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来得猝不及防,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突然落满窗台。十五岁的清晨,我在老宅后院的砖墙缝隙里发现一株未开的栀子,青白的花苞裹着晨露,像是谁遗落的珍珠纽扣。
晨光总在五点半准时爬上我的锁骨,我习惯穿着棉布睡裙蹲在花前。露珠沿着叶脉滚落时,指尖会泛起微凉的痒意,如同月考时邻座男生借橡皮,手背相触时骤然腾起的热气。母亲说这是株被遗忘的花,在祖父留下的一堆旧书里,我翻到泛黄的《植物图鉴》,纸页间夹着褪色的花瓣标本,恍若凝固的蝶翅。
暑假第二周,我在市图书馆遇见穿浅蓝衬衫的少年。他袖口卷到手肘,小臂浮着淡青色的血管纹路,像春末攀援的紫藤枝蔓。我们同时去够顶层那本《植物的秘密语言》,他的指尖掠过我的指甲盖,冰镇汽水般的凉意顺着指节游走。窗外蝉鸣突然拔高,惊飞了栖息在香樟树上的白鹭。
八月暴雨来得急,我在旧书库里躲雨。雨水顺着铁皮屋檐连成珠帘,他递来的纸巾带着松木香。湿透的裙摆黏在小腿,布料在膝盖后方皱成波浪,我突然想起生物课解剖百合花时,刀刃划开花托的刹那,蜜腺渗出透明的汁液。
花房在美术教室西侧,玻璃总是蒙着雾气。那天值日我误入其中,暖湿空气裹着花粉扑面而来。蝴蝶兰在阴影里舒展,龟背竹的叶脉在斜阳中透出骨骼般的纹路。当我踮脚去擦最上层的玻璃,衬衫下摆掀起时,后腰突然触到冰凉的空气,像有蜗牛拖着银线爬过脊椎。
野猫在梅雨季变得躁动。某个黄昏,我撞见它们在围墙下交叠成晃动的剪影,潮湿的腥甜混着栀子香气在鼻腔炸开。雨水漫过凉鞋,脚趾缝里钻进的沙粒突然有了重量。那天夜里,月光把晾在阳台的校服照得透明,我看见自己起伏的轮廓在墙上游移,如同深海水母舒展触须。
母亲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上了锁。有天午后我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响,檀木匣里躺着褪色的丝绸,展开是两片相连的枫叶形状。她耳后的香水味突然变得浓郁,让我想起解剖课上雌蕊柱头分泌的黏液,在显微镜下闪着星云般的光。
校医务室总是飘着碘酒的味道。体育课后小腹坠胀,白色瓷片上绽开的红梅让我想起月季嫁接时渗出的汁液。校医递来的棉片裹着塑料纸,撕开时有糖果纸的脆响。窗外玉兰树正在落叶,大片的阴影掠过少女们挽起的裤脚。
秋千架的铁链长出了锈斑。我晃着腿数云朵,帆布鞋尖踢散的阳光碎成金粉。隔壁班的短发女生哼着歌经过,她手腕上的银镯滑到手肘,折射的光斑跳上我的膝盖。当我们目光相撞,悬在半空的脚突然不知该往哪里落。
深夜里偷偷翻开《海蒂》,羊皮纸里夹着的铜版画突然变得烫手。少女横卧在葡萄藤下,纱衣滑落肩头,藤蔓在她腰间开成绿色的瀑布。台灯罩住的光圈里,我看见自己手臂上淡金色的绒毛正在变深,像早春土壤里苏醒的草籽。
九月返校那天,后院的栀子终于开了。重瓣花朵沉甸甸地坠在枝头,香气浓得能滴出蜜来。我凑近去闻,花粉沾在鼻尖,打喷嚏时震落的花瓣飘进领口,贴着锁骨慢慢下滑,像一片融化的雪。
暮色在铁链上镀了层金箔,我数到第七次荡至最高点时,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围墙上拉长变形。风掀起校服下摆的瞬间,后腰突然触到某种目光,像蜘蛛丝轻轻黏上皮肤。我慌忙按住衣角,指甲在布料上掐出月牙状的褶皱。
玉兰树的果实正在爆裂,猩红籽粒坠地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夕阳把晾在操场边的白大褂染成蜜桃色,随风鼓胀的衣袖里,飘出消毒水与紫药水交织的气息。铁锈味的秋风灌进领口,我在失重感中忽然明白,那些被锁进玻璃柜的标本,终将在某个雨夜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