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读白居易的《长恨歌》,实在有些诧异于一个素来以关注民生疾苦著称的诗人,居然写了这么一首长诗,去揣测一对帝王后妃情爱轶闻。
后来又实在庆幸,能于他寥寥墨迹中窥见那个回眸一下百媚生的女子。
史家人连素来喜欢往她身上泼脏水,勉勉强强赞一句“资质丰艳,善歌舞”,哪里能体现出她的美。
说来唐明皇本身的就不是秦皇汉武那般粗人的形象,这位梨园宗师在音律歌舞方面的造诣可以媲美李后主的词。而在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晚年,能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定非池中之物。
单单就“贵妃醉酒”四个字,便衍生出了多少美丽而寂寞的故事。
长恨歌后段,白居易细致的勾勒出贵妃走后玄宗思念至深,终夜不眠的场景——年迈的君王独立阶前,看萤虫飞来飞去,任庭前落叶堆积,却无心让人打扫。
我素来相信这段不伦之恋的前因后果都有关于爱情,至少也有惺惺相惜。可说到玄宗晚年的心灰意懒,却总觉得,未必完全是因为爱情。
一个女人之于男人,不仅仅是男欢女爱,或者说,世间有许多的爱情,并不仅仅是心头的甜蜜忧思和肉体的极乐欢愉。
那是一汪泉眼,涌动着热情,活力,和灵感,是野心和创造力的来源。
大抵,那个本是他儿媳的女子,于明皇而言,是他晚年又一次绽放的青春。
他是多么的喜欢她呀,他费尽心思从自己儿子那里抢来的女人,他看着她,怎么看都美,越看越觉得六宫粉黛都失了颜色。
他为她改编了《霓裳羽衣曲》不够,还自己制了个新曲《得宝子》向人炫耀,“朕得贵妃,如得至宝也。”
他亲自弹琵琶伴奏,看她翩翩起舞。好一个“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他是万人之上的君王,他宠她,则杨氏一门鸡犬升天,一时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他疼她怕冷,于是有了“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绮丽,每年浩浩荡荡,恨不得把整个皇宫都搬到了骊山上。
世间所有珍馐珠宝,他都不厌其多的搜罗了来堆在她面前,更遑论她的喜好。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几十年后的杜牧写《过华清宫》揣测那时的盛景,还忍不住透出些酸味来。
说到骊山,那向来是个不安分的地儿,几百年前幽王在这里烽火戏诸侯为博美人一笑,没弄好玩大发了,一下子给亡了西周。
岁月轮转,当无数的战马在岭南奔往长安的路上倒下,多少人从千娇百媚的贵妃身上,看到了褒姒的影子。
有人说,中国的史书是男人的教科书,被留下了名字的女人,多半没什么好事。那些红颜祸水的故事,都是先贤们写给后来人看的,只为了告诉他们,漂亮的女人是老虎。
可那些不涉时政的娇憨美人,又怎知自己的美有那么大的杀伤力,以至于后来倾了城,亡了国。
这般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杨妃,从一朝选在君王侧开始便恩宠无两。所以她两次被撵出皇宫的轶事,甚至连向来只关心治国权术的司马光也没忍住在《资治通鉴》里八卦了两句,猜人家吵架的原因是“妃悍妒不逊”。
李唐皇家的骨子里有着胡人的血统,初唐留下来的故事里,向来不缺“悍妇”和“妒妇”。只是我始终不愿意相信,娇花见之亦含羞的杨妃也在其列。
对于贵妃被遣出宫的原因,我更愿相信是恃宠而骄的杨氏家族太过招摇,冲突了李家皇族,玄宗这才不得已杀鸡儆猴,做样子给她的家人看。
李氏宗亲与外戚关系紧张,他夹在其间左右为难。
他是帝王,却也不能为所欲为。
当年与武惠妃恩爱如斯,他几次想立其为后都因朝臣的反对而罢休。
只因他们谏言中提到的一句武周之祸,是每一个李氏帝王心中的噩梦。
曾听人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个角落住着小时候的自己,他会害怕太正常了。
李隆基幼年相继经历了武周称制,韦后专权,和太平公主之乱,他那强势的祖母,毒辣的婶娘,阴险的姑姑,所作所为无一不在他心底留下了大片的阴影。
他不是长于深宫妇人手的纨绔君王,他的天下是自己争来的。他上过战场,参与过政变,他的手上有敌人也有亲人的鲜血。权势得失,荣辱起落他看过了太多,朝中诸多的势力的牵扯,这其中的利害他怎会不懂。
只是他的野心已老,他太需要那个年轻貌美又善解知音的女人,做他生命的春药——填补他心的空虚,治愈他身的疲软。
于是,辗转反侧茶饭不思的明皇耐不住片刻的相思之苦,两次贵妃出宫,都成了夫妻间打闹的小情趣。
而且为了哄她开心,反而给了杨家更多好处,从此愈发三千宠爱在一身。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安史之乱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可玄宗过分的恩宠把杨氏一族推到了风口浪尖,让他心爱的女子,成了众矢之的。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那些自诩忠义的追随者逼着他赐死了自己宠爱的妃子,逼着他又一次回味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们口口声声的喊着清君侧,却是清掉了他生命热情的火种。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他失去了快乐的生活,美艳的爱妃,帝王的尊严,他受的伤太重了,苍老的身心再无法复原。
不同于当年在祖母和姑姑手下韬光养晦的男孩,那时的李隆基年轻,有野心,他有的是时间,想做什么都来得及。
而他的残年,再一次被打回了那个起点,只是他的身心都已不复当年,已然没有东山再起的气力。他让出皇位,做起了消极的太上皇,除了思念已去的佳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不知道独立庭前,睹物思人的时候他心底可曾有过悔恨。
终究在六军阵前他为自保而赐她自尽,这惨痛的结局常常被人拿来证明,他根本就没有爱过她,昔日的恩宠不过是因为雄性生物贪恋年轻肉体的本能。
殊不知,也许他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还有别的可能。不爱江山偏爱为女人要死要活的英雄帝王多数活在言情小说里,中国的史书上向来难觅他们的身影。
他不是不爱她,只是有太多的东西比她更重要,让他放不下。
这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的原因之一,她们的美丽总要依附于一群男人的痴迷来遗存于世,可又因为这些人的痴迷,让她们美丽成了罪过。而真正的悲剧更在于那些爱着她们的男人,鲜少有谁把她们当成平等的伴侣。他们说在天愿作比翼鸟,结果却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说在地愿为连理枝,传统的价值体系中又把这种割舍视作正义。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千年一曲长恨歌,心有怨兮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