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史铁生
只是一次偶然的淋雨,却导致残疾,且给了他一个渐渐残疾的过程,这过程比直接更痛苦,因为不得不每时每刻在绝望中求生,又在绝望中绝望。恐慌日甚一日,随时可能完蛋的感觉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之后便是长达数年的生不如死的日子,或许类似彷徨、无助、痛苦、愤怒、哀丧都不足以形容那段仿佛沉到一洼泥潭最底下的时光。偏他又命不该绝,几次医生都以为回天无术之时,他却在没有任何意志力支撑、且一心求死的情形下一次次的苏醒过来。上帝要他继续活下去。
如果说之后的生活对于他而言是行尸走肉,可他却连“行”和“走”也已不能。一个字里行间尽是温柔和热情的人,遭遇此境,实在找不出任何可以值得安慰的借口。
直至有一天,他来到地坛,这个荒废许久的公园,他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
在这个荒废的公园里,他从一开始的消极避世、自怨自艾,把这里当成无人同情之时可以随时发泄的地方。那些颓败的砖墙上,被他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印子,终究也只有细微的粉末从阳光中指间缝隙飘洒下来,洋洋洒洒,荡气回肠;那些捶在墙上和树上的拳头,以其痛感回应着这个歇斯底里的残疾人,也唯有痛感让他清醒地意识着自己还活着,且不知还要活多久……年复一年,终于有一天他安静了,虽没能接受但愿意承担这生活的戏弄,并且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可能这就是上帝想要看到的结果?
于是在这个地坛里,诞生了许多的杂念、胡言、疯话,最终汇成了文字,被一个本无心成为作家的人,在这座荒园中,在摇晃的树影下、飘扬的杨花中,仔仔细细,一笔一划,虔诚的记录了下来。并且为这园子,感恩着自己的命运,日复一日,无言的来,无言的回家。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残疾和智慧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人,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
可是谁又能把这个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设若智慧和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
书中大半的篇幅都是对过往的回忆,一个享受孤独的人,才会对过往的点滴记得牢实,甚至那些往事发生时的气味也记忆犹新。当然,也因为他并没有过多的机会期待未来之事发生。他的童年是简单快乐,五彩斑斓的,这也让我稍感安慰,虽然过往如云烟,可正是这些漂浮的云烟给了他在轮椅上可以回想并且微笑的能量。仿佛一瓶刚刚打开的橘子汽水,在阳光下缓缓喷洒出往日的芬芳,以及晶莹透亮的梦想。他的喜怒和哀愁,以及对人生的思考,很多都是在往事中摸索着,然后慢慢展露他才华的端倪。最初,他之所以活着的理由,我猜想,多半是因为他的母亲,一个爱子心切的不幸母亲。虽然母亲在世时,他仗着自己不幸的命运,并未给过她过多的善意,甚至更多的是折磨。但他写作的初衷,除了母亲那句——“以前我也爱写作,我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做范文呢。”还有那么一点,是为了想让母亲骄傲。
当他三十岁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母亲已不在。他摇着轮椅去看之前住的那个小院子,发现当年她种下的合欢树,竟然开花了。这场景让我想到《项脊轩志》中,归有光所写“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文字的力量是强大的,不同的感情,在此呼应为一。
母亲走后,他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他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他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正是这样的爱,耽搁了他的死亡。
生命总是在脆弱的同时展现出它的韧性。只因为生命的惯性才活着。生命不是必须承受苦难,但生命确实有足够的韧性承受苦难。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只要不死,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
无论如何,既然活着,就不免进入了另一些事情。就像小河里的水慢慢丰盈了,你难免就顺水漂流,飘进大河里去了,四周的风景豁然开朗,心情不由得也就变了。他在文中写到:终于有一天,当我又想到死的时候,心里说:“算了吧,再试试,何苦前功尽弃呢?凭什么我非得输给你不可呢”?他说,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看到这里,让我想起我的童年,一个初涉世间的小女孩,同样对世界充满了万般留念。比如想起清晨,晌午和傍晚变幻的阳光,想起一方蓝天,一个安静的小院,一团扑面而来的柔和的风,风中仿佛从来就有母亲和奶奶轻声的呼唤……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像我一样,由衷地惊讶:往日呢?往日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复杂的世界尚在远方,或者,它就蹲在那安恬的时间四周窃笑,看一个幼稚的生命慢慢睁开眼睛,萌生着欲望。
可是,这复杂的未来,这上帝精心设计的剧目,又与此刻的小女孩何干?
记忆中爸爸的学校总是在傍晚传来很多笛子缥缈的声音,还有手风琴活泼的节拍,似乎还有钢琴深沉的低鸣,以及郎朗的读书声……尤其是那笛子的声音,总让人沉浸过去,满足当下,幻想未来,心飘飘摇摇如蜻蜓翅膀一样剔透,飞向那片绿叶边上那一颗最大最亮的露珠。那颗露珠,还未来得及滴下来。
现在想,大约任何声音、光线、形状、姿态,乃至温度和气息,都在人的心底有着先天的响应,因而很多事可以不懂但能够知道,说不清楚,却永远记住。那大约就是形式的力量。气氛或者情绪,整体地袭来,它们大于言说,它们进入了言不可及之域,以致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本能地审视而不单是看见。
现在,每遇天真纯洁的事物,那笛声便似一缕缕飘来,在我眼前,在我心里,幻现出一片阳光,像那笛声一样跳动。我就在那样的笛声中长大,虽偶有轻风细雨,但总归晴天朗照。
对于故乡,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时间限制了我们,习惯限制了我们,谣言般的舆论让我们陷于实际,让我们在白昼的魔法中闭目塞听不敢妄为。白昼是一种魔法,一种符咒,让僵死的规则畅行无阻,让实际消磨掉神奇。所有的人都在白昼的魔法之下扮演着紧张、呆板的角色,一切言谈举止,一切思绪与梦想,都仿佛被预设的程序所圈定。因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静中自由的到来。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我是一个幸运者,这一点我要牢记。所以我不能学那凡夫俗子的梦想,我也不能满意这晴空朗日水静风平的设计。所谓好运,所谓幸福,显然不是一种客观的程序,而完全是心灵的感受,是强烈的幸福感罢了。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受到幸福,那只是舒适只是平庸。
想想春风若非强劲,夏天的暴雨可怎样来临?想想最初的生命之火若非猛烈,如何能走过未来秋风萧瑟的旷野?因而想想吧,灵魂一到人间便被囚入有限的躯体,那灵魂原本就是多少梦想的埋藏,那躯体原本就是多少欲望的储备!
我希望既有一个健美的躯体又有一个了悟人生意义的灵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祁望上帝的恩赐,后者却必须在千难万苦中靠自己去获得——我的白日梦到底该怎样设计呢?千万不要说,倘若二者不可兼得你要哪一个?不要这样说,因为人活着必要有一个最美的梦想。
这个孩子生来大胆,禀性愚顽,想必正是她要来这人间的缘由。
我?可我是谁?
我怎样了?我还将怎样?
我终于又能怎样呢?
生活的谜面变化多端,谜底却似亘古不变,缤纷错乱的现实之网终难免编织进四顾迷茫,从而编织到形而上的询问。人太容易在实际中走失,驻足于路上的奇观美景而忘了原本是要去哪儿。平白无故的生命它来了,是何用意?虚位以待,来向你要求意义。一个生命的诞生,便是一次对意义的要求。
史铁生说:“零度,并不只有一次。每当你立于生命固有的疑难,立于灵魂一向的祈盼,你就回到了零度。” 想念地坛,就是不断地回望零度。放弃强力,当然还有阿谀。你看地坛,它早已放弃昔日荣华,一天天在风雨中放弃,五百年,安静了。土地,要你气熏烟蒸地去恭维它吗?万物,是你雕栏玉砌就可以挟持的?
会否有一天,那一天和那件事,忽然让我不再觉得孤单,想起明天也不再觉得惶恐、忧哀。
我想,正如史铁生不再去之后面目全非的地坛寻找安静,莫如在安静中寻找地坛。恰如庄生梦蝶。现在我看虚空中也有一条界线,靠思念去迈过它,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面而来。
我已不在过往,过往在我。
2019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