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代,到底是谁错了?

我9岁第一次吃到荔枝,我爸打工回来带的。看见他刚拐进村口的弯,我就赶紧先迎上去趴在他手提袋上看。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装了2、3斤左右。我看着真是新奇,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一路跟着他小跑回家,没等他放下就开始扒袋子,等着他告诉我这个东西该怎么吃。他回来的日子总是我们家最开心的一天。

我家姊妹三个,上有姐下有弟,我排行老二。从我记事起,他就常年在工地,隔上一年半载会带着“士气”回来:钱+我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每次我们仨每个人都会拿到一些零花钱,像是某种意义上的奖励金。比起有钱花,揣着这些“财气”在孩子群里挺胸抬头走路对我们来说更神气,但这种神气的日子一年到头最多也就2、3次,更多日子是我妈在家想办法,搞农副产品卖点钱供给生活。平时一两块钱的零花钱是奢侈,遇上赶集的日子,能买个油糕、小食品过过嘴瘾,那程度堪比过年的开心。

我生在贫困县一个穷山僻壤的小村里,爷爷是教书匠,不知道他教给学生的是什么知识,从小到大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我,耳濡目染到一分半分的“文化”倒让人至今意难平。

我叫叶童。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梦幻,可真相令人咋舌……

叶家代代务农,传统到让人害怕。我作为家里二女,情理之中成为了重男轻女思想的牺牲品……未出生时,所有人期盼着这个从自己妈妈肚子里出来的生命是个不折不扣的带把汉子,结果想当然令众人失望。

出生半年才有户口,起名字是由家里最有话语权文化知识最高者爷爷来操刀。然而这个时候,代表威望的爷爷并没有让自己的文化能力有一丝一毫展示的机会,我被抱在他面前时,他的身边恰好有一本童话书,于是,叶童两个字便这么定性。

我爸这一辈儿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二。分家之后,小叔和爷爷是一家住小平房,小叔人还不错,但家里养了个不得了的母老虎媳妇,浑身是戏,最擅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家和他们是邻居住在土坯房,大伯家在几百米开外住最新的小平房。

三兄弟里我爸学历最高而家庭最落败。每次开学都要发愁教材费各种费用哪里来。但这样的窘境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据说早些年我爸在别的城市做玩具厂的生意,经营效果还算不错,后来因为我爷爷要求让支援我小叔的事业,便让我爸把玩具厂转手。这些也都是出自我妈之口的讲述。至于真假成分就无从知晓了。毕竟这种看起来还算“风光”的过往,我鲜有记忆。

我爸回了老家给村里人当厨子,每逢红白事他都是去掌勺的那一个。我妈经常骂我们不着家,毕竟小孩子最有认好东西的眼力了。小叔家今天添置了电视,明天给孩子买了纯牛奶、鸡蛋糕、或者新玩具,我们都是眼巴巴往隔壁跑蹭着玩。小叔家餐餐桌上配菜大大小小好几个,我们家冷冷清清都少有围坐在饭桌边的时候,桌上也没啥配菜各自端起碗哪里都能吃。唯一的诱惑就是趁着吃饭时间,经常会着碗跑去他们家看电视。眼馋过很多次那一桌丰盛的菜却也没动过筷子,吃了就会落口舌,抓着机会婶子都想嘲笑我们吃不起,数落我们贪图他们家一针一线。

爷爷重男轻女,当初我妈为了我们这户能博爷爷偏爱,就拼了命冒着超生的坎生了我弟,自觉是扬眉吐气。结果毫无卵用,弟弟没有如愿长成聪明又讨人喜欢的男孩。

别人不疼他自己疼,弟弟是男孩在家打不得骂不得,有妈疼。姐姐是老大承担着许多,有爸爸疼。我从小就不爱说话,长得黑瘦,刚出生因为我是女孩,并且又黑又丑一度想把我送人,结果以失败而告终…

大抵是常年的穷困潦倒和孤立无援,让我妈成了笨拙又现实的怨妇。动不动就抓着我吐苦水:埋怨爷爷奶奶的偏心,埋怨我爸的没担当不争气。自小我个子矮,性格又闷,家里每次来人,被大人推搡着让叫人,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可能相对嘴上比较能把门,很多时候适合担当情绪垃圾回收的存在。我就变成了她那些唠叨和抱怨的接收箱,一言不发听着。可那时候的我不懂原生家庭的样子会默默塑造我的样子,不知道什么叫家庭教育,不知道这些被迫接收的苦水不知不觉地会让听的人抑郁。

9岁的时候我妈去赶集,带着我弟和我姐,换上干净看着像样的衣服出门,临走撂一句“你就别去了,好好看家。”掐着日子的赶集日=实现愿望的梦幻日,他们买喜欢的吃好的一切,我在家里要喂养鸡猪牛羊,和畜生们为伴。热闹都是别人的,没有我。坐在门口看着他们出去,我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用手背抹鼻涕。

小时候村里还没有修水泥路,一到下雨天路就秒变泥水路,夹着狂风,走起路深一脚浅一脚。夏天快放学的时候开始下暴雨,没伞也没雨靴,学生在都教室等家长去接。家长们在门外扎堆来认领自家孩子,有的是爷爷,有的是爸爸,有的是妈妈,我等到门口都没人了,灰溜溜冒着雨和着泥一路小跑冲回去。一进家门,看着在缝衣服的我妈,我气冲冲质问她:“别人都去接自己孩子了,你为什么不去接我!”我妈头也没抬:“我去接你能咋,我能替你走路还是能替你少受罪!”我哑口无言,从此我没再有过任何类似的要求。

一年暑期结束前一天,9月开学报道要交80块钱,但我妈的兜里还是空的。我爸还没有寄钱回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赚到或是干了别的用不得而知。她厚着脸皮找了几番人借钱,都吃了闭门羹,既委屈又气,回家摔了门坐炕上开始生闷气倒苦水:“你爸没本事,我一个妇道人家,里里外外都靠我要他干啥用,这学能上上不能上别上,你爸没用你们自己想办法!找你爷去,大儿子小儿子都是他孩子,你爸不是他儿子吗?”我们仨听着她诉苦,坐在门外的石板上大眼瞪小眼,我姐小声嘀咕:“婶子在家谁敢去问,他们家的东西谁敢往外掏一个子儿,弟你去。”“我不去,丢人!”我弟撇了一下嘴。我没说话。我妈骂了好久越说越苦,从祖宗到孩子,把叶家上下数落个透。眼看天临黑,我们仨坐在石阶上各自埋着头在臂弯里,轮番叹气不敢进门,不知道我爷在隔壁是对我妈的骂声忍无可忍,还是真的只是偶然出门路过我家门口,他问:“怎么了你们在这?”我们仨互相对视了一眼磨磨唧唧半天,我弟说80块钱学费还没有,“嗯..我一会跟你婶说下,这钱先给你们用,你爸回来了让给还回来”我爷说了一句,还对着窗户喊了一句故意让我妈听见。我姐我弟脸上瞬间阴转晴还跑进门赶紧去告诉我妈,我心想抱怨终于能停止了,还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一阵,似乎是工地暂时没活,我爸回家待了很久,我妈的重担有人分担了,但生活的烦恼丝毫未见甚至有点膨胀。我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打麻将后,总抱着侥幸的心态玩点小钱,看不见家里的活,饭后没事就找村里的狐朋狗友开局,一玩就到大半夜12点多。沟沟岭岭的晚上太静了不敢留门,因此我又有个新的工作就是半夜起来帮他开门。然后家里的气氛就开始迷之紧张。我妈生气,他腆着脸去应付应付,说下次不会了,有时候两人会吵起来。一间房,一张板床,5个人。我弟我姐都会被吵醒,但他们还是假装睡熟了不吭声,每每我都假装出去上厕所,在外面待一阵,听着屋里没声了再回来,关门继续睡下。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有一天再也没能维持住。

那天家里土地重新分配,面对我爷的不平等分配法,我家那点本越来越少,我爸不仅忍气吞声什么都没说,那晚上还是去打麻将了。本就积怨已久的我妈,日子过得实在憋屈,晚上11点下着暴雨,她边哭边收拾行李,铁了心要离婚回娘家。我姐使唤我去叫了我爸赶紧回家,他进门就大男子主义命令我妈安分点,却无疑让她的气愤愈演愈烈。他开始堵着门不让她出,吵架声、摔东西声、雨声打雷声,还有我姐我弟被吓得不轻,止不住的哭声,此起彼伏。和他们缩在角落挤在一张凳子上,我超乎平静的看着那画面,我妈的衣服破了,我爸的拖鞋少了一只,杯子碎了,唯一的时钟也躺在地上,低矮的灯泡摇摇晃晃,装好的包袱散了一地,我弟的脸上分不清鼻涕还是眼泪。那天是怎么过去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但那天的一个耳光让我记得清楚,我爸第一次打了我妈。

叛逆什么时候养成的,又是什么时候学会用武力说话,不得而知。潜移默化我都在这个家学会了什么?等我再回忆的时候才隐约记得:除了爬山涉水,上树,背草篓,满山野跑着放牛放羊的日子练就了还不错的体力,最多的还是对世界的冷漠。

11岁的时候把我弟五花大绑,捆在门口的大树上打骂,路过的人只说“这孩子平常不说话倒是到事情能来狠的!”但没一个人上来插手。

12岁的时候跟相差三岁的姐姐吵架,我不仅打了她,还把她反锁在屋里一天不给吃喝,说什么都不退让,遇上代表家族分量的我爷路过劝我,我也就甩了一句:“我就不放!”

农活不赚钱,最多补贴点家用。在我和我姐去镇上上初中的那年,我妈外出打工了。她卖掉了家里的老黄牛,各种家禽,把为数不多的地让我大伯和小叔家分别保管,种起来,以免荒废长杂草,丢了农田的活性。以此为交换,让他们轮流提供我弟的日常生活口粮。

而在学校,我很拼。不拼爹不拼背景,只能拼命。为了省5块钱车费,徒步三十里地到初中。每周末因为家里农活,周五放学就马不停蹄往家赶,买点泡面到家当晚饭。

“喂,我没钱了”“行,我给你打点。”通话时间9秒,干净利落挂电话,这是我在校时期跟我爸的联络日常:通话即要钱。

远离家上学是我逃离这个囚笼的最好机会,人生中总算暂时有了属于自己的净土。我的银行卡,我的宿舍房间,我的学校,我的人生,那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是我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至于感情,丁点寒暄都是多余,于我来讲太奢侈了。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我不敢交朋友,因为不知道怎么交朋友。对方期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能回馈给他们什么?从小到大的我对人心怀有深深的忌惮,当亲人的距离无数次给你暗示,感情已经让人心生畏惧,那茫茫人海的陌生相遇更加不可预知。我紧缩着身体,僵硬地过完在学校的日子。

但逃离从未停止。大学刚一毕业,我便逃离到了远离家乡的南方城市,开始自己的路。杯水车薪的2000多块钱工资,任谁看都凄凉无比,却让我比任何时候都开心,真真切切的我的人生在开启。即便直至今日,一路坎坷艰辛,但不会有人更明白:属于“我”这个独立人格的东西,哪怕微弱渺小在旁人眼里多么不值一提,与我而言都比肩满天星光。

一个关乎每一个“我”的故事,还有很多话要说,最终还是简洁几句,从出生开始生活就向我们下了一路战书,我们可能错失天时地利,但惟有把握“人”把握自己的使力的成分,才能在夹缝中挤出一丝希望,也就留给了自己什么。

虽然很困难,但我也在挣扎中。因为我不再想留给自己沉默和自闭。犹记得高中一个同班同学,在跟我成为室友之后她说:“以前在教室看见你坐在后面,我一直以为你不会说话。”

我不想再让情绪静音真的变成我的的人生失音了。

如今,我只想对自己和那些人说:下半生,希望属于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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