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小舅家,家里楼上楼下,空无一人。地面瓷砖都被刨起来了,似乎要进行一次新的装修。我心里想,上次装修是吴老二表弟结婚的时候吧。
没有落脚之地,想着外公外婆若在,我就可以在旁边的屋子里坐坐。
我抱着一摞书,想回家,却不知道怎么走。
路,都荒芜了。
前面一条长满青青水草的河流,一座小石桥,取景特别美,正准备拍下来,一扭头看见一所熟悉的房子。我赶紧走过去,看见爹爹婆婆(爷爷奶奶)坐在地上干净的床褥上,婆婆正在喝汤。他们看起来90多岁了,婆婆脸上没有皱纹,皮肤还有很健康的血红色,只是眼珠深深凹陷,一张嘴只剩下牙床。看到我,婆婆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说:华华来了。
我咧嘴就大哭起来,想说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就使命地哭。
爹爹说:不哭了,吃个橘子,姑妈刚刚拿来的。说着从旁边口袋里递给我一个绿色的不太圆的特早橘子。我不接,继续咧着嘴极其悲伤地哭,依然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突然就醒了,一脸泪水。
看看时间,凌晨五点十分。
原来不过是个梦。
婆婆已去世26年了,她离世的时候我14岁,放学回来刚刚走到家前边的堰塘,就听见一阵鞭响。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一天,还是来了。
我没有哭,因为走,对于婆婆来说是个解脱。在往后的若干年里有好多次情不自禁想起她,或者看看仅存的相片,眼泪却会从眼镜后面往下淌。
婆婆是一个苦命的女人。第一任丈夫在婚后不久生病离世。改嫁给爹爹,生育九个孩子,成活七个。婆婆抽旱烟,和周遭的老人一样,目不识丁,但都会打上大人。
记忆里,我坐在背篓里,趴在她的背上,看她拈牌算糊;
记忆里,爸妈在外劳作还没回家,我和妹睡在婆婆那张宽旧的床上,迷迷糊糊的,爸爸又把我们抱回自家的床上;
记忆里,那个缺吃少穿的八十年代中期,婆婆从那个茶色的高罐罐里头抠一指头红糖给我解馋;
记忆里,婆婆总是用爹爹四处拾荒而来的旧鞋底给我们换各种颜色的汽球;夏天从爹爹的布包里搜出一毛钱给我们买五只钱一支的冰棍。虽然遭到爹爹的责骂,说她是败家婆娘,但她不在乎,下次还给我们买。
记忆里,她70岁寿辰时,祝寿人送来生日蛋糕,她偷偷让我躲在门后让我吃人生的第一口蛋糕。姑妈给她买的点心,她以咬不动为由悄悄塞给我;
记忆里,到处盛行给孩子打针致其死亡的谣言,她拄拐颤巍巍地跑到学校,硬是把我扯回了家。
记忆里,到堰塘里清洗衣服,我看见蚂蟥落荒而逃,然后拉她来给我壮胆;
记忆里,表姐们聚到一起,她喜上眉梢忙前忙后,我失落地不吃饭,坐在门口哭,她一遍遍地哄我,我使劲推她,跟她堵气,而她总是一脸笑意。
记忆里,她总是会冷不丁地摔一跤,然后手背上血流汩汩,贴满了止血的火柴皮;
记忆里,她慢慢瘫痪,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了,总是处于有出气没进气的昏迷状态。她清醒的时候,会伸着枯枝般的手,对我说她死了之后不会吓我的,不会跟我讲话,让我不要害怕。我总是站在她的床前,眼泪止不住的流。
记忆里,她走了,脸上盖着黄纸,身上骨瘦如柴。
梦,多么美好,可以见到我在人间再也见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