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唐跃,不是在欢迎英雄归来的电视直播上,而是在我们医院戒备最森严的特护病房。或者说,我先见到了他的骨头。
那些CT和X光片被整齐地挂在阅片灯上,十几张片子,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体骨架,也构成了一个医学上的悖论。唐跃,三十五岁,我们国家最顶尖的宇航员,刚刚完成了创纪录的深空驻留任务。他的身体素质堪称完美,可这些影像却告诉我,他的骨头正在无声地崩坏。
“蒲主任,您看这里。”我的学生小林指着一张骨盆的CT三维重建图像,语气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困惑,“左侧髂骨,还有第五腰椎的椎弓根,都有清晰的骨小梁断裂痕迹。没有移位,但这是典型的疲劳性骨折。”
我没说话,只是用指尖轻轻划过那冰冷的片子。疲劳性骨折,我们见得多了。新兵入伍,高强度训练,骨骼在反复的超负荷冲击下,会出现细微的断裂。可唐跃不一样。他躺在返回舱里,躺在转运的担架上,躺在这张顶级的气垫床上,身体承受的负荷几乎为零。
“全身骨扫描的结果呢?”我问。
“出来了。”小林递过另一份报告,脸色更难看了,“几乎所有长骨的干骺端,还有每一节脊椎,都有不同程度的代谢异常增高点。这说明……损伤是全身性的,而且还在持续发生。”
我取下手套,揉了揉眉心。这不像病,像一种……诅咒。一种缓慢、持续、且精准施加在骨骼上的酷刑。
走进病房,唐跃正安静地躺着。他比电视上看起来瘦削,脸色苍白,但眼神还很锐利,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鹰。几个不同领域的专家刚刚查完房离开,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紧张和凝重的味道。
“唐队长,”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感觉怎么样?”
他转动眼球,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但失败了。
“蒲大夫。他们都说,我的骨头……在自己断掉。”
“我们在找原因。”我坐在他床边,“除了疼痛,还有其他感觉吗?任何不寻常的感觉。”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有。一种……压力。”
“压力?”
“对。”他闭上眼睛,眉头紧锁,“不是一直有。它会突然来,像涨潮一样。感觉……四面八方都在朝我挤过来。我的骨头……在咯吱咯吱地响。我能听见。”
我的后背窜起一阵寒意。一个宇航员,受过最严苛的心理和生理训练,他不会轻易使用幻觉或者幻听这样的词。如果他说他听见了,那他就是听见了。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我行医生涯中最诡异的一段经历。唐跃的病情在我们眼前,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方式恶化。今天,是右侧的股骨颈出现了新的骨折线。明天,是双手的腕骨。我们用尽了所有方法,调整电解质,使用最先进的促骨生长药物,甚至给他穿上了特制的、能提供均匀支撑的液压服。
一切都毫无用处。那股无形的力量,可以轻易穿透任何物理防护,精准地作用于他身体的最深处。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骨折出现得毫无预兆。有一次,我正在床边通过监视器观察他的实时骨密度变化,突然,屏幕上一条代表左臂尺骨的数据曲线,毫无征兆地断崖式下跌。与此同时,唐跃发出一声闷哼,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额头。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医生,而是一个无能的观众,在观看一场慢动作的凌迟。
“这不符合物理学。”一位从科学院请来的物理学泰斗,在反复研究了所有数据后,近乎绝望地说道,“要造成这种持续的、遍布全身的应力,除非……除非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同时被一种我们无法探测的场向内拉扯。”
“场?”
“我不知道。引力场?还是别的什么?在地球上,这不可能发生。”
“那如果……源头不在地球呢?”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在我们的再三申请下,我们终于拿到了唐跃此次深空任务的全部记录,包括他个人录制的、未曾公开的语音日志。我们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像一群即将溺死的人,指望着能抓住一根稻草。
音频被转录成文字,厚厚的一叠。前面九成的内容,都是常规的工作记录和一些个人感想。他对星空的赞美,对家人的思念,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最后一次出舱任务的记录。
那是一段长达六个小时的舱外作业。背景里是设备运转的微弱电流声。唐跃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第三号信标安装完毕。信号正常。准备返回。”
短暂的沉默。
“……这里……太安静了。”他的声音有些飘忽,“不,不是安静。是一种……‘满’。真空不是‘空’,它是一种实质,一种……有重量的实质。它在……拥抱我。”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不是通过耳朵。是通过……骨头。一种很低沉的嗡嗡声……从宇宙的尽头传来……它在震动……”
录音到这里,出现了一段长达十分钟的空白。指挥中心几次呼叫他,都没有回应。十分钟后,他的声音再次出现,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恐惧。
“指挥中心,我是唐跃。我没事。准备返回气闸舱。”
这段录音,成了压垮我们所有人逻辑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反复播放那段所谓的嗡嗡声,通过最精密的仪器进行分析,结果却是一无所获。那段音频里,除了设备本身的白噪音,什么都没有。
可我却固执地认为,唐跃听到了。
那天深夜,我一个人坐在阅片室里,把唐跃所有的骨骼影像,按照时间顺序,再一次排列起来。从他刚回来时的第一张,到今天早上最新拍的片子。
我看着那些不断增多的、白色的骨折线,它们像蛛网一样,在他的骨骼上蔓延。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击中了我。
这些骨折线,不是随机分布的。
我找来一支笔,将那些骨折点在透明的薄膜上标记出来,然后将薄膜重叠在一起。从第一天到今天,从骨盆到颅骨。
一个图案,慢慢浮现了出来。
那不是任何我能理解的几何图形。它像一个……螺旋。一个不断向内盘旋、收缩的螺旋星云。每一处新的骨折,都是这个星云上一个新的光点。这个图案,正在他的身体里,以他的骨骼为画板,缓慢而坚定地成形。
它不是在破坏他。它是在……塑造他。
我冲进唐跃的病房。他醒着,正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那台监测骨密度的仪器,又发出了警报,红灯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唐跃,”我的声音在发抖,“你带回来的,到底是什么?”
他缓缓地把头转向我,眼神空洞得可怕。
“我没有带回来什么,蒲大夫。”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没能完全离开那里。”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那只手因为腕骨的骨折而微微肿胀。他用食指,在半空中,极其缓慢地,画了一个螺旋。
和我在X光片上看到的那个图案,一模一样。
“它只是在收缩。”他说,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痛苦和解脱的诡异神情,“宇宙……在我的身体里,坍缩成它最初的模样。一个点。”
那一晚之后,唐跃的病情奇迹般地稳定了。不再有新的骨折出现。他身体上那个恐怖的螺旋,似乎终于完成了它的最后一笔。他活了下来,但被永远固定在了床上。他的骨骼,成了一件来自深空的、脆弱的艺术品,再也无法承受地球的引力。
官方的最终报告将这一切归结为一种前所未见的“深空环境骨质异化综合征”。成了一个新的医学名词,写进了教科书。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真相。
有时候,值完夜班,我会习惯性地抬头看看星空。过去,我觉得它浩瀚、美丽。但现在,我只觉得它沉重。我总会想起唐跃最后说的那些话,想起他骨骼上那个无声旋转的星云。
我们用尽全力飞向太空,渴望探索宇宙的奥秘。我们成功了。
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在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把你塑造成它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