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木头在九月查出得了胰腺癌。

妻子马尾一时慌了神,整日以泪洗面。

不是说只是简单的胃病吗,医生?马尾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再次向诊治医生确认。

对,声音从隔着口罩的脸上传了出来。

在坐地铁回租房的路上,木头感觉天旋地转,再也坚持不住,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五月的一个早晨,木头和马尾在家吃饭,肚子突然疼了起来,咽不下饭。木头以为只是胃胀气,不碍事,去镇上卫生所捡几片治胃病的药吃吃就行。睡觉时,木头轻轻的揉着还在不时疼痛的肚子。马尾叮嘱,还是明天一早就去镇上看看吧,有病不能耽搁。木头腾出一只手搂着马尾,没事。

第二天一大早,木头骑上摩托车赶往镇上卫生所买药,给他开药的是同村人东子。木头径直走向他,东子,开点胃药,最近老是肚子痛,吃点药压压。东子在窗口里侧熟练的开起了单子,咋搞的啊,木头,还把胃给弄坏了。木头应付了几句,等药开好了,便提上装药的袋子,骑车往家里赶。木头惦记院里的鸡还没喂食,地里的菜籽也该种了。马尾身体不好,不能干体力活。

吃完一盒胃药,木头的肚子依然不轻不重的疼,饭量也从之前的两碗变成现在的一碗。到后面,一碗饭,木头都要吃上半天。马尾看着揪心,要不还是去县里大医院看看,拍个片子,心里好有个底。没事的,不要瞎想,木头摸着马尾的头。

这天,木头早早的给院里的鸡喂食,将水缸的水挑满,木柴堆好。对马尾叮嘱了一番,便骑上摩托车往县城去。在县第一医院,木头挂号交完费,被医生领到一个门前,示意听到喊他名字时就推门进去,便走开。木头坐在走廊的座位上,周围挤满了陌生的面孔。他们或坐或站,手里拿着袋子,等待从里面喊出一个个名字。走廊里声音此起彼伏。

木头在等了半个小时之后,终于被叫到名字。进去后,医生头也没回地摆弄着机器,脱掉鞋子,躺上去,把上衣掀开,推上去。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医生取出机器,粘上一股不知名的液体,涂在木头的肚子上,来回按压。木头顿时感觉肚子上凉凉的。做完检查后,医生让出去等结果。木头又返回走廊,之前的位子已被别人占去。

临近中午,木头从医生那里拿到结果。医生说仪器故障,拍得不是很清楚。这样吧,我给你开些胃药,你再吃着试试看,还不行的话,就去大城市检查。医生熟练的在纸上写写画画,转瞬,一张写满字的纸给递到木头手中。木头谢过医生,提着一大包药,骑车返回村子。

吃饭的时候,马尾问病怎么样,要不要紧。木头微笑着说,没事,医生开了一些胃药,吃一阵子就好了,别担心。吃完饭,木头仍旧下地干活,力气不再比以前大,木头锄会儿地,便要站着休息上好一会儿。

农忙到了,嫁在邻村的大女儿月牙回来帮忙。儿子阳光今年刚上大一,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吃饭的时候,马尾跟月牙说起木头肚子疼的事情。月牙蹙起了眉头,不要紧吧?木头笑着回应,没什么大事,可能是最近没按时吃饭,犯胃病了,休息几天就好了。三人坐在一起,一时无话,安静的拨弄着碗里的饭粒。狗子这时在门口嚎叫起来,木头冲门外喊上一声,狗子别吵。狗子低着头缓步走进堂屋,趴在木头脚下,兀自舔着舌头。

第二天割稻子的时候,木头一声不响地倒在地里。马尾慌忙喊来村里的人,大家手忙脚乱地把木头抬上三轮车,往县城跑。接待木头的,还是上次给他看病的医生。医生摸了摸木头的额头,按压木头疼痛的地方。随后,医生对马尾说道,送到大地方去治吧。大家七嘴八舌地,在病房门口议论起来。强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柱子的一个亲戚不是在霓虹市吗?让柱子跟他打个招呼,一准能找个最好的医院,把木头的病治好。

柱子的亲戚联系上了,他叮嘱让木头多带些钱去,治疗需要很大一笔钱。马尾这时从病房走了出来,多少钱也要治。

在医院歇了几天,肚子稍微好些的时候,木头办理出院手续回家。马尾忙着清理着账单,前几年他们做门窗铝合金生意,挣了些钱,但都是熟人,大部分是赊账,木头也没怎么催。到最后,订货没钱了,不得不关了做了几年的生意。马尾面前的桌上,堆着一摞纸张,大小不一,有的皱成一团,难以分辨。

这两天就去挨家挨户把账要回来,我算了下,凑一起,有个5万来块钱,手头还有点钱,再去亲戚那里借些,应该差不多了。马尾自顾自地说着。

几天后,马尾揣着十几万现金,放在挎包里,跟着木头来到霓虹城。下了火车,柱子的亲戚等候在那里,接到木头和马尾后,直奔第一人民医院。医生简单给木头做了检查,告诉他们需要立即手术。

安排好床位后,马尾请求医生,在木头床位旁边地上打地铺,方便照顾木头,被医生拒绝,没看见医院这么多病人吗,到时候影响到别人怎么办。过道也不行。

最终,马尾在医院附近临时租了个房子。

手术在两天后进行,木头躺在手术台上,看着头顶投射下来的灯光,内心不禁紧张起来。在医生给他注射后,木头意识开始模糊,记忆回到老家,院子里鸡鸭叫得正欢,女儿月牙在给它们投食。田里的庄稼蹭蹭的长,快齐腰了。突然地一阵刺痛,将木头拉回到现实。

医生,我肚子疼啊,好难受。

知道疼了就好了,再给你打针止痛剂。

木头和马尾回到了村子。

看着满院脏乱的场景,木头习惯性的蹲下去捡拾,肚子陡得疼了起来,让他禁不住吸了口气。马尾赶紧上前搀扶他,眼泪瞬间充满眼眶。木头冲马尾露出笑脸,没事哈。

回村后,木头开始找事情做。村里水库维护需要管理员,木头找到村长,揽下了活儿,每月定期去水库边割草,清理排水沟。村里需要安装铝合金门窗的,木头偶尔也会接下一个,有空了就慢慢做。

木头抽空把院子给整理了下,用网给围了起来,买了几十只鸡仔、鸭仔,圈在里面。打开厨房后门,便可以给它们喂食,非常方便。木头寻思着土鸡在县城能卖个好价钱,多养些,等年底鸡鸭都大了,拿到县城卖,除掉成本,应该能挣上不少钱。

这天,木头在门前独自在门前空地上焊接铝合金,村口来了辆小卡车,后面敞开的车厢里,摆满了各种树苗。木头放下手中的活儿,上前观看。

栽得活吗?木头问道。

这位大哥,你放心,百分之百的成活率,下地浇水就行,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找我,说着话,挎着腰包的司机开始给木头介绍树苗。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木头买了两千块钱的桔子树苗,司机帮着把树苗往木头家里搬。

马尾见到后,免不了一番埋怨,吃药的钱都不够,还往家里置东西。

师傅说栽下去,年底就有收成,那时候就回本了,木头解释。

安放好树苗后,木头拿出电话联系了在外工作的堂哥林子和森子,把他们闲置的田给借来栽种树苗。兄弟俩一口答应了下来。

七月的天,热得人透不过气。眼见着水库堤坝上的草长得越来越密,木头顶着阳光去把草给割了,顺带把沟渠的石头给清理掉。干完这些事,还得回去给树苗浇水。

天黑后,村长阿威绕道木头家,木头和马尾正在吃饭。阿威自顾的坐在一边的长椅上,挥了挥手,算是跟他们打招呼。木头,村里还有两个小水塘,跟水库比是小了很多,但杂草还是要弄的。水库那边你打理得也还不错,这样吧,那两个水库你就顺带给收拾下,啊。

村长,那工夫钱?木头放下碗筷问道。

那才多少活儿,你就想着要钱。村委会这块没有多余的资金抽出来。你自己看着办,还有很多人抢着要做呐。

马尾把筷子重重地敲在桌上,正要发火。木头拉住了她,好好好,村长说的是,活儿还是我来做,村长你放心,不耽误事儿。

嗯,那就好。说完,阿威站起来,拍拍屁股,离开了木头家。

这一夜,马尾久久不能入睡,心里越想越不是事。第二天一大早,马尾收拾了行装,回娘家去。

到家还是早上,马尾的母亲正在喂猪食。马尾放下包,便帮母亲干起了活儿,一边向母亲诉苦。说到村长利用身份,给木头私自增加工作,工钱仍跟之前一样时,便恨得咬牙切齿。当说起木头的病情时,马尾顿时红了眼眶。马尾在想,这病要是生在自己身上就好了,木头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但愿木头的病不要加重,慢慢把病稳定下来。马尾的母亲手里忙着往猪槽了添食,一边安慰马尾,慢慢来,日子总会熬过去的。猪圈里的猪崽围着石槽吃得欢实,从嘴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尾巴来回甩动着。

吃过早饭,母亲告诉马尾,在离村子不远的上垄村有个将军庙,据说挺灵验的,一会儿带马尾去那里拜拜。

那天天气晴朗,去庙里的山路上挤满了人。马尾跟着母亲一起,被裹在人流中,挤得喘不过气。到了庙门口,马尾在旁边店里买了香纸蜡烛,进入大殿跪拜,看着身前高大的将军像被烟雾缭绕,马尾匍匐在地,虔诚地拜了三拜,然后挺起身体,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说完后,马尾再次拜倒在地,如此反复三次之后,马尾站起身来,算是结束。马尾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塞进功德箱里,转身准备离开,母亲又拉着她到大殿一旁写着“算命”两个字的摊子上,让她去给木头算个命。算命先生拿出放满签条的求签筒,示意马尾拿着它到神像前摇出一支签,拿回给他。马尾拿着签筒,再次跪在神像前,此刻,她的双手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摇起来磕磕碰碰。几次之后,终于有一支签单独从签筒蹦出来,马尾赶忙拾起,紧紧攥在手里,返回到算命先生旁,递给他。算命先生拿在手中,开始摇头晃脑起来:枯木逢春尽发新,花看叶茂蝶来频。桃源竞斗千红紫,一叶渔舟误入津。听到是上上签后,马尾和母亲都松了一口气。后面算命先生说了什么,马尾都没再听进去,只想着早点回家,把这消息告诉木头。临走前,算命先生拿出一块红布,叮嘱马尾拿回去,压在枕头下面,可以保平安。马尾谢过先生,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递到先生,同母亲离开。

当天下午,马尾便告别母亲,急着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木头。平时一个小时的山路,马尾这次花了四十分钟便到家。推开门,看到木头躬着身子投食的身影,不禁莫名心酸。

第二年初冬的时候,木头栽种下去的树苗开始结果子。但是看到树上长出的桔子,木头跟马尾却高兴不起来。桔子跟通常在镇上卖的桔子不同,形状更小,不过不是金桔,皮缺更厚。马尾咒骂卖树苗的商贩骗人不得好死,木头从树上摘下一个桔子,剥开皮,送到一瓣到嘴里。嗯,蛮甜的,就是有些籽,可能是头年,树苗发育的不好,明年应该就好了。

木头一边安慰着马尾,一边开始采摘桔子。女儿月牙和马尾的母亲过来帮忙,忙活了两天,总算是把树上的桔子给采摘完了。品相不好,木头决定不往外卖,让月牙和马尾母亲各自提了一大袋回去,剩下的放在家里,自己跟马尾留着慢慢吃。

往后,每次马尾说起这件事,木头就笑,就当自己花钱买水果吃了,进了自己肚子,怎么都是不亏的。

收完桔子后,天气渐渐变得冷了起来。没隔几天,竟开始飘起雪花来。往年这个时候,木头一准上山砍了柴禾,硕成整齐的小段,码在屋后的窗户下。这次,木头有心无力,眼看着雪花越下越大,思量着怎么度过这个严寒的冬天。马尾这个时候一边朝搓着的双手哈气,一边从堂屋向他走来。

这个天说变就变,冷的死人。

木头拉过马尾,替她搓着手,一时无话。

吃过晚饭后,木头和马尾早早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木头便起床出门。半晌回来后,马尾问木头去哪儿了,他笑了笑,到晚上就知道了。

傍晚的时候,强子挑着一担木炭来到木头门前,放下木炭领着木头给他的一百钱块钱,水也没喝便走了。马尾看到,明白了一切,心不免又跟着难受起来。木头打趣起来,你看,这不挺好的嘛,咱也过上小日子啦。钱该花得花,不能亏待自己。

雪断断续续的下了半个月后停了,正赶上儿子阳光放假回家,马尾自是喜不自胜。再有一个星期,便要过新年了。木头开始忙着准备年货,特地去了趟镇上,给外孙买他喜欢吃的土豆和胡萝卜。柱子正在宰杀按住年猪,木头从他家预定了五斤五花肉。回到家,马尾正在后院支炉子烧水,给鸡脱毛,木头问阳光去哪儿了,马尾说去月牙家接他们一家来吃团圆饭。

饭菜上桌了。香菇炖鸡,山药炖排骨,土豆烧肉,鱼头炖豆腐,清炒土豆丝,清炒胡萝卜,炒小白菜,蛋饺子,汤圆汤。木头搬来梯子,给门头贴上新对联,阳光在下边帮忙。

吃完饭后,木头给外孙包红包,月牙不肯接受。木头执意要给,新年图个好兆头,一定要的。月牙无奈地让儿子收下。这时,阳光打开门,拿起一旁的鞭炮提在门前空地上摆好,点燃。听着噼里啪啦的响声,木头和马尾相对望着笑了。

过完年后,阳光就要出去实习了。马尾将他拉到一旁,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油纸袋,拆开,里面是一叠钱,马尾仔细点了遍,一共两千块。马尾小心翼翼地递到阳光手里。出去认认真真做事,踏踏实实做人,啊,马尾叮嘱道。

六月份的时候,在外面的阳光给家里打电话,缺钱用。马尾不忍,不是在外面工作吗?怎么钱还是不够用省着点。木头也疑惑,问阳光在外边做什么工作。阳光支支吾吾不说,说反正是有工作了。木头火气蹭的一下上来了,早就给你联系好,让你跟你舅舅进工厂上班,你不肯听,你一个人在外面能混出什么名堂。这么久以来,马尾第一次看见木头发火,竟也给愣住了。挂电话后,马尾小声安慰着木头。

第二天,木头还是去镇上信用社,将卖鸡收到的一千五百元钱打到阳光的卡上。

过了快两个月,阳光又往家里打电话,这次没再提要钱的事,只是简单跟马尾聊了几句。当问到木头在不在的时候,木头转身走开,拒绝接电话。

九月,太阳依旧高照。木头从水库回来,汗打湿了他身上的短袖。木头脱掉短袖,露出肚子上那道长长的伤疤,触目惊心。

晚饭后,木头跟马尾在门口竹席上乘凉,马尾依偎在木头怀里,木头轻轻地摇着手中的蒲扇。马尾轻声说道,干嘛要这么拼,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活是干不完的,实在不行就歇会儿。

木头摸着马尾的头,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不在了,你身体又不好。现在多干点,往后你一个人也好应付。

那个晚上,木头的头发一夜间全变成了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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