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常宝”
1974年隆冬,一年一度的接新兵工作开始了。新任命的新兵团政委是政治处的郭副主任。按惯例,由特务连负责为新兵团团长和政委各配备一名警卫员。
队长把安文叫到他那里,从抽屉里取出用红绸子包裹严实的一支六五式手枪,有枪套,几发黄橙橙的子弹。
“这个注意保存,正确使用”。这种枪安文用过,比五四式手枪要小很多,可以打连发。
队长说,是郭副主任点名,让安文做他的警卫员,一同去山东接新兵。
为啥不是特务连派给政委警卫员,而点名让自己去做警卫工作?安文觉得很突然,但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一切行动听指挥,让去就去,不便问就不问。
听说,政治处这个郭副主任是新近从外部队调入这里来的。他家住的离宣传队宿舍不远,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和老么是小子,中间是个丫头。老大叫郭鲁山,老么叫郭鲁峰,女儿叫郭鲁燕。
郭副主任是山东人,回族。大儿子郭鲁山和安文他们年龄相差不大。家里也有架手风琴,就是太破旧,鲁山便总来宣传队看安文的琴。
“还是这琴好,贝斯多,声音好。”
“那叫你爸给你再买一架。”安文说。
“嘿嘿,买不起。”鲁山喃喃地说。
“我爸说,我拉的没有安叔叔好,说等我也拉的和安叔叔一样好了,他就给我买,也买120贝斯的。”听郭鲁山这么一说,道让安文一时间想起了,儿时陪自己长大的那个部队家属大院。
大院的孩子,无论年龄和大院的解放军战士相差多少,一律都称呼解放军战士为“叔叔”。
有了这样一种莫名的感觉,安文对于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军二代”有了另一种情感。
虽说郭副主任家都是回民,可他家的俩儿子每回到宣传队来,赶上安文他们有猪肉吃,总会笑嘻嘻地和安文“合餐”。
“哎!你家不是回族吗?”
“别问,你不说谁知道?”鲁山鲁峰小哥俩只管低头吃。
鲁山常从他家给安文拿来些他家自己做的酱牛肉,山羊大排来,说是和安文换,换安文他们的红烧肉。
郭副主任家在院子的东南角,过去那里是个仓库,郭副主任家来了以后,临时给他家腾出来住的。
有次,鲁山让安文去他家里玩,说让安文看看他的那架“破琴”。
屋子不大,两个住室。安文环视屋子四周,没有什么家具,脸盆、橱柜、桌椅什么的,都很旧。看到这些,安文想起了自己远在河北的那个家。想起了穿着一身军装,一辈子带着全家人东奔西跑的老爸。
军人就意味着没有属于自己“固定的家”!
好在还在内地,可像郭副主任这样,远在条件艰苦的雪域高原的军人家庭又何止千千万万。年轻就穿上军装的他们,正可谓:茫茫戈壁献青春,献了青春献子孙!
这次去山东接新兵,安文他们还有一项特殊任务,按照不同要求,挑选出十二名女兵回来。
接新兵一行人,有参谋,干事和各连排的负责人。安文和跟随新兵团长的警卫员住在一起。
到达山东的当晚,在安置好两位首长就寝后,安文他俩就猴急地跑上了街头。都说这里的西瓜好,吃起来沙甜;还说这地方的花生特别香脆;尤其是这地方的扒鸡,全国有名。冬季来到这里,前面那两样好吃的,想都别想,可这扒鸡说什么也要“鲜尝为快”了吧!
俩首长都休息了,“老虎不在猴子称大王了呗!”
安文他俩不光美美地品尝了稀烂酥脆的扒鸡,还偷偷抿了两小口。
天亮,安文跟着政委,那个警卫员跟着团长,按照事先同地方武装部结合的意见,分头去了解有关走访、调查、摸底、登记的征兵工作。
一个县一个县地走。这需要应征的十二个女兵,政委都要一一过目把关,尤其是政治审查,因为部队的特殊性,不敢出现纰漏。
县招待所是全县条件好的地方,政委和团长就安排在了这里。院落里有个锅炉房,开水要自己去打。安文对面前这个烧水锅炉发生了兴趣:它不烧柴,不烧煤,而是烧一种黑乎乎黏糊糊的东西,烧锅炉的员工告诉安文,这些是炼油厂提炼石油之后,剩余的“下脚料”。原来,山东有个大油田,离这里不远。真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了!
烧石油“下脚料”的锅炉,没有炉箅子,死膛。那个员工说,这样,那些还没有完全燃烧尽的“下脚料”,就不可能漏下去,可以充分燃烧,节约。
中午时分,有两个女孩来到了政委房间门前。
“你们找谁?”看着俩女孩,安文问。
“我们是来找郭政委的,奥!对了,我是和我爸一起来的”。其中一个女孩说。
“你爸?你爸谁呀?”
“后面,我爸在后面,他走的慢。”说着那女孩的眼睛往招待所的入口处张望着。
不一会,门口出现了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人。
听到门外面的声音,郭政委推门出了屋子。
“呦!小郭呀!你还认得出我这个小老头吗?哈哈哈”那人管郭政委叫小郭。
大个子,红脸堂,讲话如洪钟。
安文急忙把三个人让进了屋子,转身给她们倒水,白开水,每人一杯。
“老排长,你还是那么精神,不显老,就是有白头发了。”郭政委拉着那人的手,握上就没撒开。喜悦的眉宇间满满地友情。看得出,郭政委和他面前的这位老排长一定不是一般的战友。
“好啊!你这个小郭子,现在也是政委了!又进步了”。
“呦!光顾的咋俩说话了。快!这就是我常常挂在嘴边,那个打仗不要命,冲锋不怕死的一班长,你的郭叔叔。快叫郭叔叔”。话音未落,挨着“老排长”近些的那个女孩站立起来。
“郭叔叔好!”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俩女孩,站在政委面前,倒显得有些腼腆了。
“呦!这就是你那个‘老疙瘩’,宝贝闺女小玲吧!都长成大人了。
“是呀,十八,这不,听说你们来接女兵,这不就来找你来了”
“好啊!好啊!女从父业,当代的花木兰。哈哈哈!欢迎呀!欢迎!”
“奥!我还忘记介绍了。”郭政委看到正在给他们的杯子里续水的安文。
“安文,我的警卫员。也是个军人的孩子”
“首长好”安文立正,给“老排长”敬礼。
“奥!好!小伙子精神!”说着,“老排长”笑眯眯地看着安文。
“奥!还有这个丫头”“老排长”指着另外一个女孩。
“小玲的好朋友,一天到晚黏在一起的好朋友,咱县剧团的,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
“奥!会演戏。好!有特长好”。
“首长好!报告首长,我打小就爱演戏,京剧、吕剧…嘿嘿,我在智取威虎山里演小常宝,嘿嘿…是b角”那女孩一点儿不人生,自顾自地介绍着自己。边说,还这边看看郭政委,眼神儿溜过去看看警卫员安文。
禹县是郭政委的山东老家,来时安文就听说过了。这位“老排长”既是郭政委的“发小”,又是郭政委的老战友。这俩人一见面,有说不完的话,拉不完的磕。
从那一天起,只要听说郭政委在招待所,这俩女孩就会早早地来招待所等着。不是带来点儿花生,就是送来捧大枣,要不就是几块红薯。
“郭叔叔,这些都是我家地里长的,我爸妈种的,让拿给郭叔叔和安文哥尝尝。”女孩嘴可真甜。
安文看着这些,东西不多,土特产,他看看政委,显得有些为难。郭政委说:“留下吧!我知道老排长啥脾气。”
几天的忙碌,新招收的十二名女兵的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那天,安文负责警卫工作,和郭政委一起到禹县街里走走转转,回到招待所,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有女孩嘻嘻哈哈说笑的声音,开门见俩女孩,一人穿一件军大衣,正对着穿衣镜美呢。安文和郭政委出门没有穿大衣,这俩女孩,见屋子里挂着的那两件军大衣,就穿上,“享受”一下穿上军装的那股精气神儿,没想到,让郭政委安文他俩给撞上了。
“呀!郭叔叔,我…我们…”小玲和“小常宝”一脸的尴尬,吞吞吐吐连话都不会说了。
“好!好!”看着穿上军大衣的小玲和“小常宝”,郭政委怀着欣赏的目光,由衷地夸赞着。
“你还别说,这穿上军大衣,猛地一看,还真像个女战士啊!哈哈哈”说着,郭政委索性就把自己戴在头上的军帽给小玲扣在了头上。那个“小常宝”见了,也顺势把安文的军帽戴在了自己头上。俩人重新站在大镜子前面,左看看右看看,偷着抿着嘴乐。
“这要是能穿着军装,照个大照片有多好。”小玲和“小常宝”高兴地笑了。
几天后,十二个应征入伍的女兵名单被一一确定下来。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排长”的小女儿小玲并不在名单之列。
房间里,小玲哭得像个泪人,“老排长”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吸着旱烟,郭政委也一言不发。
“部队有部队的规矩,不合格就是不合格,小郭子,你也别为难,咱共产党员就要按照规矩办事情。”
“‘老排长’,咱家小玲是身体原因没有被录取。孩子的身体状况,不适应在青藏高原工作。”郭政委搓着两只手,为小玲没能参军入伍而惋惜。
“死性!什么高原不适应,一个堂堂政委,一个女兵都…”站在一旁,看着眼泪汪汪的小玲,安文心里有些愤愤不平。
最终,小玲没能实现参军入伍的美好愿望,倒是那个“小常宝”,见了安文,别提有多高兴了!
“你美啥?你的最好的朋友小玲都没有实现她的理想,你还高兴!”安文把说不清的无名火发在了“小常宝”身上。
“你,你这是不讲理!小玲没入伍,还不是因为你们!”说着“小常宝”委屈地哭了起来。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心里别扭,可跟人家“小常宝”使啥性子!一时间,安文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安慰“小常宝”了。见“小常宝”抹着眼泪,怏怏地出了招待所的大门。
这晚,安文给政委打来的饭他没吃几口。这天也是安文心里最不痛快的一天。
发小,还老战友,都政委了!哼!吃了人家那么多的花生!哼!想想都憋屈!安文一个劲儿地替小玲惋惜,撅着嘴,一个人在心里发着牢骚。
若干年之后,安文就在想,当时,部队要不要小玲,还不是他当政委的一句话!高原的工作多了,如果这事情放在现在……
那时的为官者,廉洁诚实,也真傻!傻的真实,傻的实在,傻的官与民,人与人的心境是那么的干净!透亮!
一列闷罐,新兵顺利被接回到了部队。
“小常宝”被安排到了宣传队,但因为她的表演方面没有什么特长,时间不长,她自愿申请,被分配去了通讯营。
走的那天,“小常宝”可高兴呢!她说当通讯兵,就有机会上前线,上前线,那才叫真正的兵呢!
安文完成了“警卫员”工作回到了宣传队。盛夏,他们来到柴达木巡回演出。
那天,宣传队在机械连就餐,吃过午饭,要继续下一个巡演地点。
机械连驻地旁边有一个很大的湖,连长说,当地人管它叫天鹅湖。还说,那里面真的有白天鹅!
吃过饭,大伙儿在等前来接宣传队去演出的车辆,车来还有段时间,舞蹈队的薛副队长、大提琴魏国强、小号马群、安文他们几个怀着好奇心来到湖边。
远远望去,水连着天,天连着水,静静的湖水和碧蓝的天空融为一色。在那里,大伙儿真的看到了一群白天鹅,那天鹅,个头老大呀!浑身上下雪白雪白的,脖子老长老长的。它们居然不怕人,在静静的湖面上,绅士般,悠然自得地嬉戏着。远远地看着安文他们。
湖畔茂密的苇草中,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的水鸟。远远望去,草窝里有一窝窝白色的、灰色的鸟蛋。薛副队长提议:深入湖里,捡些鸟蛋回来。怀着好奇心,大提琴魏国强,小号马群,还有扬琴朱金邦都下了湖。怎奈湖滩水浅,几个人只好趴在湖滩的软泥上,一点一点地往湖心爬,直到湖水深处才可以洑水进去。
安文自告奋勇,说是要为大伙儿“观敌瞭阵”,看管衣裳。
不大功夫,听到湖里芦苇丛里传来了魏国强的声音。他们几个找到了鸟蛋,需正再划水往回走,由于事先没有准备,找到鸟蛋又没有地方盛,两只手忙着划拉身边的芦苇,腾不出来。魏国强只好把鸟蛋含在自己的嘴里,等回到湖边,再看他们几个,一个个肚皮被水草划的一道一道的,脸上,胳膊上,全身上下除了被芦草划出的一条条红道道就是泥,看上去简直就是个泥人。
在湖边找到了一泉清水,几个人急忙向那里奔去,等稀里哗啦地把身子洗净,那泉清水早就成了一汪泥汤!这时他们抬头,才猛的发现不远处一个藏族女孩,背着只水桶,正等在那里。原来这泉清水是她家的饮用水源。水浊了,就只有等它重新升上新水,沉淀变清。魏国强他们几个人一时间囧的,抱起衣服三步并做两步逃到驻地。
接宣传队的大解放终于来了,车子朝西宁方向驶去。
哈尕州不像德旺州,哈尕州多是沙丘戈壁,汽车跑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远看,显得那么缈小。极速行驶的汽车卷起地上的沙土石粒,在车后留下一串灰蒙蒙的烟雾。
路上,偶尔会看到公路道班那些拉着铁刮板的骆驼,骆驼在不停地拖着刮板,清理着公路的碎石和泥土,那驼铃悠悠,在一望无际的大漠里传的很远很远。
宣传队的大解放来到青海湖旁,一个叫“倒淌河”的地方。
“天下河水皆向东,唯有此溪向西流”。传说,当年,文成公主前往西藏和亲,路过此地,远望故乡,思绪万千,久久站立不忍离去。
“过了日月山,两眼泪不干”!文成公主的泪水一直流入大河,河水眷恋倒流,直至流入浩瀚的青海湖。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只好在这里过夜,天亮了再出发。
旅馆不大,那天没有电,(服务员说,这里经常停电)晚上每个房间给只蜡烛。
晚饭的时候,安文他们见到了产自青海湖的鱼。这鱼很怪,它没有鱼鳞,听说鱼籽和内脏有毒都不能吃。鱼炖出来是肉面面的,安文吃着总觉的它不像是鱼肉。倒像是肉酱。听“倒淌河”的人说,这种鱼生长的很慢,好多年也不会长的很大。
直到多年之后,安文才知道,那鱼很名贵,很稀有。后来,被国家列为保护的珍贵鱼种,它叫“青海湟鱼”。
在旅馆,安文他们每人买了个煮鸡蛋,鸡蛋很贵,一个鸡蛋,就要5毛钱!“倒淌河”这地方,旅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那时候,部队新战士的津贴费每月才只有九块六毛钱!
安文恰好和华国祥队长同桌,看着队长埋头吃饭的样子,连一碗牦牛肉都舍不得买!安文便满怀好意,硬是把自己的那碗牦牛肉倒进了他的饭碗里。
结果,让安文没想到的是,他好心做了坏事——人家华队长别说吃牛肉,就是闻到牛肉味儿也会吐!结果队长不仅牦牛肉没吃成,倒让安文“多吃多占”,把华队长碗里倒上牦牛肉的那份米饭,也让安文自己给“报销”了。
清晨,天刚蒙蒙亮,有军车向这边开来。车子在旅馆前停了下来,下车的是几个女兵。安文看到,那里面竟然有“小常宝”!
“小常宝”安文大声喊出了声。
“是你们!怎么这么巧!”看到宣传队的人,“小常宝”很是高兴。原来,他们通讯营正在野外作业,检查线路。
短短几分钟,和“小常宝”她们挥手道别,宣传队出发了。
翻过前面这道大坡,不远就是日月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