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生活记趣》,出自张爱玲的散文集《流言》。张爱玲真是一位可以读到老的作家。年轻时迷恋她,是为其秾艳香软的文采、奇形怪异的服饰以及遗世独立的冷傲所吸引。及至中年后读她,读出的竟是骨子里的苍凉素朴,孩童般的懵懂好奇,好像还带有些乡下人的拘谨憨厚。文字里处处都是她躲躲闪闪、局促不安的影子,老实得让人心疼。《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对白流苏说:“最喜欢你低头”。照片上张爱玲的头总是昂起35度的角,而生活中、文字里的张爱玲却像个乖学生,羞涩地低着头,只用心去聆听、感受这纷繁的世界,因为五官连通着七情六欲,唯有心是清净的、慈悲的。
我也买了套公寓,钥匙到手后,一直不愿踏入其门。为何?房价跌了。原看中的楼盘老不开盘,房价三五月内就飙升了三十几万,眼看着就得跟新房说拜拜。恰碰上有人低价抛房,竟是最早看房时的价位,只是位置不好,大马路边上。但看在那几十万差价的份上,所有的不满都散至九霄云外。买来时倒像捡着了宝,其间也是费尽周折,更是百倍欢喜,一天到晚畅想啊畅想……可就在去年底,满大街的横幅上都飘着该小区低价售房的广告。那“丑姑娘”,我原先爱她时脸上的麻子粒粒放光,现在斜眼、塌鼻、歪嘴巴,那一脸的黑麻子,轻轻一拍都可接上一盘烙麻饼了,见着难受倒不如不见。自个儿挑的媳妇,当初还死活不听人劝,硬将她娶进门,如今抱怨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个的脚,没奈何还得打肿脸充胖子免人闲话。前几天,姐打来电话催,七八月装潢,现在可得开始设计,安装水电了。我对着电话横挥臂膀,响亮宣誓:Yes,madam。一放下电话,下巴就“咚”地砸在桌面上直翻白眼。老天爷呀,这玩笑开大了,一百四五十万呐,想翻身谈何容易。没辙,俺只好向书本求助。想起张爱玲曾住过的爱丁堡公寓也坐落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上,想起她还写过一篇《公寓生活记趣》。
翻开第一句:“读到‘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两句词”,我的眼泪就哗哗直流,不就为尝这“高处不胜寒”的冷绝滋味,我才硬要买顶层的吗?老妈劝我:买这么高将来可就难卖了。我反驳道:怎么别人还没结婚,你就想着她离婚呢。可就在上周六,这古怪的三月天,气温竟蹿至摄氏30度。在自家的顶楼洗衣服,那个闷啊热得人心慌气短,这才只是第四层,那小高层的顶层岂不成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又读到“雨下得太大的时候,屋子里便闹了水灾。我们轮流抢救……忙了两昼夜,手心磨去一层皮,墙根还是汪着水,糊墙的花纸还是染了斑斑点点的水痕与霉迹子。”哇,我痛得捶胸顿足,真真把肠子都悔青了。
再读“常常觉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声,六楼上听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仰天倒下,差点休克。直至“我喜好听市声。”心跳终于平稳下来。“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扑哧一下笑出声,竟有如此古怪的嗜好。闭上眼睛使劲地幻想那灌入空中楼阁里的车辆飞驶声是怎样的曼妙动听,似巨瀑的轰鸣,北风的呼嚎,还是暴雨雷鸣、龙吟虎啸,想象自己正坐在壁立万仞的悬崖之上,抚琴拭剑,笑傲江湖。
“电车一辆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孩子,嘈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这就是张爱玲,爱听市声的张爱玲,带着童真的眼睛看世界的张爱玲。她爱世俗,非叶公好龙似的附庸风雅,嘴里说大红大绿好看,末了偏要加一句大俗即大雅,总得将“俗”提升至某种超脱世俗的格调,方敢公之于众。若让叶公们整天听“克林,克赖”,莫说能否生出“排队洗澡的孩子”如此鲜活生动的想象,就算真是一群祖国花朵整天在她耳根子底下活蹦乱跳,她肯定烦得耳朵里塞满棉球,一块湿毛巾搭脑门子上,长吁短叹。也斯在《两种幻象》一文中提到:“如果说骑着驴子缀满花朵走进教堂的嬉皮士对我们来说不过是艺术上的形象,那么‘西风吹,雪花儿飘’,在北方磨坊中打转的驴子何尝不是另一个艺术上的形象呢?它们对我们来说,都同样是不真实的。”现在的文学之所以空洞、恶俗,就在于我们总喜欢在文字里书写某种迎合世俗欲望的幻象,我们总在逃避对实生活的正视,无视实生活的美感,借用一堆脱离实物的概念来包装、粉饰。正如我借助高处不胜寒、悬崖、江湖等等文学幻象,来唤起对新房的喜欢,其实仅仅只是起到文学麻醉剂的作用。而独居高楼之上的张爱玲是真正爱闻这市井中的烟尘,这市井烟尘在一颗文学心灵的浇灌下,绽放出诗意的花朵。然当此诗意的花朵被炒作成为一种小资符号时,它的内核精神被全然消解,只剩下一堆花枝招展的外壳。任何一种文化时尚,在其尚未被发掘成为一种潮流的鼻祖时,是独具生命魅力的雅文化,都是后来那些不明就里的盲目追随者将她搞俗了。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这段道出了我选择顶层的原始初衷。逃世之说莫如隔绝人世。对于像我们这样天生没有攻击能力和防卫意识的人,主动退出席位,与人群拉开距离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方式。顶层在一幢楼里是与邻居依存关系最小的楼层。其他楼层起码下水道、天花板、晾晒衣物以及生活噪音等等处处受上层人的限制。顶层的坏处倒可以现代技术弥补,屋热可开空调,屋漏可盖瓦,街市噪音可装双层中空玻璃窗。而顶层公寓最大的好处莫过于可在阳光下随意暴露你的隐私,不必担心有人窥视。张爱玲说可站在窗前换衣服,那于我已是小儿科。夏天若家里无人,我最喜欢裸着身子干活,干完活冲个凉再穿衣,倒可少洗一套衣服。新房北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南面是四层高的排楼,排楼外面是公园。前后方园百里皆无物可挡,是连窗帘都可省的,整个小区也唯此排七八套房子能获此殊遇。
世上无百分百合意的房子,正如世上无百分百合意的人。喜欢时心里念的都是他的优点,恼恨时眼中盯着全是他的缺点。再无感情的人相处时间长了也会生出亲情。爱上一套房子有何难?用心去设计它、装扮它,将你的灵感、习性熔铸其中,它就附着了你的体温、你的灵魂,那就是地球上最适宜你居住,也是你最喜欢居住的地方。
写于2013年3月13日,改于2019年5月27日
后记:最近身体深感不适,可能是前几天那幅大画作坏了,书法、画画、读书、写作、种花,五样兼顾,脑子实在疲惫得不行。日记仍天天写,但某平台上发不出后,也就从简了。写不出文章时,就抢救旧文章。能一眼看出旧文章的毛病,并进行修正,证明我的写作能力没有下降。一篇文章总会改上一两小时。现在觉得好文章是改出来的。争取在七月底前能整理出一部书话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