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7,一本畅销书的“棉线”、“牙签”和“标靶”
旧书就像老朋友,失去了新鲜感和紧绷的张力,生成了一段适宜而舒适的距离,偶然相遇,也会有温故知新的小确幸,例如前两天随意翻出的李亚平的《帝国政界往事:公元1127年大宋实录》。
翻开目录,蚕豆大的“宋徽宗的浪漫生活”一句的“宋徽宗”写成了“安徽宗”,毫无疑问,这本书出身暧昧。确实,我一向后知后觉,直到洛阳纸贵,盗版蜂起,成堆摞在五元十元书店的时候我才有机会亲炙芳泽。
标题党,这是第一印象。
“公元1127年”——无疑是我们历史记忆之树上最为触目惊心的泣血伤痕。“帝国”、“政界”、“往事”无不带有时尚和文艺色彩,在此之前,没有人用这样的词汇来描述中国历史。一口气看完之后,通体舒畅。
如今重新打量,忽然叹服作者或是出版社与时俱进的小伎俩。这本书挂的是“断年史”的羊头,卖的却是“断代史”的狗肉——北宋王朝极简史。这样的“断年史”显然是受到了黄仁宇的启发。书中“楔子”和第五章的第一句“公元1127年,即北宋靖康二年,南宋建炎元年。”干脆拷贝《万历十五年》的第一句,“公元1587年,在中国为明万历十五年,论干支则为丁亥,属猪。”作者李亚平被誉为“黄仁宇之后最会讲历史的人文学者”,黄仁宇的烙印鲜明地刻录在李亚平的文本上,好比马尔克斯的肖像戳在中国当年先锋文学的额头上一样。
“1127”,像是捆扎酱香猪蹄髈的棉线,或是穿插芦笋培根卷的牙签,用以保持造型和结构的紧致,烹调之后端盘上桌,色香味形俱佳。罗列一下该书的目录,以及该章节的第一句话,“棉线”、“牙签”以及它们的作用便一目了然了。
楔子。“公元1127年,即北宋靖康二年,南宋建炎元年。这一年,北宋帝国覆灭,南宋帝国在风雨飘摇中宣告诞生。”
一、好汉赵匡胤的卧榻情节。“公元1127年的大祸发生时,距离大宋帝国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龙驭宾天,已经过去了151年。”
二、都是王安石惹的祸。“公元1127年,距离王安石发起他那著名的变法运动,已经过去了58年。”
三、宋徽宗的浪漫生活。“公元1127年,宋徽宗赵佶在皇位上整整坐了25年。”
四、童贯,阉割过的王爷不孤独。“在公元1127年上演的巨型历史悲剧中,有一个介乎喜剧与悲剧之间的角色特别引人注目。他即是童贯。”
五、赵构,骑泥马渡江的皇帝。“公元1127年,岁在丁未,既是北宋靖康二年,又是南宋建炎元年。”
六、岳飞必须死。“公元1127年,岳飞24岁,时任东京留守司七品统制。”
尾声。“岳飞死后,南宋帝国在东南一隅继续存在了138年。”
从楔子,到尾声,全书正文共八个段落。除了尾声,每一段落都以公元1127年起首。全书两百多页,装帧时尚大量留白,说是有二十万字,实际应该远不到这个数目。但段落分明,结构清晰,分别以六个人物为中心铺陈叙事,也可以看做以关键词“1127”为标签,同时也以“1127”为终极“标靶”的扩展了的排比句。
就每一章节的叙事而论,稍显散漫,偶尔也有放纵过度的嫌疑,但总体来说,立论有依据,借古喻今,通透顺畅,绝无经院派史论的呆板僵化。例如,在谈到晚唐以来人们普遍接受的格言“天之者,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乎?”的时候,自然联想到陈胜吴广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现代京剧里的胡传魁司令的“有枪便是草头王”。
专业历史论多将人物当成历史沿革的线索和历史规律的容器,本书作者围绕人物,探寻人物行为、个性与内心世界,虽然算不上深刻,却也令人耳目一新。
比如论及王安石衣食不讲究,比藤野先生还要模糊一万倍,近乎滑稽荒诞,“从这些事例判断,将此人的此类举止作为心理分析的对象,感觉上好像比作为道德批判或者价值批判的对象,来得更合适一些似的。”如今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类说辞,但是在十多年前,不能不算是小小的突破。
以1127年为立意基点和结构起点,作者从经典人物着眼,纵论政治经济文化,多方面展示北宋社会情状,文本创新是该书的一大亮点,但若仅仅如此,终究是一部浅薄之作。之所以十多年后依旧可以回味,是因为作者的史识依旧具有现实意义。
例如,不自觉地从历史直线进化论的习惯思维出发,于是乎,元丰党人就是好的,元祐党人就是坏的。其实,我们只需要了解一下王安石与司马光的各自立场,就会体悟历史的复杂性,一如清官难断家务事。黑白分明的是非观必然导致价值判断和哲学思辨的缺失。
一旦思辨细胞在我们的思维神经上发芽,整个北宋历史便有无数的问题萦绕不去。例如澶渊之盟是丧权辱国,还是休养生息?童贯联金灭辽的金宋“海上之盟”是引狼入室,还是把握恢复燕云十六州的最后机会?
“1127”是一个潜在的标靶,每一个人物、每一场故事似乎都在为1127年的到来做铺垫,所有的人与事最终都指向了1127年的靖康之耻,但是,作者并没有将两者用明确的箭头直接关联,这才是作者的高明睿智之处,或者说是自知之明吧——历史的诠释比叙事要困难得多危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