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近·医者索酬劳》
游吟歌手/辛弃疾
医者索酬劳,那得许多钱物。只有一个整整,也盒盘盛得。
下官歌舞转凄惶,剩得几枝笛。观着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
歌词大意
医生向我收取诊费,我哪有那么多钱财给他?家里只有一个叫“整整”的歌女,也还算能做一些端盘端碗的家务活。
我如今境况潦倒,家中歌舞寥落,只剩下吹笛子的几个人了。整整看到这般情势,向家中主母珍重道别。
宋周煇《清波别志》里面记载:辛稼轩在上饶,属其室病,呼医对脉,吹笛婢整整者侍侧,乃指以谓医曰:老妻病安,以此人为赠。不数日果勿药,乃践前约。
也就是说,辛弃疾有个侍婢叫“整整”,善于吹笛。他把整整送给了治好妻子病的医生。上面这首词,据说就是送走整整时随口说出来的。就艺术成就来说,咱客气点说吧——相当凑合。就研究名人八卦来说,颇有第一手史料的价值。感谢辛弃疾先生的坦诚!(此处应有掌声)
医者看病,当然要收费。人家大夫又不搞慈善事业。但起句的语气,作者却把这事当作无理要求来说,理直气壮地接了一句“那得许多钱物”的反问,真是依稀可见当年北方抗金勇(无)士(赖)少年本色——戏谑口吻也就随之透出。可见不是真没钱的窘困,而是憋着心思要成就以佳人相赠的风流佳话了。接下来说到“赠品”本人,还是轻松调侃口吻:“只有一个整整,也盒盘盛得”。我家这个叫整整的妹子,多少算个人手吧,做些家务活还说的过去。
整整既然有用,为何要她来“抵债”,将之打发走呢?下阙便谈到作者自己:“下官歌舞转凄惶”。“下官”,当是作者自称。此时辛弃疾连遭弹劾,免去官职,闲居江西,很不得意,经济收入减少,家中蓄养的乐妓规模恐怕大不如前,“剩得几只笛”。没钱啊没钱,医药费都付不起了,还留吹笛人作甚?养歌女真的很费钱,大家吸取教训!
其实,纵然家妓们认真演奏音乐,辛弃疾的心情,应也是凄惶的吧?经济上,家里需要精简人口,节省开支;心情上,作者壮志难酬,忧闷之余无意再蓄养歌女。整整的离去,虽然像是主人一时戏言、临时起意,但也是情理之中、形势所迫了。
然而人非草木,焉能无情,何况是真英雄兼大词人的辛弃疾?整整毕竟在他们家“服役”了挺长时间,待到离开,无论真情还是客套,主仆多少会有一些依依惜别。作者笔锋一转,最后两句变成乐妓整整的视角和口吻:“观着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
“火色”,应是“时候、时机”的意思。“妈妈”,是主母的代称,指的是辛弃疾夫人。“将息”,这里作“珍重”解释,是告别的语言,犹如咱们今天道别,要说一句“多保重身体”。整整在离开辛家的时候,恰如其分地与夫人道别,从这样的描写中,能感到其人乖巧有礼。同时,写她这样顺应自然、随份从时地离开,其中未必没有主人今昔对比的身世感慨。但这感慨纵有,也一闪即逝,含而不露,通篇只见玩笑话,不见酸牢骚,倒是辛弃疾的英雄本色,不惺惺作态,值得点个赞。
不过,英雄气长,儿女情就短,这首词写得挥洒戏谑,难免让人觉得作者对这个歌女根本不走心。于是有人严厉批评,说辛弃疾是个浮浪好色之徒,男女之情朝三暮四。还有人维护辛弃疾,编造出很多毫无根据的理由,说什么辛弃疾对这位医生一向敬仰,赠歌女此举,除偿付医药报酬外,更多是为整整的终身大事着想。
郎中的职业是比较有保障的,整整跟了这个医术高超的郎中,不至于受冻馁之苦。甚至还补充细节说老郎中五十多岁,整整也快四十了……我说!谁家养这么大岁数的歌女啊!真养到这么大岁数还送得出去吗?!真送出去了还能算风流倜傥的佳话吗?!您就不怕影响医生看病的积极性吗?!
《红楼梦》里,探春批评赵姨娘不该与丫鬟们起冲突,理由是:“那些小丫头们原是玩意儿,喜欢呢,和他玩玩笑笑;不喜欢,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话虽浅显,对“小丫头们”的地位却一语中的。古代的侍婢歌女,地位跟主人豢养的猫狗差不多,没有也不可能有独立人格。既然“是玩意儿”,那自然可以送来送去,如果这人不是特别得宠,那可能还真就不如主人心爱的猫狗之类的宠物,她的去留,原本引不起多大波澜,对于辛弃疾也是同理。要求古人有超越时代的同情心,那是无理取闹。如果还有想要穿越回古代当歌女的同学,你们好好将息。
据八卦的历史学家考证,辛弃疾侍妾名字存留下来、可供查证的有七位,除了整整,还有田田、钱钱、香香、飞卿、粉卿、卿卿。前几个名字还挺像运动会吉祥物,最后三位可就有点图省事了啊!我说辛稼轩同志。据陶家仪《书史令要》记:“田田、钱钱,辛弃疾二妾也,皆因其姓而名之,皆兼笔札,常代稼轩答尺牍。”又《满江红·莫折荼蘼阕》题云:“稼轩居士花下与郑使君惜别,醉赋,侍者飞卿奉命书。”可见这些侍妾歌女,都有一定才学。她们后来都渐次离散,辛弃疾因此写就的词,倒也不都是风轻云淡、谈笑自若。
比如《鹊桥仙·送粉卿行》:
轿儿排了,担儿装了,杜宇一声催起。从今一步一回头,怎睚得一千余里。
旧时行处,旧时歌处,空有燕泥香附,莫嫌白发不思量,也须有思量去里。
显然更动感情。
整整是不是他唯一态度轻松地送走的侍妾呢?并不。辛弃疾送钱钱走,也写了一首通篇打趣的词。《临江仙·侍者阿钱将行,赋钱字以赠之》:
一自酒情诗兴懒,舞裙歌扇阑珊,好天良夜月团团。杜陵真好事,留得一钱看。
岁晚人欺程不识,怎教阿堵留连。杨花榆荚雪漫天,而今花影下,只看绿苔圆。
开头直叙心境寥落,不想耽误侍者青春。而后每句都含一个钱字的典故,如“杜陵”句指杜甫曾作诗“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程不识”是西汉人,曾被人评为“不值一钱”;“榆荚”别称“榆钱”,绿苔又叫“苔钱”。虽有惜别意,尽在笑谈中。我老了,穷了,不该留住你,你去找个……更有钱的人家吧!
咦!说到底,这创作动机,不也是养歌女费钱闹的吗?
本文作者:玳帽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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