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指头大小的圆形光点。
在后院躺在长椅上的张良,嘴角上扬,沐浴在斑驳的阳光下,享受着阳光带来的温暖与舒适。他眯着眼看刺穿云层的强光如一根根金柱,纵横交错地把浅灰、蓝白的云朵缀成一幅多彩的图案。
微风裹挟着粥香,轻轻地吹过他消瘦的脸庞。如今远离朝政,在乡间与家人过着白粥、青菜、馒头加阳光的日子,是他想要的结果。
前厅传来三多与外人说话的声音,来者是谁呢?轻皱眉头的张良,躺着没动地思忖着。
不一会,三多急步向后院走来,站在张良身边说:“留侯,建成侯吕泽来访。您见还是不见?”
张良撑起身子,一边穿布鞋,一边嘀咕:“皇帝的大舅子,我能不见吗?他可是发兵佐王定天下的人物。我和他早就熟悉了。你快去招待客人,我随后便到。”
吕泽客气地询问过张良的生活起居与身体状态后,收起满脸的笑容,单刀直入地说:“留侯您一直是高帝的谋臣,现在高帝想更换太子,您怎么能高枕无忧呢?”
知道皇帝一直想废除太子刘盈,立戚夫人生的儿子赵王刘如意为太子。之前张良与大臣们谏争劝阻过,却没能改变高帝的态度。作为皇后的吕雉十分愤怒与害怕。她与群臣疏通关系,联络感情,在朝廷不断扩大吕家的势力。没想到今天派吕泽亲自来了。
张良不能不给吕泽面子,但是……他拿起桌面上的茶壶给吕泽续茶,淡然地说:“当初高帝多次身陷危难,不得已才采纳我的计谋。如今天下已定,皇上因偏爱赵王想另立太子。这是骨肉间的事,即使我等进谏又有什么用?”
“我不管,我只知道留侯一定能想出妙计。”吕泽态度强硬地请求,像耍赖的大孩子。
端起茶杯,张良轻轻地抿了一口,沉思了一会说:“这事难用口舌争辩。天下之大,高帝不能招来的能人只有四个。他们都已上了年纪,认为高帝傲慢,喜欢骂人,才逃到山里躲藏。这几位老人重道义不肯做汉朝的臣子,但他们又是皇上十分敬重的人。如果你能不惜代价,让太子写封言辞谦恭的信,准备安稳舒适的车辆,派说客去恳请,他们肯定能来。来了后,一定要把他们当贵宾,让他们正常随太子上朝。高帝看到,必定会惊异地询问这事。这将对太子有很大帮助。”
吕泽认真听完,激动地拍着大腿说:“留侯就是有办法嘛!我这就回去办,不打扰您了。”
望着乐呵呵离开的吕泽,张良笑着摇了摇头。说好不参与这事了,又经不住……嗨,老了,耳根子软。
站在一边的三多满是疑惑,他走过来低声问:“留侯,听说高帝曾把太子与鲁元公主推下车?还差点拔刀杀了救太子的夏侯婴?”
张良没有理会三多的问话,自顾自地向前厅走去。三多向来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毛病,这会儿又追上来说:“留侯,有人说皇帝之所以想换太子,是因为太子不是……。”
没等三多说完,张良停下脚步,生气地用眼瞪着三多。三多意识到自己又话多了,赶紧用手捂着嘴巴,不敢再作声。
庭院内的银杏果熟了,金灿灿地挂在树梢,微风吹拂,果子摇晃起来,像一个个活泼可爱的精灵。三多伸手摘下几个,满脸讨好地跑过去,双手捧着果子递给张良。张良看看果子,又噌怪地看了眼三多,伸手拿了一个握在手里,嘴角含笑地对三多说:快把果皮剥了,给夫人明天熬粥。三多像分到糖果一样,喜滋滋地向厨房跑去。
接下来的两个月,张良接二连三地听到朝廷传来的消息。先是梁王彭越造反被杀,且剁成肉酱分赐给各诸侯。后又听说英布反了。年纪不小,且在病中的皇帝要亲征,群臣送皇到灞上。
夜里受了风寒,心情郁闷的张良,感到全身没力,骨头酸痛。他勉强自己爬起床,让三多送他到了曲邮,谒见皇上说:“陛下,我本该随驾出征,无奈我这病实在太重。就不去了。但楚人勇猛敏捷,希望皇上不要跟楚人争一时高低。”张良停下来咳嗽几声,接着劝谏:“陛下,让太子做将军,监守关中的军队吧。”
刘邦扶起张良说:“寡人本想任太子为主将,前往征讨判军。但这小子还不够派遣的条件和能力。皇后也来找我哭诉,说英布是天下猛将,善用兵,怕太子出征像羊统领狼群,手下将领无人能听。”刘邦苦笑一声,接着说:“没办法,我只好躺着亲征,再吃点苦,这样也好让众将士在战场上拼尽全力,勇猛杀敌。子房你虽然病重,也要振作精神,卧床辅佐太子吧。”
张良一边听着,一边想,太子应该请来了南山四皓,否则吕后不会找皇上哭诉反对太子亲征,反而会认为太子亲征是邀功请赏的好时机。
不一会,刘邦让人搀扶着上了马车,领着队伍顶着烈日,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天热得发了狂,地上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一点风也没有。路边的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沾满马蹄扬起的灰土;树枝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动也懒得动。
看了看那灰红的天,张良抬手在眼眉上挡出一块阴影,暗自感慨:如果韩信和彭越还在,皇上又何需亲征?想来那英布也是被韩信的死,彭越的肉酱吓反的吧?
正想着,萧何摇着蒲扇向张良这边走来。他见张良脸色苍白,嘴唇乌黑,便小声地指责三多:“留侯病得这么重,你还带他出来。你怎么照顾留侯的?”
“我……我……”三多看看张良,又看看萧何,不知如何是好。张良见了,一边示意三多去旁边等候,一边笑着对萧何说:“不关他的事,是我坚持要来。皇上这样亲征,我们如何能放心?”
“是呀!皇上年纪大了。可是太子又……”萧何望着远去的队伍,叹了口气。
“英布怎么会……”张良满眼疑问地看着萧何。萧何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我也觉得蹊跷。英布不应该有这种事,这恐怕是仇家诬告。之前我请示过皇上,先拘捕来告状的贲赫,再派人暗中侦察英布。谁知英布竟杀了贲赫全家,发兵叛乱。皇上因此还放了贲赫,任用他为将军。”
张良听了,不好再说什么,只淡淡地说:“皇上征战期间,作为臣子的你我,该好好地辅佐太子。我们等着皇上平安归来!”萧何点着头,没再言语。
高帝从镇压英布谋反的前线归来,已是半年后的事。
路途的颠簸劳累,使他的病情更加严重。英布已逃走,刘邦命其他将军继续追击。想到自己恐怕时日不多,刘邦另立太子的想法就愈加强烈了。
他召张良等大臣入宫商量此事,大臣们群起反对。张良以换太子将会引起国家内乱谏争,高帝阴着脸一言不发。张良病得有气无力的,见皇上态度坚硬,也就不想再参和此事了。
叔孙通太傅引用古今事例力行劝告,以死保太子。高帝被逼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假装先答应了,但还是想换太子。他不想让软弱的刘盈位高于如意。如果日后刘盈当了皇帝,以吕雉的个性,还有戚夫人母子的活路吗?刘邦想到这就觉得后背发凉!
为庆贺高祖远征归来,萧何摆酒设宴,召集了群臣和皇帝家人集聚到长乐宫。太子在刘邦旁边恭恭敬敬地侍奉着。
八十多岁的南山四皓也随太子站在一边。他们穿戴奇特,须眉雪白,脸上泛着红光。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邃的眼眸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纵横在额头上的皱纹,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刘邦感到很奇怪,问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四位老人走到皇上面前,拱手作揖介绍:“在下是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和夏黄公。”
皇上惊喜地说:“我访求你们多年了,你们总是逃避我,如今为何愿意随从我儿呢?”
四人对视一眼,然后说:“陛下有轻视士人,张口就骂的习惯。我们重视道义不愿受侮辱,所以惶恐地逃亡躲藏起来。听说太子为人仁义孝顺,恭敬有礼,爱慕士人,天下的人没有不伸长脖子想为太子拼命效力的,所以我们来了。”
刘邦愣了一下,神情落寞地看了看吕后,扫一眼在座的群臣。连有病在身,隐退朝廷的子房也站到了吕后那边,可见吕家势力已遍布朝野,哎,如意即使当上太子也难做皇了。太子刘盈也并不是一无是处。我请不来的人,太子不也请来了?刘邦皱着眉对四位老人说:“那就烦劳你们始终如一地调教保护太子了。”
老人听了,含笑点头,给皇上祝福完毕,快步离去。
坐在一旁的吕后,瞟了眼戚夫人,露出让人不易察觉的阴笑。戚夫人咬着嘴唇,眼泪汪汪地看着皇上,怎么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两个女人争到现在,已不是权和地位的博弈,而是生与死的对绝。
目送四位老人离开的高帝,招手示意戚夫人过去。他指着老人的背影,无可奈何地说:“我也想另立太子,可如今太子有那四人辅佐。太子的羽翼已丰,很难换了。看来吕后真是你的主人了。”
说这话的刘邦怎么也想不到,不久的将来,他深爱的女人和儿子将遭受怎样的磨难;她的吕后将做出哪些令人发指的暴行。
戚夫人听了刘邦的话,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泣不成声。赵王如意连忙搀扶着戚夫人坐起。
戚夫人摇晃着站起来,想要离开。皇上一把将她拉住,满脸歉意地说:“你为我跳舞,我为你唱歌吧!”
刘邦举起酒杯大声唱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一连唱了几遍刘邦,神情落寞,一脸无奈。坐在旁边流泪的戚夫人,眼神迷茫,全无跳舞的心力。吕雉尖刀似的眼神一再刺向戚夫人。
皇上唱完歌,由侍卫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了。吕后用力甩开长裙袖,跟着扬长而去。戚夫人掩面痛哭。薄姬移坐在戚夫人身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拍了拍戚夫人的肩膀,叹了口气,缓缓离开。
酒宴不欢而散。
从宴席出来的萧何,望着宫内纷飞的落叶,意识到寒秋已临。他在铺满落叶的回廊里,听着脚下的枯叶破碎的清脆声,慢慢地走出长乐宫。
天空很蓝,很蓝。蓝得迷人,蓝得透彻,像一块空灵的水晶。没有浮云点缀,只有一群大雁在奋力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