那是我们家第一台会转的高级玩意儿。

      除了把红薯刨成红薯干儿外,父亲把那些铢烂的红薯捡出来,把那些不好吃的、出粉率高的红薯捡出来,磨成红薯粉,磨了一担又一担的红薯粉,摊在塑料布上晒干成粉子面儿,冬天农闲时节,父亲就用架子车拉着红薯粉去遥远的王桥下粉条了,几天之后的寒冷深夜,父亲拉着满满一车粉条儿回来了,粉条儿是湿的还结着冰,一杆儿一杆儿堆在车上,满满的一大车啊,你可以想象,父亲拉着这一大车从几十里外拉回来是多么艰难。第二天,父亲和母亲,就把这一杆儿又一杆儿的粉条挂到太阳地里晒,晒了一天又一条,等晒干了,留一部分给一家人做菜吃,另一部分父亲拿到集市上卖了,卖粉条儿的钱也是我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

      除了卖粉条儿,农闲时节,父亲还去山上杀荆条,酷寒隆冬,冰霜凛冽,父亲总是一大早就拿着镰刀进山了,有一次早饭时,他背着一大捆荆条回来了,他背得太重了,走路都打趔趄,到家门口他累得不会弯腰了,一大捆荆条压在身上他放不下去,喊我过去帮忙扶住,他才把那捆荆条扔到地上,荆条上结着冰,父亲的手冻得僵直僵直的,一点儿知觉都没有。那一幕,也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

    父亲白天杀荆条,晚上就坐在灯下用荆条编排子,编得多了,积到一定数量了,父亲就捆上一大担挑到煤矿上去卖,为了能多卖几个钱,他甚至不惜起个五更,挑到几十里外的槐树沟煤矿去卖。卖的钱,是供儿女上学穿衣的花费。父亲为养活我们一家人所吃的苦,我的笨笔真真写不出它的十万分之一。

        勤劳善良的父亲,一年四季都不闲着,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似乎从来就没觉得累过。农忙时节,他总要到我外婆家去帮工,外婆家种的地多呀,满山坡都是,父亲跑去干活儿总是高兴得不得了,似乎能给我外婆家干活儿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我真不明白,父亲是去出苦力为啥还能这么高兴。那时候我小,母亲要照顾妹妹,所以,我经常就住在外婆家,跟我舅家的儿女也就是我的表哥表姐一起玩儿。看到父亲来了我也很高兴,他干活儿总是干到昏天黑地才回家吃晚饭,吃晚饭时,上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姥爷安详地坐在上屋的太师椅上吸着长烟管儿,父亲和二舅坐在屋里的矮凳上吃着晚饭,父亲吃饭会发出“嗬喽呵喽”的声响,小小的我不声不响地倚靠在上屋的门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呵喽呵喽”地吃饭,父亲扭头看到我,就会立马笑着问:“梅,你回家不回?”我总是说:“回!”于是,吃过晚饭后,父亲就拉着我的手,我们爷儿俩一起打黄昏回家去。

      从外婆家到我家,有五六里地,走的都是坎坷狭窄的山路,中间还要翻过一座高高的山岗,天黑路又难走,干了一天活儿的父亲也不怕累,一把把我举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肩脖上,他驼着我走,我用一双小手紧紧抱着父亲的头,稳稳地舒服地坐在父亲的肩脖上,听父亲说瞎话儿,听父亲讲故事,看月光下山岗上那神秘莫测的夜景,仰头看天上的月亮时不时躲进云朵,似乎也在跟着我们向前走,父亲会唱“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一下儿赶到九月九……”,我跟着父亲唱“月亮走,我也走……”。淡淡的朦胧的月光下,父亲驼着我不紧不慢地走着,偶尔有阵风吹过,草丛便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各种各样的虫子在黑暗的荒野唧唧地鸣唱着,叫声此起彼伏;偶尔,也会有一只兔子或者狐狸,突然从我们身边的草丛里窜出来,箭一般地向着远方模糊的山峦疾驰而去……坐在父亲高高的肩脖上在月色下的山岗行走,是童年留给我的最美的记忆。我想,有一天,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用画笔把这一幕画下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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