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经常跑去我的老家,是找奶奶,也是找那树。
老家卧在一圈连绵的山中。一条清明的、汩汩的小溪从山间闲适地淌出,裹了几颗彩石,拐了几个大弯,撞了几个山脚,在田野旁徘徊了一阵,又悠然地唱着单调的山歌 ,狡黠地从田间的缝隙窜出,挤出了连绵的山,灼灼的阳光投射下来,它宛然一条经神女细细缝制的,点缀着碧玉、玛瑙、宝石、黄金的带子,遗落到了人间,被世人紧捧在怀里,不想任它滑落。也许就是这条溪流孕育、浇灌了我的家乡吧!那一簇簇、一团团的树,就是它为家乡勾勒出来的轮廓。
在小溪旁,有一棵孤零零的树,无意间为他附近的周围涂上一抹孤独的绿色,据说,它是我的奶奶亲手种莳的。奶奶的房屋就在它的旁边。
有时,我会悄悄地出门,跑到树下,一只脚踩着树干延伸出来的一条低矮的枝干,用力蹬,斜斜地、高高地跳,立刻就抱住树梢中的一条粗壮的枝干,两条腿徐徐伸到树梢中央,一只手挽着一条树枝,谨慎地站立,另一只手摘着树上的果子。,手放不下了,就在一个舒适的地方躺下,吃着清甜的果子,一条腿优哉游哉地摇来摆去,踢下或摇下许多的树叶。我往往一躺就是几个小时。
有一次,我不报告就跑出去。奶奶发现我不见了,跑到田里、溪边,甚至跑到邻居家的后院前,都没有找到我,直到路过那棵树,我听见了叫喊声,轻轻拨开一层树叶,把脑袋挤出去,发现奶奶在我的前面,背对着我。我窜下树,大声地叫:“啊!”奶奶全身一震,愣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眉头紧锁,她的皱纹经刚才的惊吓,更深了,我很是得意。她发现是我后,欣喜地笑了,眉头也舒展了,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突然睁大,眼珠子从下到上不停地滑,打量着我的腿、手臂、头,发现我安然无恙,又是一笑,但这一笑似乎又为她添上一笔皱纹。
回到家,奶奶不停地唠叨,说爬树会怎样,拓展一下,又说玩火会怎样……但我从来就没信过。
有一次,还是去爬那棵树。我踩上那枝干,还没有跳,那枝干突然断了,我随着它摔了下去,虽然没有头破血流,但也是受了惊,哇啦哇啦地哭着,奶奶连忙跑过来,搂着我不停地安慰。
于是,我就没有再爬树了。
搬家后再回来时,天正落着小雨,那时老家已铺上了平坦而盘曲的水泥路,不像土路那样泥泞,路上也不坑坑洼洼,只是路旁和路中央的野草已被埋没,微风荡漾时,没有润湿的草气。小溪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石块和泥土,它们裹着连接不断的大水管,里面的水是没有生命的。这也就成了它的坟茔。小溪汩汩的声音不再贯彻山脚,它残留的彩石的颜色也黯淡了。
沿着水泥路走到奶奶家时,已不见那棵树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它俨然是被无情地砍伐了。我愤恨地看着摧毁它的路,尽管它的树梢已无法让我容身。我拣定一块石头,在坚硬的路面奋力地打磨。好不容易磨出一个小窟窿,奶奶却从我手里夺过那石头,无言中似乎是在谴责我。
暑假,奶奶乘车进了城,倒也算不上风尘仆仆,但却一脸倦容。她坐下闭目养神了好久,有精神了就唠叨关于爬树、玩火一类的。能忍耐时就说:知道了。厌倦了就冷冷地扔给她一个字:嗯。
于是,奶奶无言了。
享受耳边的清静时,也难免感到一种精神上的缺失,一种对过去的怀念。
我真心就不拒绝了,但怎么对奶奶表述?奶奶眼镜不好,我接受的面容她又看得到吗?
很久了,奶奶无言了。
老家的那棵树被伐倒了,它的种子和根也许还在;我心里的那棵树被伐倒了,它的根被一手一手刨出,它的果子被一颗一颗腐化,它的窟窿在我的心头,连路都没有为它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