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上凝满水珠时,我把檀木衣橱的铜扣解开了。春寒渗进骨缝,各色羊绒大衣却仍沉沉压着衣架,像垂着翅膀的倦鸟。那件孔雀蓝的掐腰风衣,十年前穿着它去大学报到,肩线处还留着淋不淡的香水味。如今袖口泛白的丝线支棱着,倒像早春梧桐树上未褪尽的枯枝。
"留两三件挡风的罢。"母亲从视频里探过头,背后是老家滴水的瓦檐。她手里正缝补父亲磨破的毛线裤,灰扑扑的绒线球在膝头跳着舞。忽然记起儿时每逢雨季,她总把我的裤脚往里卷三寸,说省得趟水湿了鞋袜。
书房里霉味渐浓。成摞的教育期刊堆在墙角,烫金标题被潮气晕成毛边。抽出一本论文集,内页夹着的银杏叶书签竟发了绿霉,叶脉间蜿蜒的褐斑,像极了去年拆掉的旧校区平面图。窗边文竹倒是新抽了嫩芽,细弱的绿指尖正接住玻璃上滑落的雨痕。
厨房砂锅咕嘟作响。丈夫系着围裙煨莲藕排骨汤,袖口沾了星点油渍。曾经笔挺的商务衬衫如今在柜底安睡,倒是前年校庆发的保温杯,被他日日捧成紫砂壶的品相。儿子从南国寄来荔枝木茶盘,纹理间还凝着未散尽的水雾,附言说雨季泡茶最养人。
母亲寄的包裹总挑在雨天到。这次是手缝的棉布坐垫,用的我中学时那条蓝底白花床单。拆包裹时抖落几粒樟木屑,二十年前的阳光忽然在指间复活——那时她总在梅雨季晒被子,说潮气会钻进姑娘的骨头缝。
晨起给龟背竹添水,发现陶盆里竟冒出野草嫩芽。这些不请自来的生命让我想起父亲总把旧钢笔拆开清洗,说雨水泡过的零件才好用;想起丈夫开始临赵孟頫的《洛神赋》,宣纸边缘被水汽洇出群山轮廓;想起儿子清理童年抽屉时,单留下那套生锈的万花筒,说镜片里的碎光淋了雨更好看。
雨歇的午后,阳台积水映出晃动的天光。我抱着要捐的旧衣下楼,电梯镜面映出鬓角银丝,竟与母亲当年在缝纫机前的反光重叠。衣物回收箱上印着"断舍离"三个字,被雨水洗得发亮。
归家时遇见新搬来的姑娘,她纸箱里滑落的红围巾,恰似二十年前我裹着去听第一堂课的样式。电梯上升的刹那,听见雨滴在楼宇间弹奏复调——那些我们放手的,终将以另一种形态生长。
暮色裹着水汽漫进来时,砂锅里的汤还在小口小口吐着热气。人生行至云水丰沛处,该把自己活成漏雨的瓦罐,让多余的执念顺着裂缝淌走。就像此刻檐角的雨帘,舍了珠玉之形,反得天地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