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预兆
复生和贤文终于在金堂坐上了长途客车。到天黑的时候,这辆在崎岖山路上盘旋的老得掉牙的客车才到了离老家还有十几里路的邻县大镇。
幸好有自行车,两个年轻人虽然还饿着肚子,但毕竟离家越来越近,特别是复生,都有好几个月没回家了,内心深处对家和对家里人的思念,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着他们拼尽全力蹬着车子往家里赶去。
贤文本来要邀请复生去他家先吃了饭再回去,但复生看看寂静的山村没有一点灯火,这个时候人们早就睡觉了,突然去贤文家里打扰很不合适,自己的心也早就飞回家里去了,两人在路边分别,摸黑朝各自家里走去。
复生看自己家隐藏在院落的阴影里,那幢和整个院落连成一体的老屋静静地矗立在夜幕中,房顶的瓦脊像躲藏在浅水里的鱼露出的背,在雾气蒙蒙中似动非动。
老屋后面的高地上,是大哥曾经创办的养兔场,现在一只兔子也没有。屋子里堆着农具,隔壁那间以前既当大哥卧室,又做小兔崽仔“保育室”的房子关着门。复生把骑回来的自行车停靠在放农具那间房门口,站在土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老家的空气,觉得格外的亲切。
土坝下面是老屋的后门,复生一边想着这土坝里曾经人流涌动,一边想着父亲母亲和兄弟再生此刻可能已经睡熟,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把他们叫醒呢?肚子里在呼吸了太多的空气之后,开始“咕咕”直叫,饥饿让复生突然没有了对父亲的恐惧,决定从老屋的后门进去,叫醒母亲给自己弄点吃的。
推开用篾片做底、用泥巴糊成的老屋后门,复生心里突然又莫名其妙地惶恐起来,好像老屋里不是住着自己的亲人,而是藏着一个可怕的魔鬼,时时刻刻要吃了自己。刚才消失了的紧张不安重新回到自己身体里,脚步像抗拒着地上突然加重了的粘力,整个人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这个低矮黑暗而且狭窄的灶房。
灶房连着的老屋里同样黑黢黢的,复生不敢出声。正要去摸灶台上的火柴,忽然听到屋里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传过来,在这静夜里分外明显。复生有点好奇,就不再去摸火柴,停住脚步再侧耳细听,屋里确实有声音!
复生顺着墙,悄悄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摸去。
跨过门槛,从后门朝堂屋走去,复生看见连着院子的堂屋里,石板砌成的地窖透出淡淡的亮光,原来架在地窖上的八仙桌被移到一边,盖在地窖上的木板全部揭开,地窖里影影绰绰有人。
复生屏住呼吸,躬着身子鬼鬼祟祟地来到地窖上方,才看见地窖里枯黄的煤油灯光里,大哥跪着,双手合十,挺拔的身躯被昏暗的光线镶上了一个好看的轮廓。父亲挤在大哥旁边,半蹲半跪,口里喃喃低语,手里拿着一刀黄色的纸钱,正要去煤油灯上点燃。在父亲身后,母亲有些苍老的身影微微佝偻着,眼睛里有明显的泪水映照出来的光。复声听清楚了,原来声音是从父亲嘴里发出来的。父亲的声音里满是虔诚,说的都是只有在大年三十垒好祖坟祭奠去世的先人时才说的那些话,尽是求祖宗保佑先人施福之类的言语。
复生正在奇怪,大哥萌生弯腰向地窖里的小池子磕了三个头,掌起煤油灯,在小池子周围照了照,用颤抖的声音对父母说:“这事真的怪,我昨晚上清清楚楚梦到我们家地窖里长出了一朵菌子,一个白胡子老头说,这是灵芝,是你们家里要出贵人了的兆头。今天赶回来一看,真的有,真的有!”
“你说那个喊你回家来拜祭的长得瘦瘦高高浓眉大眼的人,就是我爸爸、你祖父呀!”父亲声音里满是惊喜,好像意外得知自己去世的亲人在银行里存了一大笔钱,现在终于给自己送存单来了一样高兴。
母亲用捆在腰间的围裙擦了擦眼睛,哽咽着对大哥萌生说:“唯愿这回你能选上去当干部唛也好!龚家祖上积德啊……”说罢也不管地窖狭窄,就在父亲后面跪了下来,声音很响地在地窖里磕了几个头。母亲还没有站起来,父亲手上拿着的纸钱就在大哥萌生双手掌着的煤油灯上点燃,一缕烟雾马上就随着浅黄色的火苗升起,窜到地窖顶上,碰到地窖顶上的石板又往四下里蔓延,在煤油灯的光柱里有些白色的烟雾顿时弥漫了地窖。
父亲在烟雾中对母亲和大哥叮嘱:“家里地窖里长灵芝的事情千万不准说出去!这是有灵气的,求也求不来!晓得的人多了,万一它跑了就遭球了喔!”
大哥见烟雾越来越浓,赶忙叫母亲出地窖,自己也跟随着站起身来,复生从大哥手里晃动的煤油灯散发出来的光亮里,赫然发现地窖里的小水池边长出一朵茎细叶小的菌子,父亲正在旁边仔细地把还没有燃烧起来的纸钱往火堆里拔弄。
突然发现站在地窖外面的复生,母亲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还没发出声响,大哥手里的煤油灯就递了出来。大哥的身子刚探出地窖,就发现了母亲的异样,继而发现了惊慌失措的复生,刚开口叫了一声:“复生,你怎么回来了?”
父亲的头就在大哥的后面伸出来,父亲和复生都像自己做贼被抓住了一样难堪。到底是父亲久经世故,显得比复生老练,用不满的声音问复生:“你狗日的好久回来的?半夜三更你又不开腔,做鬼吓人啊?”
复生更不敢吭声,接过大哥手里的煤油灯,看父亲和大哥像掩盖犯罪现场一样,把地窖的木板盖好,再抬过八仙桌架在地窖上方。大哥去复生刚才进来的灶房舀水洗手,父亲把手拍了拍,就扯过一根长板凳过来,在八仙桌旁坐下,盯了复生一眼,像审判坏人一样,冷冷地问:“还不到过年的时候,你回来做啥?”
复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局促不安地站着。
母亲见复生萎靡不振的样子,就问复生:“还没有吃饭吧?这么大夜才回来,你白天在爪子?”说罢也不等复生回答,去灶房给复生做饭了。
没有听到复生回答,父亲真有些生气,眼睛四下里一扫,又没看见复生的行李,声音就高了起来:“你的铺盖卷呢?”
复生终于开口:“没带回来。”
“呵呵呵,你狗日的连铺盖卷都卖了嗦?”父亲哭似的笑了几声,说着话头就往灶房那边伸过去,对母亲喝道:“不准给他狗日的煮饭!连铺盖都卖了,还吃球的饭!今晚你去睡猪圈!”
大哥还没走进堂屋,听到父亲粗暴的喝斥,就在灶房大声吼道:“有你这样作父亲的吗?这么大夜也不怕隔壁听到笑话!”大哥的声音里透着从来没有的沧桑,边说边走过来,拉了一根板凳坐下,叫复生也坐了,好言问复生:“你真把铺盖都卖了才回家来的?”
复生摇摇头,看大哥一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今晚竟然乱得像个鸡窝,心里诧异,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吐出来。父亲更加认定了自己的揣测,也不管大哥萌生阻止的眼神,居然破口大骂起来:“你狗日的出去把你的路费钱都挣不回来,还把铺盖卷都卖了!唉,你狗日的玉不琢啊玉不琢……”
听父亲又像往常那样,取“玉不琢不成器”的一段,给自己取绰号,其实是骂自己没出息,复生又饿又急。
看父亲古铜色的脸上青筋暴露,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全是愤怒和不屑,一种被轻视和侮辱的感觉从心底蹦了出来,胸膛中就有一股火熊熊燃烧起来。头就像炸裂了一样痛,赌气似的,一只手就伸进内衣里去,把贤文借给他的五十块钱和熊猫借给他的二十块钱掏出来,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又去外衣兜里掏了半天,才把自己挣的工资也掏了出来,想想今天还欠贤文的车费,就抽了一张十块的票子回来捏在手里,剩下的全都扔了过去。
父亲双手臂像抱稻田里的谷草,把散开在桌上的钱往自己怀里一搂,然后一张张打开来,仔细数了,生涩地报出数来:“一共九十五块七角五分,除去你出去借人的八十块钱,还剩一十五块七角五分,弹一床棉絮买一床铺盖套子的钱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