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01

崇祯十七年,冬。


蜀中,嘉定州城外二十里,陈家村。


寒气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裹着村子。天是铅灰色的,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塌下来。风从光秃秃的田埂上卷过,带着枯草败叶,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村东头,唯一冒着黑烟的,是陈铁山的铁匠铺。


「呼——呼——」


风箱被一只沾满煤灰的、骨节粗大的手有力地推拉着,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喘息。炉膛里的火苗被风鼓得高高窜起,舔舐着炉口,映得墙壁上晃动着一片狰狞的橘红光影。火星子噼啪作响,随着每一次铁锤的落下,像受惊的萤火虫般四散飞溅。


陈铁山赤着上身,只系了一条被火星燎出无数小洞的皮围裙。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蜿蜒流淌,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着油亮的光。他四十出头,身材壮实得像他常年敲打的那块铁砧,每一块隆起的肌肉都蕴藏着经年累月积攒下的力气。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砧上那块烧得通红的犁铧头。铁锤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带着千钧之势,「铛!」一声砸下,沉闷的巨响震得地面仿佛都在颤,犁铧头瞬间变形,火星如雨瀑般爆开。


「爹,劲儿小点,耳朵都震聋了!」蹲在风箱旁帮忙的少年抬起头,不满地嚷道。那是虎子,陈铁山的独子,刚满十三,眉眼间已有了父亲的轮廓,只是尚带着未褪尽的稚气。他脸上蹭着几道黑灰,眼睛却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盯着父亲抡锤的手臂,满是崇拜。


陈铁山没停手,又是一锤落下,才喘着粗气,瓮声道:「没这点劲儿,打出来的犁头能啃得动地里的硬土?软趴趴的,开春误了农时,你娘又该唠叨了。」他声音低沉,像蒙了层铁锈。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砸在滚烫的砧子上,「滋」地腾起一小股白烟。


「娘才不唠叨,娘最心疼爹了。」虎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手上却更卖力地拉动风箱,炉火「轰」地一下又旺了几分。


就在这时,铺子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推开一道缝,一股凛冽的寒气裹着食物温热的香气钻了进来。


「歇歇吧,饭得了。」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


阿秀,陈铁山的妻子,端着个粗陶碗站在门口。她三十出头,荆钗布裙,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眉眼间带着常年操劳的细纹,却掩不住那份温润的秀气。她小心地避开地上散落的铁屑和煤渣,将碗放在铺子角落里一张还算干净的木墩上。碗里是几个黄澄澄的玉米饼子,还冒着热气,旁边一小碟咸菜疙瘩。


「虎子,先给你爹舀瓢水来洗把脸。」阿秀说着,又拿出个布包,里面是两个煮熟的鸡蛋,塞到虎子手里,「趁热吃了,长力气。」


炉火的暖意混着食物的香气,暂时驱散了铺子里的铁腥味和屋外的严寒。这简陋的铁匠铺,此刻竟也氤氲出一点令人心安的暖意。陈铁山放下铁锤,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也冲掉了一身的汗水和疲惫。他胡乱抹了把脸,走到木墩边坐下,拿起一个饼子,咬了一大口,粗糙的玉米面扎实地填进胃里。


「娘,城里都说……李闯王打进北京城了?真的假的?」虎子剥着鸡蛋壳,忍不住问,眼睛里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阿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没立刻回答,只是把水瓢递给丈夫。陈铁山接过水瓢,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喉结滚动着。他放下水瓢,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小孩子家,别听风就是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话虽这么说,他紧锁的眉头却透露出心底的不安。铁匠铺的消息闭塞,但那些如同野草般疯长的流言,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了这小小的村子。皇帝死了?京城破了?大明朝的天……真的塌了?这些念头像冰冷的铁水,无声地烫着他的心。


「铁山!铁山兄弟在吗?」一个带着哭腔的尖利嗓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邻居李婶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她五十多岁,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仓皇。


「李婶?咋了这是?」阿秀连忙起身。


李婶拍着胸口,喘着粗气:「哎哟!可不得了了!我刚从州城回来,那城门……那城门看得死紧!盘查得那个严哟!城里头都传疯了!」她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份恐惧,「说是……说是那张献忠,在成都立了啥『大西国』,杀人不眨眼,把成都府都快杀空啦!血流成河啊!」她说着,自己先打了个寒颤,「还有……还有人说,北边的鞑子兵,比张献忠还狠!也快打到咱四川地界了!那旗子……叫什么『八旗』,见人就杀,连鸡犬都不留啊!」


「胡说八道!」一个苍老而激愤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赵老秀才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铺子门口。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儒衫,头戴方巾,虽然破旧,却一丝不苟。此刻,他气得胡子直抖,拐杖重重顿在地上,「流寇!蛮夷!安敢犯我天朝上国!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斥责,他咳得满脸通红,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愤怒,「忠君报国!守土有责!我辈读书人……咳咳……」


陈铁山放下吃到一半的饼子,只觉得喉咙发紧,刚才那点暖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张献忠的凶名,他早有耳闻,那是个能把人活剥了皮点天灯的魔王。至于「鞑子」、「八旗」,更是遥远而陌生的恐怖符号,只从过往行商惊惧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模糊的血腥轮廓。无论哪一个,对小小的陈家村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铺子里一时死寂,只有炉火还在不知疲倦地「呼呼」燃烧,那跳跃的火光,此刻映在每个人脸上,都显得阴晴不定,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铁山兄弟,你说……咱……咱该咋办啊?」李婶的声音带着哭音,「是跑……还是守?」


「往哪儿跑?」赵老秀才喘匀了气,悲愤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流寇鞑虏肆虐,何处是净土?守!死也要守住祖宗的坟茔!」


阿秀紧紧攥着衣角,脸色发白,下意识地看向丈夫,又看向懵懂的儿子虎子。虎子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手里的鸡蛋都忘了吃,只是呆呆地看着大人。


陈铁山沉默着,像一尊被烟火熏黑的铁像。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铁锤柄,目光扫过简陋却承载着一家生计的铁匠铺,扫过妻子担忧的脸庞,扫过儿子那双还不知愁滋味的眼睛。逃?老的老,小的小,拖家带口,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能逃到哪里去?山里?寒冬腊月,没吃没喝,冻也冻死了。守?这土坯墙、破木门,挡得住如狼似虎的乱兵?


许久,他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而沙哑,像铁锤砸在湿泥地上:「咱这村子小,又在城外,兴许……兴许引不起那些大人物注意。」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虚飘无力,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自我安慰。「留在家里,好歹有口吃的,有这铺子,万一……万一真有兵来,我这手艺,兴许还能派点用场,换条活路。」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虎子,把风箱拉起来!阿秀,去把门板顶上!」他猛地起身,走到炉边,将一块更大的生铁狠狠捅进炉火深处,火焰瞬间将他坚毅又带着几分悲怆的脸庞映得通红。「趁还有把力气,多打几把趁手的家伙!」他抄起铁锤,那「铛!铛!铛!」的敲击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急促,仿佛要将心中那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渺茫的希望,都砸进这冰冷的铁器之中。铁花飞溅,落在地上,很快便熄灭了,只留下一地黯淡的灰烬。


就在这沉闷压抑、只有打铁声回荡的黄昏,一阵突兀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子的死寂。


那马蹄声疾如骤雨,却又透着一股慌不择路的凌乱。紧接着,是几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喊,像被掐住脖子的野兽。


「鞑子……鞑子追来了!跑啊——!」


陈铁山猛地停下了锤,炉火映照下,他瞳孔骤然收缩。


铺子外,官道的方向,几个歪斜的影子正朝着村子狂奔而来。那不是普通的行商或旅人。跑在最前面的一个,衣衫褴褛,几乎成了血葫芦,一条胳膊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仅凭另一只手死死抓着马鬃,整个人像破麻袋般挂在一匹同样瘸了腿的惊马上。浓烈的血腥味,顺着寒风,丝丝缕缕地飘进了铁匠铺。


李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捂住了嘴。阿秀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将虎子紧紧搂在怀里。赵老秀才拄着拐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嘴唇翕动,却再也发不出义正辞严的斥责。


陈铁山握着铁锤的手,青筋暴起,骨节捏得发白。他死死盯着官道上那越来越近、带着地狱气息的溃兵身影,一种冰冷的、灭顶的预感,如同这深冬的寒夜,彻底笼罩了他和他身后这间小小的、刚刚还存着一丝侥幸的铁匠铺。


风,更紧了。呜咽着,卷过死寂的村庄,仿佛无数冤魂在低泣。


嘉定州城破的消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家村每个人的心上。恐慌不再是流言里的鬼影,而是化作了官道上昼夜不息、如同丧家之犬般溃逃的散兵游勇,化作了州城方向昼夜不熄、将半边天映成诡异暗红的火光,化作了风中断断续续、分辨不清是哭嚎还是喊杀的恐怖喧嚣。


陈铁山用粗大的木杠死死顶住了铁匠铺那扇并不牢靠的门板。炉火被刻意压得低低的,只留下一点微弱的红光,像一只惊恐不安的眼睛。铺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阿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和虎子牙齿打颤发出的轻微「咯咯」声。陈铁山坐在阴影里,手里紧握着刚刚打好的、刃口在幽暗中闪着寒光的短刀,刀柄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湿滑。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充血的眼睛,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恐惧与暴戾。赵老秀才的斥责和李婶的哭求仿佛还在耳边,但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守住这扇门,守住门后的妻儿。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冰冷的刀身,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然而,浮木终究挡不住滔天的洪流。


那是一个阴霾密布、寒风刺骨的下午。死寂的村庄上空,突然响起一种沉闷的、如同滚雷般的声响。不是雷,是马蹄!不是溃兵那种仓惶凌乱的蹄声,而是整齐的、沉重的、带着碾压一切气势的轰鸣!大地在震动,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来了……」阿秀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一把将虎子死死搂在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虎子的小脸煞白,瞪大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陈铁山猛地站起身,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黑压压的影子,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涌出的蝗群,带着金属的寒光和令人作呕的腥膻气,瞬间淹没了村口。那不是溃兵!他们盔甲鲜明(即使沾满污血),队列虽不算严整,却透着一股蛮横的、毁灭性的力量。为首的几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形剽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狞笑的、对杀戮的漠然与期待。其中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后来陈铁山在剧痛和昏迷中,只记得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和野兽般的眼神,村民私下称之为「疤脸巴图鲁」),挥了挥手中雪亮的弯刀,用陈铁山听不懂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语言咆哮了一声。


杀戮,开始了。


没有警告,没有交涉。如同沸汤泼雪,如同镰刀割草。第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长空,瞬间点燃了整个村庄的炼狱之火。


「啊——!」


陈铁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捏碎!他看到隔壁李婶家的门被粗暴地撞开。李婶那肥胖的身影踉跄着冲了出来,怀里紧紧抱着她那尊泥塑的观音像,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对着冲进去的清兵疯狂磕头,哭喊着:「菩萨保佑!菩萨显灵啊!饶命!饶命啊!」


回应她的,是一道雪亮的刀光。


刀锋毫无阻滞地从她脖颈侧面劈入,带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李婶的哭喊戛然而止,肥胖的身体猛地一僵,怀里的观音像「啪嚓」一声摔在地上,泥胎碎裂。她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天空,嘴巴徒劳地张合了两下,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冻土和破碎的泥像。她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就那么直挺挺地扑倒在地,身体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


信仰,在屠刀下碎得比泥像还彻底。


「畜生!」一声悲愤欲绝的怒吼从赵老秀才家方向传来。只见老秀才竟换上了他那套压箱底的、洗得发白却依然浆得挺括的旧明儒衫,头戴方巾,手持一卷书,颤巍巍地挡在自家破败的柴扉前。他瘦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努力挺直了脊梁,用尽全身力气指着冲来的清兵,嘶声力竭地痛骂:「蛮夷!禽兽!安敢践踏我华夏衣冠!尔等暴行,天地不容!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展开手中的书卷,竟是要当场诵读!


「嗖!嗖!嗖!」


回应老秀才慷慨陈词的,是数支带着死亡尖啸的利箭。破空之声尖锐刺耳。老秀才的身体猛地一震,胸口、腹部瞬间绽开几朵刺目的血花。他踉跄一步,手中的书卷无力地飘落,被自己的鲜血迅速浸透、染黑。他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箭杆,又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嘴唇翕动,似乎还想念诵那句「人生自古谁无死」,却只涌出一大口鲜血。他仰面倒下,重重砸在冰冷的门槛上,那双至死圆睁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被血与火染红的天空,手中还死死攥着那卷残破的《正气歌》。


气节,被乱箭射杀在破败的门槛上。


陈铁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冲头顶,眼前一片血红!他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碾碎,一股原始而狂暴的怒火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恐惧!他猛地抽掉门杠,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不是冲向赵老秀才那边,而是——他听到了自己家门被撞击的巨响!


「砰!」


本就单薄的门板在巨力撞击下应声碎裂!木屑飞溅中,两个如狼似虎、浑身散发着血腥和汗臭的清兵冲了进来!他们狰狞的脸上带着嗜血的兴奋,手中的长矛和腰刀还在滴着别人的血!


「虎子!」阿秀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几乎是在门破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将怀里的虎子猛地向铺子最里面、堆着废铁料的角落推去!「躲起来!别出来!」她的动作快得超乎想象,那是母亲护崽的本能!


然而,这动作却吸引了清兵的注意。


「女人!」一个清兵狞笑着,目光淫邪地在阿秀因惊恐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扫过,手中的长矛毫不犹豫地朝着她的胸口捅去!那动作,熟练得像是在刺穿一捆稻草。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陈铁山看到了妻子眼中那瞬间爆发的、难以言喻的恐惧,随即是一种近乎解脱的、死死盯住自己方向的决绝。她的嘴唇似乎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喊他的名字,又像是在说「虎子」……然后,那冰冷的矛尖,就那样无情地、轻易地,穿透了她单薄的、洗得发白的棉布袄,没入了她的胸膛!


「噗嗤——」


那一声微弱的、肉体被刺穿的声音,在陈铁山耳中却如同九天惊雷!他看到阿秀的身体猛地一弓,像被钓起的鱼,眼睛瞬间瞪大到极限,瞳孔里的光彩急速黯淡下去。血,殷红的、滚烫的血,顺着矛杆汹涌地喷溅出来,溅在冰冷的地面,溅在散落的铁屑上,也溅在了陈铁山目眦欲裂的脸上!


「阿秀——!!!」陈铁山的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嚎!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恐惧、所有作为人的情感,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只剩下纯粹的、毁天灭地的仇恨和疯狂!他像一颗被点燃的火药桶,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他抄起身边那把沉重无比、用来锻打大件的铁匠锤,用尽毕生的力气,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那个正要将长矛从阿秀体内拔出的清兵头颅,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那声音不像是砸在骨头上,更像是砸碎了一个熟透的西瓜!铁锤毫无花哨地正中清兵的太阳穴。那清兵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化成惊愕,整个头颅就以一种恐怖的角度塌陷下去,红的、白的、粘稠的液体混合着碎裂的骨渣,如同烟花般迸射开来!他哼都没哼一声,像一截烂木头般栽倒在地,手中的长矛还插在阿秀的身体里。


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反击让另一个清兵愣住了片刻。他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粗笨的铁匠竟有如此骇人的力量和凶性。


但这愣神只有一瞬。


「吼!」那清兵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手中的腰刀带着寒光,凶狠地朝着因全力一击而身形不稳的陈铁山劈来!


陈铁山还沉浸在亲手砸碎仇敌头颅的短暂快意和目睹妻子惨死的巨大悲痛中,根本来不及躲闪。他只看到刀光一闪,左肩胛骨处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锋利的刀刃深深砍进了骨头!巨大的力量让他一个趔趄。紧接着,右腿大腿外侧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一支冰冷的长矛矛尖穿透了他的皮肉!


「呃啊——!」剧痛让陈铁山发出一声闷哼,壮硕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轰然跪倒在地!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身下的地面。他挣扎着想再次抡起铁锤,但剧痛和失血让他浑身的力量迅速流失,沉重的铁锤「哐当」一声脱手掉落。


剧痛撕扯着神经,但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接下来的一幕!


那个被推倒在角落废铁堆里的虎子,目睹了母亲被刺穿、父亲被砍倒的整个过程。巨大的惊吓让他完全失去了反应,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小脸惨白如纸,眼睛空洞地望着插在母亲身上的长矛和父亲喷涌的鲜血。


「小崽子!」那个持矛刺伤陈铁腿的清兵,显然被同伴的惨死激怒了,他脸上带着残忍的戏谑,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怒火的玩具。他狞笑着,看也不看地上挣扎的陈铁山,反而将沾着陈铁山鲜血的长矛随意地在旁边的破布上蹭了蹭,然后,像逗弄一只待宰的鸡仔一样,将矛尖缓缓对准了角落里瑟瑟发抖、已经吓傻了的虎子。


「不……不要……」陈铁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徒劳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想阻止什么,但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矛尖离自己唯一的儿子越来越近!


虎子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涌上巨大的恐惧,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嘿!」清兵手腕一抖,长矛如同毒蛇般刺出!不是刺,是挑!


那冰冷的矛尖,精准地、轻易地,刺穿了虎子单薄破旧的棉袄,从他的左肋下方刺入,带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小小的身体挑离了地面!


「啊——!!!」一声短促、尖利、完全不似孩童能发出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的惨叫声,终于从虎子口中迸发出来!他的身体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挂在矛尖上剧烈地抽搐着、扭动着,四肢无助地在空中抓挠。鲜血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矛杆汩汩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滴落在陈铁山绝望的眼瞳里!


「虎子!我的儿——!!!」陈铁山发出了此生最凄厉、最绝望的嘶吼!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灵魂最深处被撕裂出来的!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十三岁的儿子,像一件破败的玩物,被敌人挑在矛尖上!儿子痛苦扭曲的小脸,无助抽搐的身体,汩汩涌出的鲜血……这一幕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扎进他的脑子,将他的灵魂寸寸凌迟!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在他残破的身体里爆发,竟暂时压过了伤口的剧痛!他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邪力,猛地向前一扑,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死死抱住了那个清兵的腿,张开嘴,像野兽一样狠狠咬了下去!他要撕碎他!生啖其肉!


「嗷!」清兵猝不及防,痛得大叫一声,下意识地猛力一甩腿!陈铁山被狠狠甩开,重重撞在坚硬的铁砧上,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该死的南蛮猪!」清兵暴怒,看着腿上深可见骨的牙印和汩汩冒出的鲜血,眼中凶光毕露。他不再戏耍,将矛尖上还在微弱抽搐的虎子像甩垃圾一样狠狠掼在地上!虎子小小的身体砸在冰冷的铁屑和煤渣上,发出一声闷响,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身下迅速蔓延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清兵看都没看地上的孩子,提着滴血的长矛,大步走向蜷缩在铁砧旁、意识模糊的陈铁山。他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高高举起了长矛,矛尖对准了陈铁山的心脏!


「噗!」


利器入肉的声音再次响起。


陈铁山只觉得胸口一阵冰凉,紧接着是难以形容的剧痛炸开。他最后的意识,是清兵那张扭曲狰狞的脸在视野中晃动,是矛尖拔出时带出的温热血浆喷在自己脸上,是整个世界迅速褪色、变暗……耳边最后的声音,是清兵用生硬的汉话骂了一句「死透了!」,以及铺子外越来越近的同伴呼喊和更多房屋燃烧倒塌的轰鸣。


黑暗,彻底的、冰冷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陈铁山所有的感官和意识。他倒在冰冷的地上,脸贴着混合了煤灰、铁屑和妻儿滚烫鲜血的泥泞。阿秀就倒在不远处,长矛还插在她身上,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的破洞。虎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


铁匠铺里,只剩下炉火不知疲倦燃烧的「呼呼」声,以及浓得化不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那曾经象征生计和温暖的炉火,此刻跳动着,映照着满地的狼藉和尸体,像地狱里永不熄灭的鬼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煎熬。陈铁山并没有彻底死去。胸口那一矛似乎偏离了心脏,刺穿了肺叶,带来剧烈的灼痛和窒息感。左肩和右腿的伤口也在汩汩流血,带走他残存的生命力。剧痛如同潮水,一次次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拉回,又一次次将他推向更深的黑暗。


在意识模糊、半昏半醒的间隙,他破碎的感官捕捉着炼狱的碎片:


村子里的哭喊声、惨叫声渐渐稀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清兵野兽般的狂笑、醉醺醺的呼喝、抢夺财物的翻箱倒柜声、还有……妇女绝望的哀求和随后更加凄厉的哭嚎。远处,嘉定州城方向,大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建筑倒塌的轰鸣,如同沉闷的鼓点,永不停歇。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是主调。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臭(是村子在燃烧)、酒精的刺鼻气味、马匹的腥臊,还有……尸体开始腐败的淡淡甜腥。


这味道钻进鼻腔,直冲脑髓,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却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


他脸贴着冰冷的地面,视线只能看到铺子门口的一小片区域。他看到一双沾满泥泞和血污的、穿着奇怪靴子(清兵的靴子)的脚走过,靴子主人手里似乎提着一个圆滚滚、湿漉漉的东西,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暗红的液体……那是……人头!他看到另一双靴子停在门口,靴子主人似乎在啃食着什么,发出满足的吧唧声,随手将啃剩的、带着清晰齿痕的骨头扔在门口——那是一只鸡的残骸。他看到门外冲天的火光,将整个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飘散在空中的、如同黑色雪花般的灰烬——那是房屋、是庄稼、是……人的残骸在燃烧。


地狱,这就是人间地狱。而他,陈铁山,被遗弃在这地狱的最深处,浸泡在自己和至亲的鲜血里,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感受着这无边的、永恒的绝望和冰冷。


意识,最终沉入了无边的黑暗。这一次,连那炼狱的碎片也感知不到了。只有无尽的痛楚和死寂。


寒冷是钻透骨髓的凿子,硬生生将陈铁山从无边的死寂里剜了出来。


最先苏醒的是痛。左肩胛骨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右腿被长矛贯穿的血窟窿,尤其是胸口那偏离心脏、却撕裂了肺叶的一刺……每一处都像塞进了烧红的炭,又像有无数钢针在筋肉骨髓里搅动。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牵扯着破碎的胸腔,带来撕裂般的灼痛,一股浓烈的铁锈腥甜涌上喉头——那是他自己的血,从破裂的肺里呛出来的。


紧接着是嗅觉。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不再是单一的血腥,而是混合了皮肉烧焦的糊味、尸体在湿冷空气中缓慢腐败的甜腻腥气,还有马粪、酒精、以及废墟尘埃的呛人味道。这粘稠的死亡气息堵塞鼻腔,直冲脑髓,胃里翻江倒海,却连呕吐的力气都榨不出来。


最后是触觉。脸贴着的地面冰冷、黏腻。那不是泥土,是浸透了鲜血、混杂着煤灰和铁屑的泥泞。湿冷的寒意像毒蛇,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像隔着一层污血凝结的毛玻璃。铁匠铺的屋顶破了几个狰狞的大洞,吝啬的铅灰色天光漏下来,勉强照亮这片狼藉的人间地狱。


他看到了。


阿秀。她倒在几步之外,身体以一种僵硬扭曲的姿势趴伏着。那根夺命的黝黑长矛,依然冰冷地、无情地贯穿她单薄的背脊,矛尖深深楔入冻土,将她像标本一样钉死在那里。洗得发白的棉袄,背部被大片深褐近黑的血迹浸透、板结,硬得像铁甲。她的脸侧埋在血污和尘土里,曾经温润的眼睛空洞地睁着,瞳孔早已涣散,蒙着一层死亡的灰翳。散乱的头发沾满了凝固的血块和泥浆。


「阿……秀……」喉咙里挤出的声音,破碎得像砂纸摩擦枯骨。巨大的悲痛如同冰海倒灌,瞬间将他淹没,远比伤口的剧痛更甚千倍!他想爬过去,抱住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替她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巨钉楔在地上,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灰烬,无声滚落,在冰冷的地上砸出微不可察的湿痕。


视线艰难地挪移,投向角落那片更深的阴影。


虎子。


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只被粗暴丢弃的破布娃娃。那件熟悉的破旧棉袄被大片暗紫色的血渍浸透。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活气,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昏暗光线下投下死亡的阴影。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铁屑和煤渣上,无声无息。


「虎……子……」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揉碎!儿子被挑在矛尖上痛苦抽搐、发出非人惨叫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最深处!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尖啸!他猛地闭眼,牙齿死命咬住下唇,直到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压下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毁天灭地的悲号。


妻儿惨死的景象,清兵狞笑的脸,冰冷刺入的矛尖……无数血腥碎片在脑中疯狂闪现、切割!巨大的精神冲击让他浑身筛糠般颤抖,伤口崩裂,温热的鲜血再次汩汩涌出。他张开嘴,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咽碎玻璃,每一次呼气都带着血沫的腥甜。


不行。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微弱却异常顽强,如同寒风中一点将熄的余烬,拼命闪烁。他不能像烂肉一样,和妻儿的尸体在这肮脏冰冷的废墟里一同腐烂!他得……他得把他们埋了!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被野狗啃食,被秃鹫啄目!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近乎蛮横的求生欲,混合着对妻儿最后责任感的驱使,支撑着陈铁山开始了地狱般的挣扎。

翻身。仅仅这个动作,就耗尽残存气力,带来天旋地转的眩晕和伤口撕裂的剧痛。他趴在冰冷泥地上,喘息如破风箱,冰冷的空气灼烧着受伤的肺叶。歇了不知多久,才积蓄起一丝微力。

然后是爬行。

用那只勉强能动的右臂(左肩重伤几近废掉),拖着如同灌了铅、剧痛钻心的右腿,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向阿秀的方向挪动。每一次拖动身体,都像在刀山上翻滚。粗糙的地面摩擦伤口,带出新的血痕。散落的尖锐铁屑和煤渣毫不留情地刺进皮肉。他像一条濒死的蚯蚓,在血泥混合的污秽里,留下一条断断续续、暗红粘稠的轨迹。

短短几步,如同跋涉千山万水。当他终于触碰到阿秀冰冷僵硬的手指时,时间仿佛凝固了一个世纪。

他颤抖着,用尽力气去拔那根将她钉死的长矛。矛杆冰冷滑腻,沾满凝固血块。虚弱的手指根本无法撼动分毫。尝试徒劳,只换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和满嘴血腥。

埋。只能埋。

他放弃拔矛,转而用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徒手挖掘阿秀身边的冻土。土硬如铁,混杂碎石瓦砾。手指很快磨破,指甲翻裂,鲜血淋漓。每挖一下,都带来钻心的疼和巨大的消耗。他麻木地重复着,如同没有灵魂的傀儡。挖,再挖……浅坑一点点扩大,勉强能容下阿秀的躯体。

寒冷、失血、剧痛、饥饿……轮番啃噬。好几次,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沉入黑暗。是阿秀那双空洞的眼,是虎子蜷缩角落的惨状,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残存的意识,让他一次又一次撑住。

浅坑终于勉强成形。陈铁山已虚弱如风中残烛。他喘息着,用尽最后气力,将阿秀冰冷的身体挪进坑里。无法让她躺平,无法整理仪容,甚至无法拔掉那耻辱的长矛。只能让她侧卧,脸朝着家的方向(如果那还能称为家)。他颤抖着,用血肉模糊的手,轻轻拂去她脸上些许污垢,试图合上她的眼睛。眼皮僵硬如石。他放弃了。

捧起第一把混杂碎石血块的泥土,洒在阿秀身上。簌簌轻响。每洒一把土,都像埋葬自己的一部分。巨大的悲痛让他浑身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埋得很慢,很慢,进行着一场漫长绝望的告别。

当阿秀的身体被薄土覆盖,只剩那根直指灰暗天空的长矛突兀矗立时,陈铁山耗尽了所有。他瘫倒坑旁,脸贴冰冷泥土,喘息带着肺里血沫的嘶鸣。泪已流干,只剩空洞绝望和浸透骨髓的疲惫。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幼兽垂死呜咽般的抽泣声,从铁匠铺最深处、一堆倒塌的破木柜和废铁料的缝隙中传来。

陈铁山浑身一僵,混沌意识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还有人?活人?

他艰难抬头,浑浊目光投向那片黑暗。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痛苦。

一种混杂希望与更沉重绝望的情绪攫住了他。他挣扎着,再次拖动残破身躯,朝声音爬去。每靠近一步,抽泣声越清晰,也越显得无助可怜。

终于,扒开散落木板和扭曲铁条。在废墟缝隙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破烂棉袄辨不出颜色,小脸脏污如花猫,沾满泥灰干涸的血迹。她紧抱膝盖,身体筛糠般抖动。最刺心的是那双眼睛——本该清澈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凝固的恐惧,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嘴巴微张,想哭喊,却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抽噎,像被扼住了喉咙。

是邻居家的小丫头。陈铁山认得,以前总脆生生地跟在虎子后面跑。现在,她成了一个哑巴。不是天生的,是被活活吓哑的。恐惧彻底碾碎了她的声音。

小女孩看到陈铁山血肉模糊的脸和靠近的身体,吓得猛缩,抖得更厉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窒息声,眼神充满极致惊恐,仿佛他是比清兵更可怕的怪物。

陈铁山的心猛地一抽。停下动作,不再靠近。用尽可能不那么吓人的、嘶哑声音,艰难挤出几个字:「别……怕……我……不害你……」

他伸出那只沾满自己血泥的、同样颤抖的手,摊开掌心,朝向她。一个笨拙的、表示无害的姿势。

小女孩惊恐地看着他,又看看铺子门口透进来的、映照满地狼藉尸骸的光,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落叶。过了许久,或许是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悲恸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熟悉,或许是铺子外死寂的恐怖更令她绝望,颤抖终于渐止。那双充满恐惧的大眼睛,怯生生地、试探性地,看向他摊开的掌心。

陈铁山保持姿势,一动不动,如同风化千年的石像。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固。

终于,一只冰冷、瘦小、同样沾满污垢的小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指尖小心翼翼碰触了一下他粗糙染血的手指,像受惊的蜗牛触角,猛地缩回。片刻后,那只小手再次伸出,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紧紧地、死死地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那力量之大,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生命。冰凉、带着细微颤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一道微弱电流,瞬间击穿了他麻木绝望的心防。

他没有亲人可护了。但此刻,这只冰冷小手传递来的微弱依赖,成了残存生命中唯一能抓住的、沉甸甸的东西。活下去……不仅仅为自己。他喉咙哽咽,反手,用自己那只同样冰冷、沾满血污的手,将那只小小的、颤抖的手,紧紧包裹住。

「走……我们……离开这……」嘶哑的嗓音,每个字都像在咳血。

接下来的时日(炼狱中,时间已死),是陈铁山此生最艰难的跋涉。目标:活下去,带着这个不知姓名、不会说话的小女孩(他心中叫她「哑女」)活下去。

在断壁残垣间,他们像地鼠般翻找。焦黑的、半生不熟的粮食颗粒,从烧毁粮囤的灰烬里扒拉出来;一小坛被砸破只剩坛底、混着泥浆的浑浊雨水;在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下,发现一小袋未被搜走的、发霉发硬的杂粮饼。陈铁山将相对好点的饼屑塞给哑女,自己啃食发霉发苦的部分。饥饿是附骨之疽,时刻啃噬胃与意志。

伤口在恶化。没有药,只能用找到的、相对干净的破布条(从死人身上剥下,泥水里草草洗过)紧紧裹住。脓血浸透布条,散发着腐败恶臭。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钻心剧痛和灼热的发烧感。寒冬夜晚,蜷缩在避风的断墙角落,互相依偎取暖。哑女小小的身体冰冷,总是紧紧地、几乎要嵌进他怀里,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

一次寻找食物的过程中,他们遇到了另一个幸存者。形容枯槁,眼神如同饿狼,一条腿断了,用树枝勉强固定。他嗅到了陈铁山藏在怀里、留给哑女的最后半块霉饼的味道。

男人像疯狗般扑来,目标直指哑女怀里的方向,嘶吼着:「吃的!给我!不然弄死这小崽子!」挥舞半截木棍,试图绕过陈铁山去抓哑女。哑女吓得浑身僵直,无声尖叫,死死抓住陈铁山破烂衣襟。

看着男人疯狂的眼神,感受身后衣襟几乎被扯碎的力道和无声恐惧,一股暴戾之气冲上头顶!他不能失去哑女!这是他仅存的、活下去的微弱意义!怒吼一声(牵动伤口剧痛),抄起身边一块沉重断砖,用尽力气朝男人扑来的方向砸去!砖块砸在男人断腿旁的地上,碎石飞溅!

这凶狠反击和巨响让饿狼般的男人愣住,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看看陈铁山因剧痛愤怒而扭曲狰狞的脸,看看他手中沾血的断砖,又看看他身后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衡量片刻,最终啐了口带血唾沫,骂骂咧咧地、不甘地拖着断腿退入更深废墟阴影中。陈铁山拄着断砖,剧烈喘息,冷汗浸透破衣。哑女紧抱他腿,抖如落叶。

这次遭遇抽干了陈铁山最后气力,也彻底击碎幻想。陈家村,连同嘉定州城周边,已成死地。留下,只有饿死、冻死、被其他疯狂幸存者杀死,或被折返的清兵发现处死。

必须离开!离开这片血浸透、火焚毁、被死亡诅咒的焦土!

他用找到的破布条,将伤腿紧紧捆扎固定,用一根烧焦的、手臂粗细的房梁木作拐杖。翻出废墟里最后能用的东西:一小块油布包着的火镰火石(铁匠铺遗存),一把尸体旁捡到的、刃口崩缺的柴刀,半袋混杂泥土灰烬、散发霉味的杂粮颗粒。

他看向哑女。小女孩似乎明白了,那双充满恐惧的大眼睛里,除了茫然,竟也透出一丝微弱光亮。她主动伸出冰冷小手,紧紧抓住他拄拐那只手臂的衣角,抓得指关节泛白。

陈铁山最后看了一眼埋葬所有幸福与至亲的焦土。阿秀坟上孤零零指向天空的长矛,虎子蜷缩的角落(他无力再掩埋,只能将破木板盖在那小小的身体上)……无尽悲恸涌上,死死咬住牙关,逼回泪水。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浓重尸臭焦糊味,灼痛肺腑。他迈出第一步,拖着几乎废掉的伤腿,拄着焦黑木拐,每挪一步,都伴随钻心剧痛和沉重喘息。身后,哑女紧紧抓着他衣角,踉跄跟随,像一只受惊的、沉默的幼兽。

他们离开了铁匠铺的废墟,离开了已成鬼蜮的陈家村。身后,是冲天而起数日不散的滚滚浓烟,是盘旋尸山上空、聒噪刺耳的成群乌鸦。前方,是莽莽苍苍、望不到尽头的山野,是深不可测、仿佛同样吞噬一切的未知黑暗。

陈铁山不知能走多远,不知伤口会不会要命,不知前方是生路还是另一个炼狱。他只知道,不能停。身后是地狱,前方或许连地狱不如。但手中那紧抓衣角的、冰冷微弱的力道,是他拖着这具残躯,一步一血印,也要走下去的唯一理由。

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灰烬,如同送葬的纸钱,在他们身后盘旋飞舞。

莽莽苍山,凝固的墨绿色巨浪,将这片小小的山坳紧紧包裹,隔绝了外间的血雨腥风。人迹罕至,只有呼啸的山风和鸟兽的踪迹。陈铁山和哑女,如同两粒被狂风偶然卷落在此的尘埃,在毁灭的罅隙里,艰难地扎下了一星半点的根。

向阳避风的山壁下,粗树枝、石块和厚厚的茅草,勉强搭出一个低矮的棚子,弯腰才能进去,四面漏风,聊胜于无。棚子旁边,几块大石垒砌,用废墟里带出的最后一点泥浆草草糊缝,支起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铁匠炉」。炉膛小得可怜,烟道也扭捏着,旁边当铁砧的石头坑洼遍布,布满裂纹。这便是他安身立命,或者说,苟延残喘的全部家当。

哑女有了名字,「念儿」。是山坳里仅有的两三户同样逃难来的山民起的。他们见陈铁山沉默如石,浑身是伤,带着个眼神惊恐、不会言语的小女孩,便也识趣地不问这乱世的劫难。念儿依旧不开口,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凝固的恐惧似乎化开了一丝,底色仍是沉重与茫然。只是,当陈铁山拖着那条废腿叮叮当当时,她会像个小影子,笨拙地递一根柴火,或抱起一块相对小些的木炭。

陈铁山的身体,像一件被粗暴修补后又勉强使用的旧陶器。左肩胛的刀伤结了暗红的痂,里面的骨头却没长好,阴雨天便钻心地疼,左臂再也使不出大力气。右腿大腿外侧那个被矛刺穿的窟窿,愈合得更糟,皮肉翻卷,时常溃脓,走路时一瘸一拐,每一步都牵扯着筋肉,痛楚清晰。更要命的是胸口那处贯穿伤,伤了肺经。他再不能抡起几十斤的铁锤,连说话都带着嘶哑的破音和止不住的咳嗽,尤其在寒气刺骨的清晨,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但他是铁匠。这手艺刻在骨子里,是眼下唯一能换口粮的活路。

他用那把刃口崩缺的柴刀,费力砍来山中硬木,烧成木炭。用那半袋发霉的杂粮,跟山民换了些许盐巴和少得可怜的糙米。然后,他点燃了那个简陋的炉子。

「呼——呼——」风箱是念儿在拉。小小的身体几乎趴在那破皮子蒙成的简陋箱体上,用尽全力推拉着。炉膛里的火苗终于窜起,跳跃的光映照着陈铁山沟壑纵横、疤痕未愈的脸。火光跳动,他下意识地眯眼,身体有瞬间难以察觉的僵硬——这颜色,总让他想起那个吞噬一切的夜晚,想起妻儿倒在血泊中的惨状。他强迫自己盯着,盯着那橘红的火舌舔舐炉口。

山民送来豁口卷刃的柴刀、锄头,甚至断裂的犁铧头。他将它们小心放进炉火加热。火星噼啪溅起,他立刻侧身躲避,动作带着刻入骨髓的警惕。他挥不动大锤了,只能用一把从废墟捡来的、相对轻巧的旧手锤,配合着坑洼的石砧,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敲打、延展、修补那些残缺的铁器。

「铛…铛…铛…」

声音沉闷短促,带着力不从心的虚弱,在寂静的山坳里孤独回荡。每一锤落下,都牵动全身伤痛,汗水很快浸透补丁摞补丁的破袄。他咬着牙,目光死死锁住砧上烧红的铁块,仿佛那是他生命唯一的锚点。

念儿坐在炉火旁的小木墩上,火光映着她瘦削的脸颊。不再像最初见火就惊恐蜷缩,但眼神依旧有些空茫。她看着陈铁山佝偻的背影,看着他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伤腿,看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默默地拿起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笨拙地去擦拭他额头和颈后的汗水。动作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铁山身体微微一震,没回头,也没言语,只是锤打的动作似乎更沉了一分。浑浊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火光下微微闪动。


夜晚,是另一个无声的战场。


简陋的茅草棚里,寒气如针。念儿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裹着能找到的最厚的破絮。常常在睡梦中骤然惊醒,身体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被扼住般的嗬嗬声,大眼睛在黑暗中惊恐圆睁,仿佛又见挥舞的屠刀和喷溅的鲜血。有时,她会无声地啜泣,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


陈铁山躺在不远处的另一堆干草上。他也极少安眠。妻儿惨死的画面如同跗骨之蛆,总在死寂中无比清晰地浮现:阿秀被长矛刺穿时瞬间瞪大的眼睛,虎子被挑在矛尖上痛苦抽搐的惨状……每一次闪回,都像钝刀子在心上来回切割。常在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胸口窒闷如压巨石。有时,他会猛地坐起,手本能地摸向枕下——那里藏着一把短刀。不是他打的,是在掩埋阿秀后,从那个被他砸碎了脑袋的清兵尸体旁捡到的。刀柄上刻着一个扭曲的、他看不懂的符号,刀身沾着洗不掉的黑褐色血污。冰冷的刀柄握在手里,带来一丝病态的、充满恨意的安稳。


白日里,若有马蹄声遥遥传来(偶尔有山民骑马经过),他会像受惊的野兽,下意识拉着念儿躲进棚子最深的阴影,屏住呼吸,直到蹄声远去。望见远处山梁飘起的陌生炊烟,他会警惕地凝视许久,眼神锐利如受伤的鹰隼。


伤痛不仅在筋骨,更在魂魄深处刻下了无法愈合的裂痕。


偶尔,有零星从更远地方逃来的山民,带来外面世界的只言片语。消息如风中灰烬,零散而沉重。


「听说……鞑子皇帝坐稳龙庭了,」一个老山民吧嗒着旱烟,叹息道,「逼着大伙剃头,留那难看的金钱鼠尾辫子,不剃就杀头……」


陈铁山沉默地听着,手里正用磨石打磨一把刚修好的柴刀。刀刃在石头上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他握刀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火光映着他半边脸,阴影里的那只眼睛,寒光凛冽。


「嘉定州那边……好像还有几股不服的,在深山老林里跟鞑子周旋,」另一个声音低沉,「前些日子又被剿了一股……听说死得很惨。」


陈铁山磨刀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望向棚外漆黑如墨的群山轮廓,眼神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山峦,投向那个埋葬了他一切的地方。赵老秀才那激愤的、背诵着「靖康耻,犹未雪」的声音,模糊地在耳边响起。他低下头,继续磨刀,那「沙沙」声陡然变得急促、刺耳,仿佛要将某种刻骨的恨意都磨进这冰冷的铁器里。


念儿坐在炉火旁,安静地听着。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映照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重。她似乎听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懂,只是下意识地,往陈铁山身边靠了靠。


日子,便在这伤痛、警惕、沉默和偶尔压顶而来的沉重消息里,一天天捱过。像钝刀子割肉,缓慢而无声地煎熬着残存的生命。


一个冬日黄昏,寒风在山坳外尖利地呜咽。简陋的铁匠炉里,炭火将尽,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念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烤熟了的红薯——那是她白天帮山民捡柴火,人家给的。她一直没舍得吃完。她走到坐在炉边石头上、揉捏着酸痛伤腿的陈铁山身边,将还带着她体温的半个红薯,不由分说地塞进他粗糙的大手里。然后,伸出瘦小的、同样粗糙的小手,笨拙地、一下下地帮他揉捏着那条肿胀僵硬的伤腿。


陈铁山愣住了。他看着手里那半个小小的、温热的红薯,又低头看着念儿专注而笨拙的动作。炉火的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暖流猛地冲上鼻梁和眼眶。他喉咙哽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念儿的手背上,也砸在冰冷的地面。他猛地抓起身边那把锤头都磨圆了些的旧手锤,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狠狠砸向炉边一块废弃的铁疙瘩!


「铛——!」


一声沉闷却异常响亮的撞击,如同压抑已久的悲鸣,又像是不屈的微弱心跳,猛地在这寂静的山坳里炸开!声音撞在山壁上,激起短暂的回响,惊起几只寒鸦。火星从铁疙瘩上四散飞溅,瞬间照亮了陈铁山布满泪痕、却异常刚毅的脸庞,也照亮了念儿那双微微抬起的、带着一丝茫然和关切的眼眸。那锤声,是对逝去亡魂的祭奠,是对这无尽苦难的控诉,也是生命在这冰冷废墟上,顽强敲响的、最后的回音。


山民送来一把几乎断成两截的腰刀,刀身扭曲,刃口崩裂。「陈师傅,这……还能修吗?是祖上传下来的,舍不得扔。」山民搓着手,有些窘迫。


陈铁山没说话,接过刀。刀很沉,样式古朴,显然有些年头。他放在炉火中仔细加热,用那柄旧手锤一点一点耐心地敲打、校正。汗水再次浸透他的破袄。念儿在一旁默默拉着风箱。


刀终于勉强恢复了形状,虽然布满修补的锤痕,但总算能用了。山民千恩万谢地走了。


陈铁山看着山民消失在崎岖的山道尽头。他沉默地走回棚子,从干草铺下,摸出了那把藏在枕下的清兵短刀。冰冷的刀柄上,那个扭曲的符号仿佛在狞笑。他走到尚未完全冷却的铁匠炉旁,凝视着炉膛里跳跃的最后一点暗红余烬。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将那把清兵短刀,连同刀柄上那个罪恶的符号,一起,猛地投入了尚有高温的炉膛深处!暗红的炭火瞬间包裹了它。他拉动风箱,念儿也下意识地跟着用力。炉火重新变得明亮,贪婪地舔舐着那冰冷的钢铁。


短刀在高温中慢慢变红、扭曲、软化……最终,融化成一滩暗红的铁水,和炉底的灰烬融为一体。那个扭曲的符号,彻底消失了。


陈铁山看着炉中那滩缓缓流动的、象征毁灭的铁水,又抬眼望向莽莽群山之外,那个清廷统治的方向。眼神如万年寒冰,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深沉的疲惫。他低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边的念儿说:「记住……都记住……」声音嘶哑,却重若千钧。


念儿停下拉风箱的手,仰起小脸,看着陈铁山被炉火映亮的侧脸。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恐惧似乎又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甸甸的凝重。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小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小小的山坳里,那缕从歪扭烟道冒出的、细弱而执拗的青烟,在铅灰色低垂的暮色中袅袅升起,盘旋片刻,便被凛冽的山风吹散,了无痕迹。莽莽苍山如沉默的巨人,将这渺小如尘埃的挣扎与微光,连同这片大地上曾经历的无尽劫灰,一同包裹进它永恒的、厚重的阴影里。大地无言,覆盖着一层永远也拂不去的、冰冷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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