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李即景在剖一尾红鲤鱼。他要为自己做一道糖醋鲤鱼。
将鲤鱼从水槽里抓到菜板上。鱼使尽全身力气挣动,李即景不得不使劲按住它,“啪”,“啪”,用刀背在鱼头上拍两下,鱼便丧失了挣扎的活力。李即景翻转手腕,将刀身贴着鱼身,刀刃贴着尾部鳞片,“呲——”“呲——”,从尾刮到扇动的腮。半透明的红色鱼鳞飞溅开来,有一片贴到了他的脸上,带着腥味。李即景微微皱了下眉。他用左手指腹顺着皮肤纹理抚摸鱼身,确定已将鳞片刮干净。左手粘了很多黏液,滑得按不住,他只好握着鱼以固定,好剖开鱼肚。先在尾部切下一刀。调转鱼身,刀尖没入鱼肚里,轻轻割开,避免划破内脏和苦胆。他并不想绿色的腥臭的肠液流到手上。掰开鱼肚,墨绿的湿滑的鱼肠,很小的心脏,分不清是什么的深红的器官挤做一团。李即景将鱼肠挖出来,扔进垃圾桶。他看到这条鱼的腮扔在微微扇动。
他突然觉得很累,完全失去了“要为自己做一道糖醋鲤鱼”的兴致。
将鱼扔进垃圾桶,菜刀菜板丢进水槽。在洗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满身都是腥味,并不能通过只洗手来获得干净。
他点了支烟,蜷缩在椅子里,默默地抽。
他昨天晚上到自己杀了个人,将尸体藏在洗手间。得知自己杀人时的那种恐惧和惊慌清晰的刻在脑子里,然而,真正让他背脊发凉的是,接受并且习惯“杀人”这种即时性的背叛了人性的恐惧之后,如洪水猛兽般将他淹没的,快感。
那种快感让人滋生出将杀人作为娱乐活动的想法。一想起这种感觉,李即景就像被鱼肚里的腥绿色肠液包裹住全身。太可怕了。人性在欲望面前竟这样的脆弱。
李即景抽完了一支烟。去浴室洗掉了身上的鱼腥味。时间是晚上八点半,他决定出去喝一杯。
去了一个清吧,坐在吧台边向服务生要了一杯加冰的伏特加。方形的玻璃杯中流动的液体随着灯光呈现着剔透的琥珀色,这是他喜欢的颜色。李即景喝了一口,然后向服务生要了把勺子敲酒杯里的冰块。
酒吧里留着黑色长发的男歌手抱着把吉他在唱Maroon5的《Losing My Mind》,只用吉他和键盘伴奏,硬生生的将原本激昂的调子给唱成了一溪春水,忧郁又缠绵。
“可以坐你旁边吗?”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端着酒杯微微躬身,看着李即景的眼睛询问。社交礼仪做足又透露出侵略的意味来。
李即景眨了眨眼,认真地回答:“'不可以。”在男人露出愕然的眼神时又说:“你太香了,我会忍不住吃掉你的。”李即景亮了亮洁白的牙齿,仰着头问他:“怕不怕?”
男人低声笑了起来:“嗯,如果被你吃掉是我的宿命,那么我的人生似乎也不赖。”
他坐到李即景右边的空椅上,他闻到他身上带着红松木味道的香水,内敛又深沉。
“我叫沈年。”他碰了碰他的酒杯“我该怎么称呼你?小吸血鬼。”
交换真名表示他并不只是把他当作消遣。“我叫李即景。”李即景抿了口酒,对他微笑。
“喝酒你竟然还穿得这样正式。”李即景手指懒懒地点了点沈年系的十分标准的领带结,笑他“就连放松也要十分克制未免也太冠冕堂皇。”
沈年笑“放松与克制并不冲突。只有在足够安全的控制里才能随心所欲。”他摊摊手“任何事物都需要底线。”
李即景把冰块嚼得“咔咔”响。他偏着头想了想,说:“始终恪守底线,将压制本欲作为人生法则。”他看向沈年“这样真的会更快乐?”
沈年说:“人性最是高深莫测。日本人有‘里表世界’一说。”他指指李即景的心脏。“以这皮囊为界,内心为里,外为表。我们想象反过来,将这皮囊翻转,以内心包裹外在,人的所有感情被释放,就如洪水泄闸,世界将会变成由欲望与失控构成的浑浊汪洋。那样并不美好,是吗?”
李即景笑了起来“好像卫道士宣言啊。”他喝了口酒“我可没有那样伟大的愿景,做些顺从本心无伤大雅的事可以更容易获得快乐。”他掏出手机看了看,然后放在吧台上。
“人们容易热血上头,放任一时冲动也许会造成抱憾终身的悲剧。”沈年看着李即景白皙干净的后颈,垂下眼眸喝了口酒。“所以不要将内心的野兽喂养得无法控制。”
李即景咬着杯沿没有说话,长发歌手的声线清透悠扬,忧伤地唱:
"Seems the woman that I love
Is someone that I hardly know
And after all this time
I finally found a way to be alone"
“我最近看了部电影。”李即景看了眼手机,接着说:“一个年轻女孩,借助爱好烹食人心的心理医生的力量,抓捕囚禁少女的变态的故事。”他喝完杯子里的酒,趴在吧台上“最后罪犯被抓捕,医生设计逃出了监狱,他太残忍,也太聪明,精通人心。”他看沈年,眼里带着戏谑“他的外在倒是与你几分相像,衣冠楚楚,儒雅知礼。”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谁知内里竟是人面兽心。”
沈年看他嘴角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苍白的脸上黑色的圆眼睛显得无辜又天真。
“我可不会一曲歌剧听得热泪盈眶。”沈年手指轻轻敲着酒杯壁话里带着笑意“也没有那样好的兴致去处理内脏做成精致的盘中餐。”
对话告一段落。
李即景穿着件黑色棉T,双肘撑在吧台上,昏黄的灯光从他的肩头打下在颈窝处凹陷成一团阴影。肩胛骨趴伏在背上。沈年仿佛看到他的骨骼里蜷缩着翅膀。
李即景看了眼门外随口说:“希望等会儿雨能停下,每次下雨都没有带伞。”
沈年顺着他的视线透过开合的门看到外面闪烁的灯光和道路上依然热闹的人群,视线转回李即景,他又在查看手机。
沈年心里紧了紧。
他们听到李即景身后的女人大声地说:“我快要崩溃了!”穿着讲究的年轻女人慷慨激昂地在对她的女伴诉苦:“我的抑郁症太严重了。我的人生看不到希望。所有事情都没有价值。”她开始哽咽,开始抽泣,“我好痛苦。”她说。
李即景没有说话。
沈年沉默地看着李即景。
年轻女人已经喝醉,她的同伴劝慰着将她带出酒吧。
半晌,李即景不以为意地说:“都还能哭出来,算什么抑郁症。”
“那怎样才算?”沈年问。
“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李即景说得轻描淡写“会吃大量高热量的食物,企图从蛋白质里获得满足。看恐怖片,因为情绪难以有波动。也不会哭泣。失去记忆的能力。”
沈年看着他白皙清俊的侧脸。
“已经无法感受到痛苦,也不知道快乐为何物。”李即景低声说,“需要吃安眼药才敢入睡,因为害怕醒来看到自己已经割断了自己的脖子。丧失了对死亡的定义。”
沈年看着他又一次查看手机,他是个资深的心理医生,他知道他已经开始出现幻觉和幻听。
而他并不能治愈他。心理医生不能与自己的病人有任何感情牵扯。这违背职业道德。
苍白削瘦的年轻男人。头发柔软手指纤长的男人。神情里闪烁着冷漠与锋利。眼里又带着幼兽的天真。
他知道他是喜欢他的。
“李即景。”沈年认真地叫他的名字。
李即景回过神,看向沈年。
“李即景,我想介绍我的一个朋友给你。”沈年看着他说:“是个心理医生,是很善良温柔的人。”
李即景有一瞬间的发愣。他看着沈年认真的眼神。
李即景沉默,如一潭地底洞穴里的潭水。
“哈,你以为我在说我吗?”李即景突然笑了,摇摇头“别紧张,我只不过是听朋友说的罢了。”
他笑沈年“你怎么就当真?”
沈年也笑,抽出一张名片给他“我希望你会打电话给我。”
李即景看着手里的名片不作声响,指尖在“心理医生”四个字上轻轻滑动。
“想要拯救我啊?卫道士。”他轻笑着说:“求我我就考虑考虑。”
沈年说:“求你。”
李即景有点惊讶。坐在他右手边的这个男人穿着面料考究的西装,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匀称保养得当,有良好的教养和强大的自制力。举手投足间都是从容自信。这样的人骨子里大都带有矜持骄傲,做出这样带有妥协意味的回答,他竟没有片刻犹豫。
李即景感激他的善良。
可是对他并无用处。
人一旦丧失对自己的定义,就如悬浮于距离海平面五千米下的海水里。海水灌溉进身体,感官,知觉,行动能力,都消散在缓缓流动的海水里。变化成一尾深水里的鱼将是最终的宿命。
他把钱压在杯底, 朝他摆摆手,说:“今天有点累了,我要先走了。”
他站起身,赠予他一个微笑。
沈年看着李即景的眉眼,淡如远山。
他终于还是伸出手拥抱他。
“永远不要对自己失望。”他在他耳边轻声说。
“永远不要对生活失望。”
李即景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厚重的,沉默的安全感。
他推开他转身走出店门。
午夜将至,三三两两的人群结伴而行,他站在路边伸出手招了一辆计程车。
上车后司机问他要去哪里。他张张嘴,话到了喉咙却没发出声音。
他努力咽下哽咽说出地名,声音却还是断断续续。
车子开始发动,车窗外的风景模糊成一片不断变幻的印象画。
他咬紧牙关,终于还是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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