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区奶奶是妈妈在北京认识的朋友。她住在马路对面的小区里,所以我们一直叫她小区奶奶。
02
我和小区奶奶认识是在2003年,那一年我在北京大兴的一所小学念四年级。小区奶奶一直是爆炸头,我认为那样的发型是爆炸头,妈妈说那是老年人的一种烫发,叫作“满头花”。奶奶是一所北京一所大学的退休教师。和我们家有往来的时候,她的主要任务就是开始幸福的晚年生活,因为儿子工作很忙,儿媳妇经常要飞国外出差的缘故,小孙女然然就跟着她,然然那时候还没有上幼儿园,每次奶奶带着然然来我们家当时在北京租住的房子的时候,都会带着保姆小青。说来奇怪,我记得小青和然然的名字,却只知道奶奶叫奶奶。
小区奶奶住在我们租房对面的小区里,像所有富态的北方老奶奶一样,身子圆圆的,脸也圆圆的,顶着的爆炸头也圆圆的。出门的时候把自己塞进那两三个轮子的电动代步车上,后面的篓子里放的是刚买的蔬菜,一口京腔儿叫我“男男”。
我刚去北京的那一年,去的时候是冬天,那时候的冬天好像比现在更寒冷,我妈总是给我穿上两双袜子还有厚的我不能撒欢跑的棉裤,也许是因为那时京城的车没有现在多,也许是我后来再没有在冬天去北京,我总觉得2003年的北京格外冷。
奶奶来我家,和我妈坐在逼仄的出租房里,她们在聊天,相比于儿童的语言学习能力,妈妈确实弱了很多了,夹杂着平舌音的普通话,奶奶和我妈居然能时不时聊的哈哈大笑,我在旁边玩着什么,
妈妈叫我:“兰兰,跟奶奶说你几岁了?”
我从小就是性格开朗不怕生的孩子,尤其得叔叔爷奶辈分的人的喜爱。出了名的嘴甜。
甚至不用我妈拉我,我自己就跳过去说个没完:
“奶奶,我今年9岁了。”
“9岁了呀,那可是一个大小朋友了!”
奶奶左手拉着我的左手,右手一个劲儿的摸着,好像是在刻意的让第一次见面的氛围快一点亲热起来。
“那你的名字怎么写啊?”
奶奶又问,眼睛笑的都看不见了,抚摸着我的手一刻都没有停下来。
“胜男,冯胜男。冯是这样写的。”
我拿着指甲缝儿里还钻着泥的食指在她手心儿比划着“冯”字的写法,那时候我还想不到,可以拿“冯”字去组出什么词来。
“胜是胜利的胜,男是男生的男。”
手上比划完,我的嘴巴也没停。
“那你爸爸妈妈是想让你比男孩还要厉害呀!”
这回摸着我手的那只大手换到摸我毛茸茸的脑袋了。
03
小的时候我很喜欢自己的名字,每次在老师或者同学把我的“男”写成“兰”或者“楠”之类的字时候,我总是在第一时刻纠正过来。但是后来发现很多人听完我的名字总觉得我的爸妈是喜欢男孩儿,不想喜欢我的时候,我在24岁的“高龄”还在像我爸抱怨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整的像是我爹不疼妈不爱似的。我爸妈给我解释了很多次,每次都要从妈妈怀上我的时候讲起。
那天妈妈留小区奶奶吃饭,她没有留下,她又把自己塞进那辆红黑相间的老年代步车里,回到马路对面的她的家里了。
04
后来长大后,想起她,问妈妈是怎么会认识她呢?我们是当时的“北漂”,而她,一个退休的老太太,跟妈妈也算不上同龄人的呀?生活圈也没有交集,为什么会成为朋友呢?
妈妈给我讲,2003年还不是人人都有手机的,街边小卖部还都是装有收费的公用电话的,按照通话时间收费,一块钱或者五毛钱一分钟。那一天是个大晴天,妈妈刚好经过那边的一个冷库,看见一个胖老太太上来拦住她向她打听,这附近最近的公用电话在哪里?她的手机没有电了,想给儿子打电话来接她。妈妈给她详细的描述了一家可以打电话的小卖店的位置,但是不知道是妈妈夹生的普通话她没有听懂,还是小卖店的位置实在不是很好找,热心如我妈,当时就领着她去了,在去的小卖店的路途中,她们就完成了初步的认识,比如对方是干什么的的,住哪里?家乡哪里,家里几个孩子?甚至约好了,下一次到我家来玩。
我一直惊愕于妇女们的交际能力!能在短时间内混的极为熟络,一直到现在我还跟我妈说,你要是不生下我们,不那么顾家,没人绊住你的脚步,撒开胆子在外面闯,现在说不定就是第二个董明珠了。我妈连连摆手说:“董明珠是哪一个,我不晓得,但是你说的去外头奔命,我做不了的!”每次看她这样说,我的表情大概就是恨铁不成钢!现在我当然是渐渐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了,也许外面的世界她在我这个年龄也向往过。不过在她已经当外婆的年纪里,我却逼她去想为什么年轻时候没有更大胆一点,对她是一件挺残忍的事儿,我这样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05
于是我妈就在刚去北京没多久就交上能聊天的朋友了,我妈说最开始爸爸是不很喜欢她和小区奶奶交往的,因为人在外地,对于不熟识的人,成年人难免生出本能的戒备心。爸爸又实在找不到小区奶奶哪里不对劲,所以只能跟妈妈说:“你还是少来往的好。”我妈并不会听进去的。
在我没到北京多久,小区奶奶就第二次来我家里了,这一次她跟我妈妈说,她是来接我的,接我去买衣服。天气太冷了,她想送我一件棉衣。
我妈妈连连推脱,说:
“这怎么可以,我不能让你花钱,跟你交朋友也不想让你破费的。”
“嘛呢,这我要送男男的,又不是送你的,孩子都没说话,你这就急着说不要,男男你说是吧!”
说着,奶奶就把目光转向在我妈身边的我。
我看看我妈,又看看她,有点尴尬,只想她们快些讨论出个结果,我一会儿还要跟附近新认识的小伙伴去过家家。小时候我酷爱玩的游戏就是过家家,角色扮演,扮演老师和学生,扮演皇后和宫女,扮演爸爸和妈妈。说来惭愧,这个游戏一直到初中我还玩的不亦乐乎。
最终一番拉扯后,
我妈妈说:“可只有这一次啊,你说是喜欢孩子,我不能拒绝,你要是喜欢孩子,就多来几回,就是别再花钱了。”
“成,就这一回,那一会儿我就带男男走啦啊!”
小青和然然被暂时留在我家了,奶奶又开着她的代步小电车,这一次后面的位置没有放刚买的蔬菜瓜果,放的是我。我在后面背对着她坐着,裹得只剩两个眼睛在眨巴。
“男男冷吗?北京冷还是老家冷啊?”奶奶在前面稍微将爆炸头偏过来一点问我。
“还行。”其实我当时是很冷的,北京的冬天,空气微微一动,就像后妈抡圆了胳膊肘要对你下手。但我就是没有直接说我很冷这样的话。
到了商场,掀开厚厚的门帘子,暖流就扑面而来了,好像我那僵了的耳朵和鼻子都化开了。一连逛了几家童装店,奶奶一直在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图案,什么样的颜色,想不想吃零食。我都是礼貌的回复,都好,都很喜欢,不是很饿。
最后还是奶奶做主给我买了比粉红色深一点的红色的棉服,我试上后,她扶着我的两个肩膀转了几圈,说:“这件儿好看,男男喜欢不?喜欢咱就买它。”
我好像当时也挺喜欢那件深粉色的衣服的,于是点点头。奶奶结了账,我们又坐上她的小电动车,商场离家不是很远,很快她就把我送回家了。
下了车,我就冲进屋里找我妈,跟不是很熟的人单独相处,尤其是大人,总是让我不很舒服,哪怕是她们已经很去照顾我了。妈妈又说让你破费了这样的我,我跟奶奶说谢谢您送我衣服。
“甭客气,奶奶是喜欢你。”她俯身摸我的脸蛋儿。
“行了,去跟小朋友玩儿去吧!”她又拍拍我的后背,顺带把我往出推。
我当然是屁颠屁颠的就出门了,庆幸还好有她在,不然我妈这会儿是不会放我出去的。
06
奶奶第二次送我东西是一顶红色的像小刺猬一样的帽子,那是她买了毛线自己织的,她一半线用来给然然织了围脖儿,另一半就给我织了那顶帽子。
我也是那个时候听到她和妈妈说,儿子和儿媳妇工作太忙了,平常没空在家。她老在家里闷着实在没意思,而她又是个喜欢与人交识的性格。那时候我不懂什么空巢老人的概念,现在回想她大概是自己住的也有点孤独吧!所以喜欢话多的我,喜欢来找我妈聊天儿。虽然她有小青和然然在身边儿,可家里总缺点什么,缺点我们家有的东西。以前我并不知道缺的是什么,现在我想也许是“烟火气”——日常琐碎、生活压力、还有猴孩子......,然然很乖巧,还没有长到猴孩子的年纪。
07
一年以后因为考虑到河南的升学压力,我被送回河南上学,开始了我的留守生活。我已经渐渐想不起小区奶奶,偶尔电话里听我妈说她还问起我,叮嘱我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到北京去。其实我那时候一点都不想去北京。北京那么冷。
08
直到今年夏天。
我问我妈:“你还记得小区奶奶吗?”
“么样会记不得呢?那时候刚去北京,真的很难,她帮了我们很多。”
“后来我们搬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她还专门带着小青来了,然然那个时候已经送去幼儿园了,小青倒还是在她们家干。她那次来的时候身体还好的很!”
“她还留了新的电话给我。”我妈当时在收拾吃完饭的碗筷。
“那电话呢,其实我还想去看看她呢!”我追问我妈。
“电话当时给我的时候我记在一张纸上的,后来那张纸么样都找不着了。”
“哎~那好吧!”说完我又突然想起来,又问我妈:“那你说她现在还住西红门吗?”
“那谁晓得哩,你要是想找,你去找找。”我妈已经收完碗筷开始擦桌子了。
“你要是去瞧她,她肯定高兴!”我妈又说。
“现在西红门那边变化大得很哩!怕你去了都不认识之前的路了。”我妈接着说。
我没在接下去了。我妈也去洗碗了。
我认识奶奶的时候她已经是奶奶了,十几年过去了,她现在还在世吗?身体健康吗?也许下一次去北京的时候我真的会回到西红门看一看,找一找她。现在我们家还有她帮孩子们拍的照片,但是由于每次都是她拍照,她自己从来没有入过镜。她是不是还跟我幼年记忆中的模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