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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尽管炎热,街边小摊中的热食还是占去大部分比例,走在这条街上,你就如同走进一个锻铁厂,几乎随时都能听到油炸时发出的滋滋响声,而那响声就和锻红的铁浸入水里时发出的一样,不同的是一阵热气会夹杂着一股香气向你扑面而来,为了不至中暑,你就不得不蒸出一身汗,以调节机体的体温,这代价是使身子变得粘稠,衣裤皱巴巴,浑身不痛快;还有精神变得恍惚,但不像做梦,比做梦要难受一百倍。
这个人现在就已达到了这种境地,他看上去中年样子,此时正坐在他的烧饼摊位前,背微驼,头微伸,手肘靠在膝盖,眼神呆滞地看着过往的行人,在他的鼻子下方留有一排浓密的胡子,这时已被汗液浸湿,他的眉毛呈倒“八”形,同样也很浓密,造成的后果是使他看起来并不面善。他是个肥壮人,如果说他实际上还有着一个猪屠夫的职业那也丝毫不为过,以下便是这个男人的顶部身体特征:头圆脖没、满面横肉,皮肤红里带黑、松垮、拥挤不堪,眼睛小而油,鼻子圆而肿,整个脸活像是一个上身小下身大的佛手瓜。在他的侧面有一台累得呼呼作响的风扇,它丝毫不顶事,吹的都是热风,这个男人的脸上不断冒出油汗。
突然间!(契诃夫已经说过,小说里经常会出现“突然间”这三字,所以看官们大可不必感到紧张与惊讶)突然间,他肚皮膨胀,胸部起而不伏,嘴巴越张越大,脸皮越来越挤,最后,眉皱眼紧——他打了个哈欠!这一举动的意义不小,他眼里迸出些泪花子,泛起的凉意使他顿时感到清醒许多。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孩子嘶吼般的哭声。
按理说,这条街上行人来往众多,为各种欢声笑语、尖叫大笑所堆砌,一个孩子的哭声本不足引起人的注意,就像往怒涛滚滚的河里丢一小石块并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一样——可是,如果丢下的是一块巨石就不然。这孩子的哭声就正如这样的一块巨石,它溅起的水花掉落在了众人的耳朵里。
中年男人朝哭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哭泣的是一个约莫三到四岁的小女孩,在她身边围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是孩子的父母。女人如一般富人的模样,留一头蓬松的波浪纹烫发,穿一身轻巧的冰丝薄纱,着一双油红色高跟鞋,耳上挂着闪闪发亮的金银首饰,肩上挎着小巧精致的皮包。她脸上的皮肤紧凑,少有斑点与凹陷之处,画着的浓妆,更使她容光焕发,看去颇具妩媚之色。相对于女人,男人则要显老许多,但实际上,他们之间只相差了一岁。
女人蹲下去,面色温和,开始用绛红的嘴不断说些什么,同时用保养得白净的手给女孩抹去眼泪。相对来说,男人则显得不那么耐心,他站在一旁,手叉着腰,眉头皱起,虽然也不时弯下腰去和小女孩说些什么,但从他表情来看,他恨不得把小女孩狠狠揍上一顿。
时间过去一小会,女人一直在劝说,可孩子的哭声非但没有丝毫熄止,反而哭得越来越大。这时女人站起来,脸上也露出和男人一样的不耐烦神色,在向男人说了句什么后,她便迈腿向中年男人的烧饼摊走了过来。
中年男人见女人走来,便收回目光,欠身从凳上站起,带着愉快的笑容看向女人。
女人看了一眼红面黄字的菜单,她的面色很不好。
“给我来一份六块钱的烧饼吧。”女人的声音细腻,如同她的脸蛋一样带着妩媚。
“好嘞!”话毕,中年男人便开始着手做饼,在他做饼的过程中,女人不时回头看看孩子,见到孩子还是在哭,她不禁抿唇叹气,心中的怒火看上去就要烧起来了。
女人拿起烧饼,向男人和小女孩走去。在男人把怀里的小女孩放下后,女人便再次面色温和地蹲下,并把烧饼递给了小女孩,可小女孩非但没有接过女人手中的烧饼,还哭闹着一把将烧饼拍到了地上,嘴里并大声嘶喊着不要。在布满黑尘的路上,烧饼露出白白的一截。
女人这时再憋不住心中怒火,她凶起眼神,眉头皱起,抬起一只手,狠狠往小女孩身上拍了一下。
哭声戛然而止。随后,哭声更大了。
“刚刚没给你买你就哭!现在给你买了你又不要!”
这时,任凭小女孩再怎样大哭,女人也不再管她,她拾起掉在地上的烧饼,并把露出的沾了尘的一截撕掉,丢在了地上,接着再次用凶狠的眼神盯向小女孩。这时,一旁的男人面色阴沉地走了过来,他将小女孩抱起,一边用柔和的话语安慰教育她,说这样不对,一边轻柔地为她擦去眼泪。
“等回去看我揍不揍你!”女人说完,他们便一起走了。
看毕这番景象,中年男人抱起手,又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胡子,心中生起些感想:一、平日里,那个男人在那个女人面前大概许多时候都活得像条狗;二、如今的孩子太娇惯。结论作毕,他心中颇感到满意,抿抿唇、轻摇了摇头后,便再次往凳子上坐下。那时,和中年男人一样观看了这整个过程的,还有许多人,但他们多是当乐子看,心中既不起感想,也不作结论,不过其中有一人,从她脸上神情看来,大概和中年男人一样,心中也起了感想,只是结论或许不曾做,因为疑惑。
这个人站在路边上,皮肤黝黑、骨瘦如柴,头发横七八竖、且乱作一团,不仅衣着脏兮兮,就连皮肤也是脏兮兮,对于一般人来说,他们大概能估摸得出,这种脏兮兮常会出现在一些流浪狗、猫的身上,尤其是那些刚从垃圾堆里出来的狗、猫,可他们大概却怎也料想不出,在这样的一个好时代,这种脏兮兮竟也同样会出现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
这是个脏孩子。
她站在那里,手上提一个装着些破瓶罐的黑塑料袋,尽管衣服的尺码已经很小,可对她来说似乎还是偏大,她看上去就如一根细木杆子。她的嘴很小,有些发黑发紫,紧紧抿闭着,眉头微皱,眼神这时正严肃而有力地积聚在路上一小截白饼上,那是刚刚为女人所撕扯下的,现已被行人践踏过多次,几乎成了坨黑球。
中年男人注意到她。
她个子不高,年龄估摸与刚才哭闹过的小女孩差不多。她的上身穿一件污迹斑斑的粉红色短袖,胸前的美羊羊图案已变得支离、破碎,其中的白色部分也都已被陈旧的黄色替代,下半身是一条黑色紧身裤和一双黑色帆布鞋,裤上起了白球,布着些尘土,鞋子边缘的线条已经迸开,看上去像已缝补过多次,任何人如果多盯着她看一会,心里恐怕都不免要这样猜想:这孩子如今是还受着教育的,还是已经开始以手中那个黑色塑料袋子为生了?不过我们所处的是个好时代,因此这一猜想完全是摒弃了理性,完全由情感激发而来的。
脏孩子有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由于脸上的肉少,那双眼睛尤其显得突出,像是两粒清澈透明的大龙眼。中年男人的目光就是被那眼睛吸引去的,顺着那眼睛的目光,他看到了那坨黑球,他心里明白那原是个什么东西。
盯着那坨黑球,中年男人思忖了一会,随后又将目光转回,却发现那孩子如同溪里的野鱼一样,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有人来买烧饼了,中年男人赶忙从凳上站起,准备迎客。
客人说买两个八块的,过会儿来取。中年男人连点头,依旧答应一句:“好嘞!”
饼很快就做好,中年男人将它们一一装入黄纸袋,放一旁铁架上靠着,不久,烧饼的油便渗出了纸外。
中年男人再次抱起手,并不坐下,接上刚刚的思绪,又开始思忖。突然,在他余光里闪出一个粉红色影子,凭一种本能的反应,他迅速低下头,却惊地发现在那影子逝去的同时,那两个渗出油来的烧饼也不见了踪影。
中年男人猛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粉红色影子,影子的手里抱着他的烧饼。
“嘿!”中年男人严声呵斥,同时拔腿就追,旁人看出异样,立时起哄,有人将那影子捉住,待定下形来后,中年男人惊讶地发现,这竟是刚刚那个脏孩子!
中年男人布满紧张的脸渐渐松垮下来,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显露出惊讶与不安。
众人见中年男人呆住,不说话,便问:“这孩子可是偷了你饼?”
中年男人没回答,还停留在惊愕之中。
“人证物证俱在,还用得问?!”人群里有人喊。这一喊,立刻使众人的注意力离开中年男人。
他们开始相互问答。
“哪有人证?”
“我!我看到了!”人群里另一个人喊。
“那孩子快得像个影儿!”
“呵!在法治社会,这种人可惯不得,尤其……尤其是孩子!”
“啊对!习惯从小就得养起,孩子阶段可重要!”
这时,捉住脏孩子的那人低下头,问:“小孩,你可知你今天犯下了大错?”
众人瞬间安静下,静待脏孩子的回答。可半晌,脏孩子硬一个字儿不说,一滴泪不掉,眼睛狠狠盯向众人,这使众人不免感到有些失望。这时,中年男人回过神来,他拨开众人,来到众人与脏孩子的面前。众人见到中年男人,心里便又来了兴致,他们再次问:“牛胖子,这孩是不是偷了你的饼?”
中年男人神色慌张,思忖了好一会后,才怯声说:“是。”
“你打算如何处置?”人群里一张嘴接一张嘴地说。
这时,人群再次安静下,都期待着牛胖子的回答。
牛胖子望着女孩,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正直直盯向他,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几点发亮刺眼的东西。
“放了她吧。”牛胖子最后说,他垂下脑袋。
众人颇惊,面面相觑。
“牛胖,现在是法治社会,这种行为最为可耻,把人就这么放掉,恐怕以后会给社会带来祸患,要我说……至少也得给她一顿严厉的说教。”说话的那人用力甩了下手。
“对,严厉的说教!”人群里互相喊。
“放了她吧。”牛胖子还是说。
“可是这样……”
“叫你放你就放,这是他妈老子的饼!”这时牛胖子挺起了胸膛,狠狠看向众人,语气强硬。
众人见牛胖子动了怒,便不再说话,也深知这戏再不会深入演下去,便在僵持一会后,都主动散开了去,捉住脏孩子的那人最后也松开了手。
待众人全部散去,牛胖子垂丧着脸,心情低沉地慢慢向女孩走去,可正当他想对她说点儿什么时,女孩却将手里两个烧饼狠狠丢在地上,拔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