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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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爷卫传玉将处在生活窘境里的近支孙子卫中德带到烟馆,让他跟着小伙计学习怎么侍候大烟鬼们。

高氏见男人带回来这么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干不了沉活还添了一张嘴吃饭,斜着眼嫌弃地道:“带回来这么个吃货,长得像个瘦猴儿,能干什么活?净给我浪费粮食。”

传玉道:“你不知道我的安排,少说两句吧。你看着,将来他会给我们家带来很多好处。现在你得好好待他。”

中德好不容易得了个糊口的饭碗,干起活来一丝也不敢大意。他心里想着:我在烟馆好好干活,多挣些铜板,等我娘回来看见我不再出去偷东西吃了,不知有多高兴呢。可是,我娘在哪里呀?她会不会累倒了生病了?她没有吃的东西,是不是去讨饭了?没有娘的消息,中德心里装着说不尽的担忧和难过。

每天晚上烟馆下了工,中德便急火火往家里跑,心里想象着母亲韩氏已经在家做熟了饭等着他。跑到家门口,看着门上挂着冷冰冰的铁锁,他的心就像掉进冰窟里一样,绝望着,委屈着,悲戚地打开院门,任由着黑夜把他单薄孤独的身影慢慢吞噬。他懒得做饭,也不想吃饭,心里想着娘的面容,在黑暗里躺在床上抽泣着入睡。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韩氏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一点消息。天气一天天暖和着,熏热的西南风把杨树叶子吹得像手掌一样大,那些翠绿色的叶子底下不知道哪一天来了节柳,它们抱紧了枝干,翘着小小的尾尖,断断续续发出“知了知了”的嘶喊。

地里的麦子熟了,二老爷卫传玉差人喊来中德。他前倾着身子问道:“中德,你家的麦子熟了吧?我给你放几天假,你去割了吧。”

中德苦着脸道:“二爷爷,我不会干活怎么弄?等着我娘回来再割?”

传玉道:“麦子熟了就得抢着收割,不然麦粒就掉地里了。你娘回来不知道猴年马月,难不成你家的麦子还不收了?要不这样,你去求你家的两个爷爷帮你收了吧。”

中德想起娘的嘱托,低着头擦眼泪:“我娘说过,不让我求人。”

传玉叹口气道:“唉!你这么小的孩子,不求人怎么办?”他沉思了一下:“这样吧,我让觅汉帮着你收了晒了,先放在我这里存着,等你娘回来再弄家里去吧。”

中德落下一块心事,感激地说:“嗯,二爷爷,我听您的。”

传玉又道:“你还不会收种,要不,我先替你管着田地,等你娘回来再给你们自己种。你就专心在烟馆里跑腿吧,将来我不会亏待你。”

中德忍不住问传玉:“二爷爷,找到我娘的消息没有?”

传玉道:“我派出去的人正在找,有消息我就告诉你,你不用急,安心在这里做事吧。我知道你着急,急也没用不是?”

中德失望地耷拉着脑袋,回过头去擦把泪。传玉道:“你不用伤心,那么大的人,还会走丢了?早晚能找着。我看你这一阵子没有人照顾瘦得可怜,往后下了工别回家了,跟下人们住一起,跟着吃顿热乎饭。看你身上穿的衣服都烂了,明天,叫你二奶奶找几件旧衣服先穿着,到过年给你做新的。”

中德嗫嚅着道:“不用,我就这样穿吧。等我娘回来给我做新的。”

传玉道:“你去干活吧,别的不用你操心了。”

中德答应着,快步去了烟馆。传玉二爷爷的关心让他感到温暖,就像干旱久了的庄稼忽然得了一场小雨,萎靡的心也变得生机勃勃。他按照二爷爷的安排,吃住跟着下人们一起,久违的安宁和温暖渐渐冲淡了对母亲的思念。稳定安顿的生活滋润着,他瘦小的身体开始长了些肉。

中德哪里会想到,此时,他的母亲韩氏正在相隔几百里远的一家财主家做了受苦的佣人。他更想不到,韩氏是被他最信任的二爷爷卖进财主家里的。

那日,韩氏在镇上寻找中德,她问了很多人,走了很多路,却没找到一点信息。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饿得眼花,一双脚都磨出了泡。她实在走不动了,便倚着一家杂货铺的墙角坐着歇息。她的头发蓬乱着,眼神绝望到空洞,夕阳的橙色从黑黢黢的屋檐上折下来洒了她一身,使得她苦涩的脸像染了蜡一样毫无生气。二老爷卫传玉坐着洋车从那里经过时瞥了一眼,认出来是他卫家二房的侄媳妇韩氏。他转过头,平静地去了他的百花楼。

传玉在他的会客厅里翻了两页《中庸》,抬头招呼随从孙二:“二子,去把黄秋凤找来。”孙二说声:“是。”匆匆离去。

不一会,一阵香风裹着黄妈妈娉娉婷婷走了进来:“掌柜的,您有什么吩咐?”

传玉朝着孙二摆摆手,孙二识趣地避开了去。黄妈妈见传玉如此神秘,便往前靠了靠。传玉道:“你听好了。老刘家的杂货铺子门外坐着一个乡下女人,你派个会来说话的,把她招呼过来。记住,不是叫她接客。她现在饿得不行了,先让她吃饱,弄个理由叫她做一阵子佣人。你使个招数让她去灶房做饭,刘婆子不是很会做饭吗?叫刘婆子教她学几样拿手的饭菜。嘱咐下人们好好待她,别惊着她。”

黄妈妈眼神疑惑着,待要想问,看见传玉的神色又闭上了嘴巴。传玉摆摆手:“你去做就行了,不必问多了。还有,带着她从偏门进来。”黄妈妈说声:“掌柜的没有其他事情,那么我去了。”

黄妈妈去了灶房,做饭的刘婆子正在摘菜,她喊了声:“刘婆子,先不摘菜了,你现在去做个事。”

刘婆子赶紧站起来,拿抹布擦擦手跑到黄妈妈跟前:“哎呀,是我的菩萨来了,您说,叫老婆子做什么?”

黄妈妈看了看四周,刘婆子悄声道:“放心,没有别人。”

黄妈妈指指屋里:“走,进去说。”刘婆子弓着腰站在一边,把黄妈妈让进灶房。黄妈妈招招手,刘婆子赶紧走到跟前,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黄妈妈把一串铜钱给了刘婆子,刘婆子接过来揣进怀里,笑眯眯地道:“您就放心吧,我这就去办。”

黄妈妈前脚刚走,刘婆子挎上一个篮子出了门。她穿一身粗蓝布衣服,头上顶一块蓝色头帕,肥大的屁股左右晃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把一对小脚给压折了。她在大街上边走边往路边探寻着,她眼角的余光扫视到杂货店门外坐着的女人,看她的样子好像是累得走不动了,一个柳条篮子放在身边,侧着肩虚弱地靠着墙,眼睛呆呆地看着脚前的路面。一看就是个可怜的人啊!刘婆子想。

坐在这里的女人正是中德的母亲韩氏。她萎靡地倚着墙角,暮春的风撕扯开她的发髻,几缕刘海遮住了眼睛,她看见整个世界都是昏暗不堪。她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命运之手还要怎么捉弄这个苦命的女人。

刘婆子挎着篮子走到韩氏面前,柔声细气地问道:“妹子,天快黑了,你咋坐在这里呀?那墙凉冰冰的,坐久了会冰出毛病的。”

韩氏看着胖胖的妇人像堵墙一样遮住了向晚昏黄的光亮,她睁大眼傻傻地盯着那人开开合合的嘴唇,一时间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韩氏的心神已经被儿子中德给带走了。自从那天中德偷偷离开家,韩氏的心便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像丢了魂一样坐立不安。在家守了三天,睡梦中好像听见了中德在喊:娘,救救我!惊醒后再也不能入睡。她觉得不能毫无意义地在家里等待了,她决定要去镇上寻找唯一的儿子。一大早,韩氏挎了一个篮子,跟二叔二婶打了一个招呼,希望如果中德回家,二叔二婶能收留些日子,她出去寻找四五天就回来。

韩氏尖椒似的小脚从村里一步步丈量到镇上,又一步步丈量着镇里的每一条街巷。三天过去了,她找遍了小镇角角落落,篮子里带的几块地瓜干吃完了,几个铜钱也花完了,连中德一丁点儿的消息都没找到,山穷水尽无计可生,绝望和悲伤已经将她淹没,她感到了窒息般的难受。她发现前边的路比夜晚还要黑,她不知道明天的希望在哪里。她抬头看着眼前菩萨一样慈祥的老妇人,心里一酸,捂着脸嘤嘤哭泣。

刘婆子急忙从怀里扯出一条汗巾递了过去:“妹子,别哭了,谁还没有个三灾两难的?过了这个坎就好了。妹子,是被男人气出来的吧?天黑了,快回家吧,别叫当家的担心。”

韩氏哭得更厉害了:“大婶,我没有男人啊!我的命苦啊!”

刘婆子耐心地劝道:“没有男人也得回家呀,孩子还等着你是吧?”

一句话捅到韩氏的心窝,她捂着脸放声大哭:“大婶啊!我儿子丢了!我是来找孩子的,可是我没找到啊!我的孩子没了,我没法活了呀!”

刘婆子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可怜的妹子啊!你坐在这里哭煞也找不到孩子不是?看你虚弱成这个样子,是不是饿了?”她掀开篮子看了看:“我这里光有些生冷的东西,没有能入口的啊!你看天也黑了,你再不好好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歇歇,哪有力气去找孩子?妹子,这样吧,你先跟着我,今天晚上在我家住一宿,明天有了力气再去找你儿子。”

韩氏的心里早已没了方寸,绝望处忽然遇着一个好心人,就像天上掉下来的救星一般。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挎上篮子千恩万谢地跟着刘婆子身后。刘婆子扭着肥大的屁股带着韩氏进了百花楼的侧门,一路来到灶房旁边的小屋子里。刘婆子安顿韩氏坐着,自己去灶屋端来些剩饭给了韩氏:“妹子,先吃点东西垫吧垫吧,等会儿大家吃过了咱们再吃点热乎的。”

韩氏饿了两天,哪里还管它热不热,低着头狼吞虎咽地吃了。她听到外头有人走动的声音,局促不安地站起来。刘婆子安抚道:“没事,是几个丫头收拾东西,你坐着别动,我去招呼一下。”韩氏心想,看来这是一个大户人家。

韩氏坐在黑暗的房间,一阵疲乏袭来,她的眼皮沉沉地合在一起。她在迷迷糊糊里,听见有人走进来,哧的一声点着了灯。她被灯光闪了一下,抬手遮着光睁开眼睛,她看见胖胖的大婶俯在她的身边,便站起来道:“大婶,我吃饱了,不方便的话我就走吧!”

刘婆子笑了:“傻妹子,这么晚你上哪里去?我是给这家人做饭的老妈子,这里是我住的地方,没有什么不方便,你别嫌小,挤吧挤吧将就着住下。我去烧些热水,洗洗歇着吧。”

刘婆子端来一盆温水放在韩氏跟前:“洗洗脸泡泡脚,睡一觉就舒服了。”

韩氏道:“大婶,我好几天没洗了,身上都是臭的。您先洗吧,您洗了我再洗。”

刘婆子也不客气,呼啦呼啦洗了一顿。她把水换了,给了韩氏:“我去炕上铺被子,你洗好了咱们就睡吧。我干了一天活,也累了。”

韩氏把灯吹灭,摸着黑洗了脸,再擦擦身子,这才把裹脚布子一道一道解开,把脚放进盆子里泡着。脚底下火辣辣地疼,想是脚指磨破了皮。她把裹脚布缠好,收拾了一下,端起盆子想要出门倒掉脏水,刘婆子从里间出来抢过脏水盆子道:“给我吧,你初来乍到的,摸不着院子里的路数。”说着,把一盆脏水端出门外。

韩氏尴尬地站在当门口,两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大婶,您替我端脏水,这要折煞我了。”

刘婆子道:“你来到我这里,就是我的客人,哪里有让客人端脏水的道理?再说,看看你都累成什么样了吧,小脚像个菱角似的,我是真怜惜你呀!”

韩氏被刘婆子贴心的话感动得泪水直流。她是个平日不怎么出村的女人,如今为了寻找儿子才不管不顾地来到镇上抛头露面,三天来被了镇上人当成要饭的,受尽了白眼和呵斥。正当她走投无路之时遇上这样好心的大婶,就像在冰天雪地里看到了火苗一般的救星,她拉着刘婆子的手泣不成声:“大婶,我怎么报答您的恩情呀?下辈子就算是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呀!”

刘婆子拉着她上了炕,指着被子道:“老婆子就这一床破被子,咱们今天晚上通腿睡吧,快进去暖和暖和。看你瘦成什么样了?明天也别急着走了,在这里休养几天。老婆子一辈子孤身只影,叫个闺女馋死。我看你娇娇弱弱细皮嫩肉的,不像是庄稼地的粗人,哪里吃得苦啊!你住几天,陪我说说话,就是老婆子的福分,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韩氏流着泪扑通一下跪在刘婆子跟前:“大婶,我现在也是孤身一人,如果大婶不嫌弃,我就拜您是干娘,我给您当亲闺女。”

刘婆子笑得合不上嘴:“阿弥陀佛,这是老天爷照顾我,给我送来一个好闺女呀!哎呀呀,闺女,你真是稀罕死我了。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呀!没想到老了老了还得着个宝贝闺女,老婆子得给菩萨烧高香呀!”

韩氏给刘婆子磕了头,叫一声:“娘啊!”抱着刘婆子放声大哭,仿佛要把多少年积攒起来的委屈全部哭出来一般。

夜里,韩氏舒舒服服一场好睡,直到被窗外叽叽啾啾的鸟叫声吵醒。她睁开眼,看看陌生的住处,心里一霎时迷糊了起来。她定定神,一骨碌爬起来,却不见了放在旁边的衣服。她缩进被子里,小声叫着:“干娘,干娘。”

刘婆子从外边走进来,一手抓着一身蓝色的粗布衣服道:“儿呀,你那身衣服脏得没法穿了,先将就着穿我的,等会我帮你洗洗吧。”

韩氏接过来衣服:“娘,您老人家怎么想得这么周到呀!您看我睡这一大觉,还等着娘给我找衣服,真是该打了。娘,那些脏衣服我自己洗,您老人家千万别动手,折我的寿啊!”她穿上衣服,下炕走路时忽然脚底疼得钻心,一个趔趄扑到炕沿。

刘婆子忙问:“儿呀,你是不舒服吗?”

韩氏苦笑着道:“干娘,我的脚磨破了,不小心踩了一下。活动活动就好了。”

刘婆子一惊一乍地道:“儿呀,快回炕上去吧!脚磨破了可不敢踩地,那得多疼呀!好孩子,有事娘替你做,你就好好地养着,等休养好了你再侍候娘。”不由分说地把韩氏搀到炕头:“听话,安安稳稳地待在炕上,我去灶房做饭。”

韩氏满怀感激又忐忑不安地坐在炕上,听着干娘在隔壁灶屋里叮叮咚咚地忙乎。

吃过早饭,刘婆子洗刷完锅碗瓢盆,便从院子的井里摇出一桶清凌凌的水,作势要给韩氏洗衣服。韩氏顾不上脚疼,从屋里小跑着过来抢着洗衣服,那刘婆子忽然脚下一滑,扑通跌坐在地上,吓得韩氏把衣服一扔,叫声:“娘啊!”便去搀扶,刘婆子摇摇手:“莫动,莫动,我自己试探着起来。”

韩氏扎煞着手围着刘婆子打转,刘婆子爬了两下没爬起来,嘴里“哧哈哧哈”着道:“儿呀,我怎么起不来了?这是摔断腿了吗?”把韩氏吓得小脸苍白,带着哭音道:“娘,那怎么办呀?”

刘婆子皱着眉道:“别着急,我先坐一会儿试试。”她伸出手沿着两只腿慢慢揉搓了一遍:“嗯,好像没断,大概是脚崴了。你扶着我起来吧。”

韩氏扶着刘婆子爬起来,把刘婆子搀到屋里坐了,关切地问:“娘,疼得厉害吗?我去烧些热水给您烫烫脚,您就别动了,去炕上歇着吧。”

刘婆子发愁地说道:“儿呀,我得给东家做饭,不敢躺下呀!不干活就没有饭碗了,咱们娘俩怎么办?”

韩氏也没有主意,扎煞着手站在炕前。她的心疼得就像扎进了一把钢针,她暗暗地叹息:我是个什么命啊!年纪轻轻死了男人,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了,孩子又丢了。走投无路时遇着一个好心的干娘,又为了给自己洗衣服伤了腿。难不成我是一个扫把星吗?她泪眼婆娑地道:“娘,我没见过世面,就会做些庄户人家的饭菜。要不,您在一边教导着,我替您做饭?”

刘婆子沉思了一下道:“如今也只好这样了。只要不是遇着嘴刁的客人,先糊弄几天看看吧。唉!年龄大了,不争用了。幸好我闺女在这里,要不然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啊。”

韩氏内疚地说道:“干娘,您是因为我才受的伤,我心里不好受呀!娘您先躺着吧,我去灶房收拾一下。”韩氏把刘婆子安顿好,转身去了灶房。韩氏把菜摘干净洗好放在菜板上,再回头去找刘婆子请教怎么做饭。韩氏这样跑来跑去做熟了午饭。

来传菜的丫头奇怪地问她:“你是新来的吗?刘妈呢?”韩氏心虚地小声支吾了一句,那丫头也没再追问,顾自提着食盒去了。于此过了两天,一切都平平静静的,韩氏的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晚上,韩氏烧了些热水,服侍着刘婆子洗脸泡脚,刘婆子一叠声地说道:“哎呀,有个闺女就是好呀,我的儿,我们娘俩相依为命,这是老天爷关照咱们受苦的人呀!我老婆子可算是熬出来了,往后要享清福了呢。”

韩氏笑着道:“干娘,我能遇上您老人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要不是干娘好心收留,我现在都不知道窝在哪个墙旮旯里。娘啊!我怎么报答您才好呢?”娘俩笑一阵哭一阵,刘婆子讲她的身世是怎么怎么的凄凉孤独,韩氏哭诉自己死了丈夫,又丢了儿子的悲惨遭遇,刘婆子给她擦着泪,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她们哭着说着,直到累得倒在乌暗的黑夜里沉沉睡去。

天亮了,韩氏醒来时阳光已经照在白色的窗纸上,身边的刘婆子还在睡着。韩氏听着干娘均匀的鼾声,舍不得弄出半点动静吵醒了这么好的干娘。她轻手轻脚穿上衣服,出门去了灶房收拾了一番。

韩氏正想去问问干娘早饭怎么做,刚抬腿迈出门槛,迎面走来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她盯着韩氏上下打量,韩氏被她的威严逼迫,急忙低下头闪到一边。女人冷冷地问道:“你是谁?刘婆子呢?”

韩氏低着头道:“干娘脚伤了,还在睡着。我是她干闺女。”

女人觑了她一眼:“从来没听她说过还有一个干闺女。都天晌了,还在睡,真是会享福啊!看不出刘婆子长本事啦!”

韩氏吓得小声分辨道:“干娘不是享福,她真的伤着了。我现在就去叫醒她。”说着,急匆匆跑进刘婆子的住处,一边伸手摇晃刘婆子,一边担心地往后看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是不是跟着:“干娘,快醒醒,有人来找你了。”

刘婆子翻个身哼哼道:“谁呀?这么早就起来了?”

韩氏着急地道:“干娘,天大亮了,有人来找你。”

刘婆子骨碌一下爬起来,往外看了一眼,脸色大变:“东家来了,老婆子该死,一觉睡到现在。”她刚爬起来,抱着腿“哎呀”一声又躺回去。韩氏满脸惶恐地站在炕前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回头发现那女人双手抱着肩膀站在低矮的房屋门口:“刘妈,天亮了还睡?真是会享受啊!怪不得客人说这两天饭菜难吃,原来是新手掌勺呀?好嘛,你还自己做主往灶房添人手了?看来,你能给我主家了!”

刘婆子胡乱穿上衣服,拉着韩氏一骨碌跪在那女人脚下:“东家,我是真崴脚了,不是睡懒觉呀!这个是我的干女儿,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从老远的乡下来看我,遇上我伤了脚,就帮了我两天,老婆子作死也不敢自己随便招人呀!东家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娘俩吧!”

刘婆子可怜巴巴地流出来两行老泪,韩氏跪在一边听着干娘的哭诉,想起自己的苦命,不由得心里酸痛,眼泪吧嗒吧嗒打在地上。

女东家走过来,伸出两根嫩葱一样的手指抬起韩氏的下巴:“嗯,刘妈,你这干闺女长得还真是不错,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啊!你在我家白吃白住了两天,想怎么了结?”

韩氏听女东家话音不善,吓得浑身发抖,她想让干娘帮忙说说情,又怕干娘受自己的连累,便壮了壮胆道:“东家奶奶,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不了您的饭钱。我做的事与干娘没有关系,您别难为我干娘。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没有怨言。”

刘婆子拉着韩氏的手道:“东家,我就这么一个闺女,您高抬贵手,让她在这里陪老婆子几天吧!我知道您是菩萨心肠,最是怜老惜弱,您赏我们娘俩一碗饭,我们娘俩天天给您烧高香,求菩萨保佑您长命百岁。”

女东家斜觑着刘婆子道:“啧啧,还给我演苦情戏呢。你以为我心善好糊弄是不是?告诉你,我念你是初犯,你闺女也是可怜,就饶你一次。”她回头朝院子喊道:“小崽子,你去找个凳子,送到灶房里。刘妈,你崴了脚死不了,你给我坐在灶屋里,教会你闺女做饭,别再让客人说饭菜难吃。你给我记住,没有下一次!再敢犯错也不用见我了,自己收拾收拾滚蛋!”她看着韩氏道:“小娘子,你在我这里吃住,就得好好干活,做不出好吃的饭菜,你也给我滚蛋!”

刘婆子捣蒜般的给女人磕头,她拉着韩氏道:“闺女,快给东家磕头谢恩吧!是东家的善心赏咱们娘俩一口饭吃,天底下再找不到咱们这样善心的东家了。我的菩萨呀,我是肝脑涂地都报答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呀!”

韩氏跟在刘婆子身后跪着,等女人远去了才敢起来。她把刘婆子搀起来,扶着她️坐在凳子上:“干娘,都是我给您惹的祸,让您受委屈。”

刘婆子叹口气道:“唉!受苦的命走到哪里也是个苦。谁让咱们都是穷命人呢?罢了,我也不养伤了,你扶着我去灶屋吧,我看着你做饭,别让客人再挑刺儿呀!”刘婆子一瘸一颠去了灶房,守着韩氏指点火候。

韩氏从前也是过着好日子的,对这些精美的饭菜略知一二,现在为了给干娘争光,更是用心地揣摩菜品的口味,跟着刘婆子学了半个月,做菜的手艺已经胜过刘婆子。她在炖鱼炖鸡时,加了在娘家时用过的两味调料,成了东家要求每天必做的两道菜。

韩氏在这里住了近一个月,刘婆子的脚可以下地了。当她松下了一口气,对儿子的思念便潮水一样涌进心头。她跟刘婆子商量道:“娘,您的脚差不多好了,我也歇息过来了。这几天,我想孩子想得睡不着,我得去找他呀!”

刘婆子沉吟着道:“你都不知道孩子在哪里,就这么茫然地去找?万一你在路上遇上难处,谁能帮你呀?”

韩氏擦擦泪道:“娘,不管怎么艰难,我是一定要去找的。不然我的心安不下来。”

刘婆子道:“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不留你。明天我给你准备点路上用的东西,还得跟东家打个招呼,等准备好了再走吧。”

韩氏抱着刘婆子的胳膊抽泣:“娘,我怎么报答你的恩情呀?您是我的亲娘呀!娘,等我找到孩子,立马来见您,将来我接您回家养老,咱们娘俩天天都在一起。”

刘婆子眉开眼笑地道:“好孩子,娘就等着这一天,咱娘俩再也不分开。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东家说说,让我闺女早日动身。”

刘婆子站在百花楼的正门,鬼鬼祟祟地窥视黄妈妈跟嫖客们打情骂俏。黄妈妈从眼角的余光瞥见刘婆子萎缩的模样,回头招呼一个下人:“小崽子,带着刘婆子去下房等着,我把这里安排一下就去。”

刘婆子在百花楼的下房里等了一个时辰,黄妈妈分花拂柳地走了过来:“刘婆子,你把那女人调理得怎么样了?”

刘婆子媚笑着道:“我的菩萨,那可是婆子的宝贝干闺女呀,您想,我能不好好待她吗?现如今,她做饭的手艺比我强多了。菩萨呀,我的干闺女动了想孩子的心,我这里拴不住她了。”

黄妈妈道:“你回去吧,想办法留她一两天,我这里安排好了告诉你。”

黄妈妈看着刘婆子离去,便去后院见掌柜的卫传玉,两个人嘀咕了一会儿,传玉挥挥手道:“你去吧,叫李头过来。”

李头恭敬地来到门外时,传玉已经写好了一封手札,他递给李头:“你到北关的张记酒楼,把我的手札交给胶州来的庄老板,就说我等他的回话。”

李头接过传玉老爷的手札,马不停蹄去了北关张记酒楼。传信的小二进去一会儿,带着一个穿长袍的中年男人从酒楼里走出来,李头知道来的是庄老板,便上前使了一礼,把手札呈上。庄老板打开手札读了,告诉李头:“告诉你们老爷,在下准时拜访。”

传玉等庄老板来访的当空,已经吩咐下去,中午让灶房炖一道鸡汤,烧一道海鲜。

韩氏得了命令,认定这是最后一次为东家炖鸡汤,便赔上十二分的细心,把一锅鸡汤炖得至臻至美。

庄老板如约而至,李头引着庄老板来到传玉的会客室,两个人寒暄一阵,分主宾坐了,传玉吩咐下人上菜。

庄老板道:“卫老板,庄某来府上叨扰了,如何当得您这样盛情?”

传玉道:“庄老板,兄弟略备薄酒,今天请您来尝尝我的家常菜。”

待丫鬟把鸡汤端上饭桌,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庄老板赞叹道:“卫老板,你家里竟然有如此绝妙的美食,我住在张记酒楼快半个月了也没吃到这样的菜品,小弟今天有口福了!”

传玉道:“庄老板尝尝,还能入口吗?”

庄老板吃了一口,细细品了一下:“鸡肉细嫩软滑,入口即烂,还有山菇的香味。美味,太美了!小弟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这样的美味当真不多。您这个厨子是从哪里请的?”

传玉道:“庄老板,您上次说,想要个会厨艺的女子,兄弟费了好多事,终于找到了。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让你先尝尝这些饭菜合不合你的胃口,如果庄老板觉得还中意,明天就可以抱得美人归了。”

庄老板沉吟一下道:“只是,会做饭的女人不一定有漂亮的面孔,有漂亮的面孔不一定有曼妙的身材。如果面相太差,我是不会要的。”

传玉道:“这个你放心,咱们这行,不都是注重脸蛋嘛!长相难看的,兄弟会淘换来吗?”

庄老板道:“就是说,这个厨娘是个奇女子了?年龄多大?那她能甘心被人买来卖去吗?万一是个有家有室的,不是落下后患了。”

传玉道:“是个孤独无倚之人,三十岁了。至于说她是不是愿意,庄老板,驯马要驯烈的,这样才够刺激。庄兄可是大名鼎鼎的驯马人啊!”

庄老板哈哈大笑道:“好!为了她的厨艺,这个女人我要了。我出三个大洋。”

传玉笑了:“庄兄,这个女人不能与那些寻常烟花相比,她这手厨艺怎么是三个大洋能买到的?”

庄老板问:“卫老板您出个数,多了我不要。不管怎么说,三十岁的女人,半老徐娘,谁会有兴趣呢?”

传玉道:“女人守寡十年了,你说有没有味道?少了六个大洋我是不会出手的。只要我把家常便饭请来几个行家品尝,庄兄,那她不是只值六个大洋的事儿了。”

庄老板笑了笑道:“卫兄真是会做生意呀!我再让一步,出四个大洋,多一个我也不出了。你一定也听说过了,最近来了一些难民,集市上出一个大洋就能买一个没开苞的小姑娘,我出四个大洋买个半老徐娘,传出去大家还不笑话我傻呀?”

传玉道:“庄兄,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哪里会传出去?咱们这行,保守秘密是第一位的,谁乱传是非,还能活在生意行里吗?”

庄老板道:“卫兄,我们做这个生意,不是把人留给自己,是要转手的,你还得给我留一点利头是吧?我手头的买主是个吃才,提出来的要求就是会做饭的厨娘,如果没有这样的买主,我会出大价钱买个残花败柳的寡妇吗?”

传玉道:“庄兄这样说,我也不再坚持,咱们以后还要合作的嘛!这样吧,既然庄兄定下来要这个厨娘,咱们这就成交,明天寅时庄兄前来领人。不过,这个女人性子烈了些,咱们得想个周全的办法。”

两个人叽叽咕咕计划了半天,庄老板喜笑颜开地离开百花楼。

这天夜里,韩氏紧靠着刘婆子,两个人亲热地说了半晚上的话。鸡叫两遍,刘婆子摸索着起了床,窸窸窣窣的声音把韩氏吵醒,她看一眼窗外还是黑暗的,慵懒地道:“干娘,天还没亮呢,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呀?”

刘婆子摸了摸韩氏的脸:“儿呀,我到灶屋给你煮两个荷包蛋,再给你包上些煎饼咸菜带着路上吃。可怜你一个娇娇女子,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困难苦楚等着你,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不好受。儿呀,娘也帮不上你,让你出门时吃口热乎乎的,娘能做的就这些了。”

韩氏拉着刘婆子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她在黑暗里摸索着衣服穿起来:“娘,我来烧火,跟您多呆一会儿。”

刘婆子道:“你先去洗把脸,收拾收拾东西,过一会儿我做熟了鸡蛋,你喝了暖暖身子,差不多就天亮了。”

韩氏收拾好了,刘婆子把荷包蛋端到她的眼前:“儿呀,娘看着你吃了。你这一去,不知道我们娘俩还有没有缘分再见,娘舍不得你呀!”说着,撩起衣襟擦了一下眼角。

韩氏泪汪汪地喝了荷包蛋,放下碗道:“娘,您做的饭太香了,我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娘,不管我能不能到找到孩子,麦收前我是一定要回卫家庄的,我家里还有将近二十亩麦子要收呢,这是我娘俩的命根子。我收了麦子就来看您,接着您回家养老。”

刘婆子开心地笑了,她的笑脸在韩氏的眼里越来越模糊,韩氏摇摇头:“娘,我有点晕。”说着,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刘婆子笑着道:“好闺女,别怨我,我也是受了东家的指使。娘望着你去个大户人家享福,你也不用惦记给我养老,只要别天天咒我就行了。”

刘婆子出去打开偏门,一辆驴车停在门前。婆子低着头,把车夫让进院子里,两个人相跟着进了屋里。一会儿,车夫把韩氏横抱着走出来,刘婆子抱着床破被子跟着,她把被子盖在韩氏身上,车夫拉拉驴子的缰绳,不一会儿,驴车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刘婆子听着驴车的木轮“吱嘎吱嘎”碾碎了昏暗的街道,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造孽呀!”她转回身关紧了百花楼的偏门。

几天后,刘婆子在睡觉时死去。

黄妈妈听到下人报说刘婆子死信时,正坐在妆台前梳妆打扮。梳头的丫鬟给她的发髻上插一支步摇,她照着镜子看了一下,从梳妆盒里找出一对翡翠耳坠,丫头给她戴上。黄妈妈满意地放下镜子,漫不经心地吩咐报信的下人:“叫李头来见我。”下人一溜烟去了。

不一会儿,李头便来到黄妈妈跟前:“妈妈,您有什么吩咐?”

黄妈妈摸着手上的戒指道:“你去处理一下刘婆子的后事。她大概没有家人吧?你去查查看,如果有,给他们两串铜钱打发了,如果没有,就找个舍林葬了吧。”

李头应了声:“妈妈放心,小的一定办好。”退出去喊了几个家丁,来到刘婆子的住处。他们揭起炕上的破席把早已僵硬的刘婆子裹了裹,破席底下露出来刘婆子积攒的几串铜钱,李头道:“你们几个分了吧,就当是劳苦费了。”他指挥家丁们用麻绳绑住席子两头,几个人抬着去了镇西的舍林挖了一个浅坑,草草地把刘婆子葬了。

麦收后,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路边的绿树枝头日渐丰满,藏在叶子底下的节柳们拼命喊着“热呀热呀”,春天时那些婉转啁啾的鸟儿们懒懒地闭上歌喉,不知隐在哪棵树上乘凉,檐下的小燕子却在忙着孵蛋育雏。

午后,是人们歇晌的时间,中德从烟馆出来,转了两个小巷子回了自己的家。他打开门锁,院子里长了些细嫩的蒿草。他蹲下来拔了一阵,手上染了浓绿的汁液。他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终于没有勇气打开屋门。他趴在窗台往里看了看,屋里黑黢黢空荡荡,他的心疼了一下,回过身怏怏地走出家门。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一只老鼠快速通过门下的破洞,钻进大门紧锁的院子里。

中德蔫蔫地回了大房,二子站在烟馆门外等着他:“中德,老爷等你半天了,快去吧。”

中德小跑着来到正堂,二老爷传玉跟二奶奶高氏分别坐在八仙桌两边,中德在堂前磕了一个头道:“二爷爷二奶奶,我刚才回家去了,听二子哥哥说您找我。二爷爷,您有吩咐吗?”

传玉忧虑地看着中德,叹口气道:“中德,我真的不忍心告诉你,但是没有办法,必须告诉你这件事。今天有人在南关河里发现一具女尸,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水里去的。现在天气这么热,面目早就泡得看不清了。我心里怀疑是你娘,不跟你说吧,任着尸首烂了太可怜,说了又怕你伤心。我已经派人捞上来放在城隍庙里,现在我就问问你,你是去认呢,还是不认呢?”

中德的小脸唰地一下变得苍白,他的声音抖抖着:“爷爷,那不是我娘,指定不是。我娘走丢了,早晚会回家的。”

高氏在一边不耐烦地道:“你爷爷没说那一定是你娘啊,你去认认看,不是更好,如果是,早点叫她入土为安,也尽了为人子的孝心,你爷爷再不用派人满世界去找,你以为找个人那么容易,都得钱陪着。你娘要是真的死了,你爷爷还派人找来找去地白白花费钱财,那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嘛。”

中德已是心神恍惚,哆嗦着嘴着说不出话来。传玉喊一声:“二子,去套上驴车,带着中德去南关的城隍庙。中德,你不用害怕,看看不是,咱们就放心了。如果是,中德,你心里先有个数,如果是,咱们就好好地把你娘殡送了。”

二子过来拉起中德往外走,中德恍惚里听到二奶奶在身后说道:“你要是还在还玉的赌坊里干活,哪里能出这么多的幺蛾子?真是造孽。”中德攥紧拳头,心里默念着:“卫还玉,我恨你!”他的眼里蕴着愤怒的火苗。

一霎时来到城隍庙,庙前站着传玉老爷的下人。二子拉着中德下了驴车,一个下人怜悯地说道:“唉!可怜还是个孩子啊!你跟着我来吧。人在河里泡了好几天了,捞上来时已经看不清脸面,现在停灵在庙里。我掀开席子你看看是不是你的亲人。若是看不出来,这里还有一个篮子,是从河边带过来的,可能是这个人放在河边的。”

那人把遮着死尸的苇席掀开,一股腐烂的臭味扑了过来,中德吓得捂住眼睛大叫:“大叔,我不看,我不敢看。”

那人把席子放下,领着中德来到庙门外:“那你看看认识这个篮子吗?你看,在这里。”

中德看那篮子,猛地扑过去抱在怀里大哭:“这个篮子是我家的,我认识,篮子把上的绳子是我拴上的,这是我娘带着出门的篮子呀!”中德抱着篮子哭得喘不上气来,那人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拉着他的手进了城隍庙里,教他跪在那具女尸的跟前。

因为一个柳条篮子,中德认了那具女尸就是他等了好几个月的母亲韩氏。

中德的娘因为是“横死”,尸首又是腐烂不堪,传玉老爷便主持着在城隍庙设了灵堂,请了个和尚做了法事,用口薄棺盛了,简单地葬进卫家林里。

二房的良玉海玉兄弟两个过来想帮中德,被中德拒绝:“我娘活着说过,饿死都不去求你们,我还没饿死,不用你们来帮忙。”

海玉跟着二哥良玉回家,两个人沉默了半天,良玉道:“是咱们对不住中德娘俩,不怪他今天恨我们。可是,我总觉得传玉没安好心,他把中德拴住了,除了图稀他家里那点薄产还图稀什么?想把中德当成他家免费的长工?”

海玉道:“大房与咱们之间从根上就不和,卫传玉这样热心收留没爹没娘的孩子,没有利益他才不会白搭钱粮,一定是看上中德家那二十来亩地了。”

良玉家里的在旁边插话道:“他稀罕那二十亩地,就让他稀罕去,正好让他养着中德。我才不愿意为了这么点地,去管一个没有爹娘的穷小子。天生的穷命,克死了他爹再克死他娘,依我看这个小孩子就是一个妨人精。不要那块地也不去接管这个麻烦事!”

良玉狠狠地呵斥了一声:“闭上你的嘴!他再穷也是我大哥的骨血,由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海玉蓦然觉得心底升起一股凉气,他收起旱烟袋,说了声:“二哥,我回去了。”便急匆匆离去。海玉边走边想,原来整日笑眯眯的二嫂还是个歹毒心肠的人啊!往后跟他们家打交道得先掂量掂量再说。

自此,中德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他看着空荡荡的家,心里充满了对赌坊掌柜卫还玉的恨:若不是他诬赖我是贼,把我推出门外,我就不会真的去做贼,也不会跟着王爷爷流连了四天,娘也不会因为出门找我而死。他又恨自己的二爷爷三爷爷:但凡他们伸手帮帮我们娘俩,我娘能死吗?

可怜的中德在他幼小的心里认定传玉爷爷是个好人:要不是他帮着我渡过一个个难关,我都不知道怎么活着了。他想,从今往后我就跟着传玉爷爷,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因为传玉爷爷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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