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慕唐
张国荣跳楼自杀的时候,我十四岁,刚上初三。我不知道他,也不了解他,没听过他的歌,也不看他的电影。那时候我在班上学习成绩一般,沉默寡言,有点内向,上课总会走神,偶尔还会害羞——比如每天看到我那美丽的女同桌的时候。
说起我这位美丽的女同桌,形容她时可以用到最高级别的褒奖,即“别人家的孩子”。她不仅成绩在班里排第一,颜值也是第一——上帝对一些人总是很偏爱——我说的是我自己——如果上帝不偏爱我,为啥让这样美好的她给我做同桌?
我和这位女神同桌初一就认识,很多男生喜欢她,我是其中之一。很多男生不敢喜欢她,我也是其中之一。这是件非常幸运的事,因为我不是那些敢喜欢她的男生——但凡是对她表白的,都自动被拉入现实版的黑名单。所以我就这么偷偷地喜欢她,彼此相安无事,直到有天早上,她突然用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然后泣不成声。
我这才知道在前一天,有个叫张国荣的跳楼了。
但这对我来说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我当时心跳加速,激动到要死掉。她的手抓着我的胳膊,虽然隔着衬衫,但我还是能感受到那触感,像匕首,像标枪,像鲁迅的杂文,沿着手臂的血管直达心脏,在那里戳破一个洞,吹进一缕风,然后我的心田便开出遍野春花。开到我满脸绯色,开到我情迷意乱,那真是个春风沉醉的大天白日,醉了的我盯着她问:“你这么伤心,你家谁死了?”
于是那天的自习课,女神破例没有背英语,而是用书遮住脸,给我普及了一个早上的张国荣,末了从复读机里扯出一盘磁带扔给我说:“都是他的歌,你拿回去听听吧。”
我接过磁带,上面印着半张男人的脸,看起来眉清目秀,但包装已经老旧,所以显得有些支离破碎。我小心地把它放进书包,感叹成绩棒真是件美好的事,就算你拿复读机听音乐,老师也只会认为你是在学英语。
那是一盘盗版的磁带,外面印着《张国荣:沉默是金》,A面B面加起来一共二十几首歌,音频质量可想而知。我躲在被窝胡乱听了一晚上,最后戴着耳机睡着了。第二天女神问我感觉如何,我没好气地说:“你光给我磁带,忘了给我歌词纸。全是粤语,唱的是啥全听不懂。”
她翻了个白眼,转过头读书,再也不问磁带的事。她是无心,而我却是有意,就如《像少年啦飞驰》里写的那样:男孩请喜欢的女孩看电影,女孩吃了话梅没处吐核,男孩让她吐在自己手心,跟她说:“你等着,我去把话梅核扔掉。”男孩溜出场,走到垃圾桶前,看着手心里温度尚存的话梅核,把它放进了上衣口袋。我就和那个男孩一样,把这盒磁带偷偷地藏好,从此再没听过。
那时节周杰伦正开始走红,男生的嘴里都开始有点不清不楚。女神却始终爱着张国荣,从这点就可以看出她是个早慧的姑娘,而我只是个普通的少年,所以我开始喜欢周杰伦,嘴里哼哼哈兮着双节棍,一晃就过了快十年。
这十年里我买了周杰伦的每张专辑,听了他所有的歌,直到有一天他在歌里唱他累了,而我也从中听出了疲倦和乏味,于是我离开他,去找新的音乐。可听来听去,却觉得新歌总是喧嚣,有时候手机里放出来的如同春风,我自己却长出了驴耳。百无聊赖又茫然失措之际,我想起了那盘磁带。
家里早已没有能听磁带的东西,我照着磁带上的歌名从网上一首首下载,然后戴上耳机,一首歌没播完,我就知道自己又找到了归宿。那盒盗版磁带里全是张国荣的代表作,旋律低缓,歌词深邃,再加上Leslie阴郁暗沉的声线,简直是安抚心灵的良药。于是我发疯似得在网上找他的歌和电影,在他去世十年后,成了他的粉丝。
在这十年里,我和女神没有任何值得纪念的回忆。那次梨花带雨的亲密接触,既是故事的开始,也是故事的高潮和结局。那天以后,我们恢复如常,不是我没有勇气,而是女神一心学理,可我数理化三门加起来正好可以考到一百分。我觉得就算想象中的故事如小说般美丽,如果结局早已注定,那还是不要开始为好,何况能不能开始还两说。于是我默默地目送她从我身边离开,从调座位到分班级,再到不同的高中,再再到不同城市去念大学,直到最后许嵩唱道:“我的白天是你的夜翻越了银河,时间空间都不同了。”她出国留学,我返乡待业。
得知她出国的消息来自QQ,她灰色了很久的头像突然跳动,我颤抖着点开,她兴高采烈地向我宣布留学的消息。我百味杂陈地随口问了句:“恭喜,要去哪里留学啊?”她立刻回了一条谢谢,然后说去加拿大,后面跟着一长串英文,应该是学校名,我拼了拼校名,发现自己不认识,于是问她:“你是去克莱登大学吗?”问完自己大笑,而她再也没回我,所以说在这个世界上,成为单身狗总是有原因的。
翻出磁带的那个下午,我听了许久张国荣的歌,那盒磁带一直被我拿在手里,接受我温柔的摩挲。我突然想知道她的消息,于是我鼓起勇气找她聊天。我很诧异她不顾时差很快就给了我回复,后来才知道她早已回国。我猛掐自己才忍住没问她学程这么短难道真是克莱登吗?我和她聊起那盘磁带,她表示依稀有印象,但是很模糊。我和她说起张国荣,告诉她自己对Leslie简直是相见恨晚。她说EXO好帅,谁谁才是王道。我知道了她回国后先在南京一家私企里打拼,工作很辛苦,工资还凑合,但刨去房租和日常开销后也有些手紧。后来受不了一个人在外的凄苦,于是回家乡找工作。可她学的专业太冷门,高不成低不就,在这个苏北小城里碰了不少壁。最终勉强考进了事业单位,可到底还是意难平。
我和她聊得很开心,我甚至感觉到心灵深处有些东西正在苏醒,耳机里正唱着《风再起时》,我想若是春风再起,又当如何?就在这时,她问我现在做什么工作。我顿时感觉自己两眼放光——这简直是相亲的标准问题啊!若是面前有面镜子,我绝对能把自己给反射到瞎。于是我矜持又略带自得地回她:“我在银行上班。”我觉得她会惊讶,她果然惊讶,她说:“真的?现在银行招人标准这么低吗?”
故事到此为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和年少时的女神聊过天。从那以后,我一直听到现在的张国荣,只是那盒磁带也已不知去向,我遍寻无踪,才明白有时候最让人惆怅的不是物是人非,而是物非人非。女神变了,张国荣永远不会再变,四月里总是有许多纪念张国荣的活动,想起曾读过毛尖的文章《人生没有你真的会不同》,写的真好,只是东拉西扯,说了太多与张国荣无关的东西。要我来说,对Leslie最好的评价就是:天堂里风继续吹,他的风华依然绝代,尘世间风再起时,他的风华已然绝代。说白了,他们都已属于我的旧时光,虽然我告诉自己不能够流连,但却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产生莫名的留恋。
如今我已为人父,偶尔翻阅过去,那时我正值青春年少,曾冒着被老爹抽死的危险偷偷地翻《金瓶梅》。书里郑爱月对西门庆说:“往后的日子跟树叶一样多咧。”那时的我也这么觉得,可我没想到树叶也有落光的一天。于是我们都离开,都改变,都像张国荣唱的那样,一心一意奔向那未来的日子。等我们奔到了那时想的未来,再回头看,总会有丝惆怅涌上心头,那是时间这剂良药的副作用。于是我们只好摇摇头,像那个爱上层楼的少年一样,天凉好个秋般安慰自己道:“都是旧时光,都是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