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了，春风里是鲜活的味道，有绿草滋生的鲜香，有花儿竞相开放的沁香，还有水塘里蛙儿，蛐蛐乱鸣不止，这气息，这声响，清儿多久没听见了？她和童岄分离半载有余，她独守空房度过深秋，度过寒冬，每晚思念蚀骨，她已许久没有嗅觉，亦没听觉，那些难捱的夜，难熬的冷，还有身体的渴望，心中煎熬，都夜夜折磨着她，让她辗转难眠！如今，如今她是要与他团聚了吗？她恨不得立时上马，奔他而去。

清儿心中急切不可抑制，思念又如江水将她淹没。可她一想到无为，想到独留师父在鹿璃山过活，倘若有个病痛身边无人照拂，心中又充满愧疚和矛盾，又觉自己不孝。

“兵荒马乱，世道如此，斯人不会一直在原地等你。趁还知道他下落，去寻他吧！莫要同为师一样，悔之晚矣，抱憾终身！”

无为的话一直萦绕清儿耳边，她知晓师父所说不假，山下那些老妪，她亲眼见到的！左右为难，清儿一夜不曾安眠，于拂晓前打定主意。

翌日，清儿早早起床把饭准备好，便去了集市，集市上招兵布告贴满大街，一户必须出一名男丁服役，若有隐瞒不服从者，全家重罪论处。清儿见到满大街告示，双手紧紧握住了背篓上的绳子。鹿璃山还一片平静，而家家户户里的男丁被征了又征，男丁征没了便是孩子，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止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战百姓苦，降百姓苦。清儿吞了吞喉咙里的悲伤，既然孩子都上了战场，那她呢？她以为她去寻童岄是为夫妻团圆，可这天下如此不太平，纵使团圆可有真正的安稳？！

清儿从未如此清醒，亦如此坚定，师父心中有事，使他不得出山，而他对她和童岄倾囊相授，所授之事却不在鹿璃山，在这天下！

清儿把大部分银钱采买了米粮和盐巴，还有师父日常所需。幸好，她平日节俭，织布打猎换钱，未用童九留下的银钱，否则她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她回到草庐，又带无为将厨房和柴房走了一遍，耐心细致与他交待，干菜放在何处，米粮盐巴放在何处，肉干放在何处，干果干菜放在何处，还有刚酿下的桃花酒和果酒何时开坛。最重要的是，这院里的柴若烧完了，便下山采买，切勿自己上山捡柴。还有，她寻到童岄，便让童九派一个妥帖的人过来照料师父，总之，她绝不会留师父一人在鹿璃山过活。

无为方要推脱，却被清儿将话打断，清儿恭敬跪在无为面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清儿自有记忆便得师父养育，护佑，教导，在清儿心中，师父就是清儿的父。若您想我和童岄夜夜梦回不被悬心和惦念折磨，便应了清儿所求。您身边有人时时照料，我和童岄便可安心把守城门，绝不让南陵踏进济城一步。否则，日日夜夜，清儿便同担心童岄一样担心师父，这样的日子，太苦了。”

无为震惊地看着清儿，他不曾想到她竟然想这么多！她即想这么多，那她当真日日夜夜不曾安眠，无为心中一揪，便觉双眼痒得紧！

“为师应你，起来吧。”无为伸手便要拉清儿起身，谁知清儿却跪着不动，旋即跪爬上前抱着无为双腿便不撒手:“师父，清儿舍不得您。”清儿隐忍不住，眼泪汩汩，将无为深衣衣襟都浸湿了。

人间之事，最苦无亦骨肉离分，相爱之人不得厮守，不知又待何年月再团圆！他是否还在人世也未可知！济城离鹿璃山路途遥遥，隔山涉水，一城连着一城。这一别，怕是永别了吧！无为身子微微摇晃着，脊背恍然便塌了下来，只得俯下身，把所有重量放在双腿上，支撑整个身子。他伸出那双枯藤般的双手拍了拍清儿肩膀。在这之前，他还闲自己活得太长，而彼时，恍然就怕了！

他怕自己老了，怕再也见不到他在这世间唯一惦念的两个好孩子。上天带他不薄，若无清儿陪伴这些年的凄风冷雨，他又如何苟活至今？而这世间之苦竟让他尝尽了，相爱之人长相分离，如今又是骨肉离散！无为眼前一黑，又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赶忙扯起袖子拂去眼睛里的东西，便去拉清儿:“好孩子，师父憾悔一生，好在，好在你和童岄若得圆满，那师父便安心了。”其实无为想说他终能含笑九泉，却觉不吉利，便改了口，想着若可安心更好。

“今日早些休息，明日启程。”无为恍然想起什么，拉起清儿便往书房走去，“跟我过来。”他看了眼挂在墙上的琴，却拿起挂在琴旁的剑。

他轻抚剑柄，剑穗，长剑出鞘，透亮的剑身乍现，反出刺眼的光。

“好剑。”清儿不禁感叹。

“是把好剑。”无为抚着长剑自顾笑着，“这把剑还是为师的师父留给我的，如今我亦是用不上了，便给了你。”

“师父……”清儿一惊。

“人在剑在。”无为轻轻摩挲着紫红色剑穗，小心贴在脸颊，便浑浊了双眼，“还有这剑穗，这穗子是她打的，我一直小心绑着，就怕江湖诡谲，战场凶险，再弄坏了它。”

清儿心中大惊不已，不过她未曾追问，如今又何必追问呢！只跪在无为面前郑重同他保证:“清儿同师父发誓，人在剑在，剑穗便在，师父放心。”

“好。”无为怅然大笑，将剑递给了清儿，如同将心里一半的沉重和珍贵都递给了她，“定要替为师好好保管它。”

“清儿明白，师父放心。”

无为坐在椅子上，泪眼模糊地看着清儿手中的剑，他虽憾悔一生，但只童岄和清儿两个孩子，便让他无悔。西越的将来是他们的，邳州必复，潭州必固。叶景不会白死，而童莘当该安心。他们当年被称越国三大擎天柱，这西越的天他们并未撑起来，倒是都落了个不得善终的地步。还好，还好天不灭西越，如今有这些孩子们，便是西越的将来。无为许久都没如此畅快过，许久……

无为只在开心时才会抚琴，清儿找准时机问他:“师父，您再为清儿抚一曲如何？”

“好，取我琴来。哈哈，哈哈。”无为背手大笑，眼角皱纹都消失不见了，旋即又问清儿，“有酒吗？”

“有，师父稍等，清儿先拿琴便去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