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段旗画出嫁的那天,承平都下了好大一场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洇湿了她的嫁衣,鲜红的刺眼。
温暖的婚房中,她端正地坐在床上,身边坐着她的夫君,小她六岁的大燕国君主-慕容安。
这仅仅是一场不掺杂任何儿女私情的政治婚姻,段旗画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身为大燕国的皇后,她不仅要帮助尚且年幼的慕容安坐稳自己身下的龙椅,必要时还要与他一同走上残酷血腥的战场。
可是慕容安他知道吗?
望着一对高高燃起的龙凤花烛,将门虎女段旗画对于未来没了自信。
“画姐....”
慕容安的一声呼唤拉回了她的思绪,扭回头瞧着面容青涩稚嫩的小皇帝暗暗叹口气想他也是可怜得很,先皇猝然殡天,外有邻近几个国家虎视眈眈,内有一群世袭贵族老臣意图把持朝政。这风雨飘摇的局面如何是这十二岁的孩子能独自面对的?思虑至此她的目光柔了柔开口轻声说道:
“皇上叫臣妾做什么?”
他拘谨地抓紧有些宽大的袖袍,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中盛满了困惑:
“听外面的內侍宫女说,以后我就要和你一起同吃同住在这宫里是真的吗?”
“怎么,皇上不乐意吗?”旗画有心逗逗他。
“若是同画姐一起,我自然是十分乐意的,只是....”慕容安有些紧张地问道:
“画姐,你会像我娘亲一般抛下我吗?”
望着有些坐立不安的小皇帝,段旗画沉默片刻然后伸手拍拍他的后背:
“从今以后你是君我是臣,你是夫我是妻,我会一直陪着你。”
“直到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公公老婆婆?”
“嗯,直到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公公老婆婆。”
听到段旗画的回答,慕容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但又觉得少了点什么,伸出一根手指对面前的红衣美人说道:
“拉钩?”
红衣美人段旗画抿紧微微上翘的嘴角,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勾住他的手指。
“白首之约,永不相弃!”
2
一晃十年过去了,段旗画依旧俊逸飞扬,是邻国闻风丧胆的玉面战神,是文武群臣畏惧敬重的铁血皇后。
当年懵懂无知的小皇帝慕容安在段旗画的庇佑和栽培下安稳成长。有时看着慕容安挺拔的身姿和锋利的眼神,再回想起十年前婚房里那个拘谨害羞的小男孩,段旗画才真真觉得什么叫恍如隔世。
恩,是时候也该把朝政大事交还给正主了。
段旗画心里规划得很好,先是从一些琐碎小事做起,慢慢的再将一些重大的军机要事再交由慕容安处理。怎奈长大成人的小皇帝不似从前听话乖顺,各种推辞搪塞甚至将那些折子奏本撒的到处都是。
瞧着站在满地零散折子纸张当中一脸挑衅的慕容安。段旗画阴沉着脸甩袖而去。
一连几天段旗画称病躲在华信宫里谁都不见,夜夜听着慕容安“画姐画姐”的呼唤,她觉得心烦意乱得很。恰逢犬戎进犯边境滋扰百姓,段旗画干脆请下军令带着大队军马远赴边境。
犬戎空有野心但进攻涣散不成章法,她本没有放在心上谁料一时大意竟惨遭埋伏。
低头望着从鲜血渐渐从她的软甲里渗出,意识有些模糊的段旗画想起了十年前那件被雪花洇湿的鲜红嫁衣,一个小男孩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她:
“你会不会像娘亲一般抛下我?”
我不会,永远都不会。她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画姐,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直到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公公老婆婆。”一个成熟的男声低低说道。
“画姐,画姐……”
段旗画醒来时已是十日后的黄昏,身上的云纹锦被,头顶的烟罗纱帐提醒着她自己已经回到了承平都,回到了她的华信宫。
慕容安躺在她的身边睡得香甜,垂在额头前的一缕发丝随着他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
自从十五岁成人礼后,她就再没这样和慕容安同睡在一起了。段旗画有她的心思,当年的成亲是不得已为之的结果,如今她留有余地,就是有心让慕容安对自己的人生做选择。
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许久后,落在了他枕边的几本折子上。伸手拿过折子细细翻阅一遍后,段旗画抿嘴在心里偷乐,虽说慕容安只有调皮捣蛋?这奏折批阅的很好不是么!
慕容安睁开眼睛,瞧着他的画姐倚靠在枕上对着奏折笑得开心。喜悦大过困惑的小皇帝坐起身将段旗画搂在怀里。
“画姐,你终于醒了!”
他笑得开心完全没有留意怀中女子羞红的脸颊,段旗画轻咳一声想要将他推开,慕容安反而抱得更紧了。
“我知道这些日子是我不好,可是画姐,我怕,我真的怕你将所有推给我之后就抛下我一个人不管了。”
“从今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画姐,我只求你遵守白首之约,不要再抛下我一人了!”
他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他的哀求是这般的急切,她闻着男子身上的龙涎香气竟失神忘了该说些什么。
“你要用你的血肉在他的身边铸就牢固的堡垒,要用你的筋骨在他的脚下铺好平稳的道路,待将来皇帝成人之时,便是你,我,还有整个段家功成身退之时,切记切记!”
十年出嫁前的夜晚,身为骠骑将军的父亲的教诲时时在她耳边回荡,段旗画算准好了所有,一步一步谨慎踏实地走过了十年,却独独漏算了慕容安的心思。
3
自段旗画受伤以来,慕容安几乎日日下了早朝赶来华信宫贴心伺候。
内侍宫女们口耳相传帝后鹣鲽情深,感情甚笃,听在她的耳中只觉得心慌意乱,父亲的话像一个幽灵夜夜在她的枕边侵扰。
父亲很早以前就已仙逝,她不知该向谁倾诉自己的苦恼,只得尽力与慕容安保持些距离。
“画姐,为何你总是在躲我?”不解其意的慕容安望着段旗画冷冰冰的一张面孔委屈质问。
她偷偷瞄了眼一脸失望的慕容安又赶紧转过脸去,不曾畏惧过沙场上的残酷拼杀,面对那些居心叵测的臣子贵族她也从未退缩过,惟独在面对那双藏不住半点情意的炙热眼眸时,将门虎女段旗画打出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了退缩之意。
无数个朝夕相伴,相濡以沫的日子,说没半点情分是骗人骗己的话。旗画性格直率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抛开父亲的教诲,这份感情是唇齿相依的亲情还是恩爱缠绵的男女之情,她固执地坚信小皇帝同自己一般不甚清楚,何况六年的年纪差让她不敢想象当慕容安看见满头华发的自己时的神情。
藏在桌下的一双手握紧了放下,放下了又重新握紧。段旗画稳稳自己的心神柔声说道:
“皇上的生辰快到了吧?”
闻听此言,慕容安眼神一亮像股蜜糖般黏在了她的身边:“画姐可是想好了要送我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躲开慕容安,继续说道:“不如趁皇上生辰那天在宫中大摆筵宴邀请各位大臣王公携家眷子女进宫同贺,届时可以选几位品貌端正的适龄女子册妃封嫔,皇上以为如何?”
她扭回头去瞧慕容安,只见男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伸出一只手搭在他宽厚的肩膀却被慕容安狠狠拍开。
“段旗画,我真的对你很失望!”慕容安对她说道。
那天的风好大,大风呼啸着从敞开的宫门闯进了华信宫,钻进了段旗画宽大的袖袍里冰凉刺骨,她望着男子渐渐远去的挺拔身影,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慕容安一同去了。
新的流言蜚语随着这场没有征兆的大风传遍了整个承平都,人人都说小皇帝慕容安精明强干,治理愈发娴熟,只是与那位能征善战的“铁血皇后”的感情貌合神离,恐怕一国主母的位子不日就要拱手让与别人了吧!
所有人都各怀心思地观望着华信宫与乾清宫,段旗画对流言不曾留意,她更多的关心慕容安可有热茶暖心,锦被安眠?可是自那日后慕容安就不曾再踏入华信宫半步,连乾清宫也不准段旗画随意踏入。
她终于完成了父亲的嘱托,将稚嫩无知的孩童教育养成如今果敢贤明的大燕国皇帝慕容安,段旗画以为她会为小皇帝不再需要她而欢欣雀跃,可是当她站在宫门从白天等到黑夜,从期盼希望转为失望落寞时才发现。
原来她的开心难过从来都与慕容安息息相关。
4
慕容安生辰那天,承华殿轻歌曼舞,杯盏觥筹,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段旗画的眼神扫视了一圈下面的宴席中精心打扮的官家小姐们,虽然慕容安没有亲自下旨选秀,但皇帝有意册妃封嫔的传言早已从宫内传了出去。瞧着那些王公大臣争先带着女儿亲眷来献酒祝寿的丑态,她觉得有些好笑。
自古皇家无情地,一朝他错步步是险。却还是有人为踏入这朱红宫门争抢得头破血流。
偷偷看眼面无表情的慕容安,不过数天未见就已如此想念。段旗画在心里细细描绘男子的眉眼姿态,想她的小皇帝终于长大了,他会在众多女子择一位喜欢的,与她缔结白首之约。虽然有些不甘苦涩,但只要慕容安喜欢,她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宫宴结束之后,她屏退了服侍的宫女,一个人伏在案上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她察觉到有个人走在自己的身后。
“谁?!”她沉声呵斥道。
“是我。”身后传来慕容安的声音,他伸手为段旗画摘下头上沉重的珠钗金簪。
“皇后为何还不睡?可是在为朕苦恼该择哪位官家女子为妃嫔吗?”
“臣妾累了,改日再说吧……”
段旗画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慕容安一把拉住。她抬眼对上了男子隐含怒气的眼眸。
“段旗画,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真的在意过我吗?”
这句话似一盆冷水浇得她透心凉,段旗画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小皇帝:“皇上为何会这样问?”
“如果你在意,为何对我的心意总是视而不见,日日躲我,还自作主张为我选秀。难道你当真狠心将我拱手让与他人?!”
他委屈至极的一番话像把刀子狠狠戳在段旗画的心里。望着男子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她犹豫着还是伸手试图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画姐没不要你呀!”她轻声说道:“只是当年你我成亲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你已长大成人,由你自己选择一个喜欢的,年纪相当的女子不好么?”
慕容安握住她的双手,望向她的眼神像琼浆玉酿般甘醇炽烈,段旗画觉得有些飘飘然,抬头只看得见男子好看的嘴唇一张一合,他说:
“可我至始至终喜欢的就只有你段旗画一人啊!”
5
选秀的事情就这么暂时搁置下了。
段旗画望着窗外在枝头跳跃欢畅歌唱的相思鸟想到那夜慕容安望向自己的如水眼眸,握住双手的温暖掌心只觉得面红心热,思虑纷杂。
她初初尝到情爱滋味,只觉得坐立不安,心里满满想的都是那个身姿挺拔眼神锋利的男子,可是自那日后,慕容安忙于国事待在乾清宫不曾再来。盼着他日日黏在自己身旁又希冀他能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如此矛盾的心理让段旗画苦恼万分。
唉,怎么会这样?她蹙起双眉继而埋怨远在乾清宫的某人。
慕容安是在一个有些寒冷的早晨前来。
还在睡眠当中的段旗画察觉到了某人掀开了自己的被角,立时警觉刚要坐起却被揽进一个带有寒气的怀抱。
夹带着清晨露水味道的龙涎香,慕容安的味道。
她放松了警惕,伸手摸摸男子略带青色胡茬的下巴,刺的她手指痒痒的。
“旗画”男子讨好般拿下巴蹭蹭她的手指,将她搂的更紧:“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她问道。
“陈国派使臣前来,言说陈国国君新得一绝世宝贝,邀请邻近几个国家的国君前去品鉴观赏。”
“我跟你一起去。”
她有些不安地抓紧慕容安的前襟,陈国国土虽小但野心勃勃,一直想要吞并邻近国家的城池国土,此次前来邀请只怕不止品鉴宝贝这么简单。
“旗画,我要你待在这里,一旦我出了任何差池,大燕不至于群龙无首,乱了阵脚。”慕容安安抚地摸摸她的头顶,笑笑继续说道:
“一直以来都是我躲在你庇佑之下,如今也该轮到我为你,为大燕挺身而出了!可是临走前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你心里可有我的一席之地?不是大燕国的皇帝,不是需要你保护的小孩子,仅仅是慕容安,一个恋慕你许久的痴情男子?”
慕容安的眼眸如此明亮,段旗画似乎能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小小的。唉,她妥协般发出长长的叹气,然后伸长脖子在男子的脸颊落下轻轻一吻。
男子先是一愣,而后笑眼弯弯地抱住她不肯撒手,“旗画旗画”的在她耳边念着,她有些羞赧地窝在他的怀里睡意再次袭上了眼皮,伸手搂住慕容安的腰重新陷入了睡眠。
当她再次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慕容安已经离开许久,枕边的龙涎香消散了大半。
“娘娘,皇上此时已出了宫门。”小宫女恭敬地双手奉上一枚同心鸳鸯玉佩:“皇上临走前嘱咐,务必将此物交由娘娘。”
回想起方才与慕容安的耳鬓厮磨,段旗画羞红了面颊,笑意盈盈地伸手去接,不料想一个没拿住,她眼睁睁看着那枚晶莹剔透的玉佩掉落在地,碎成了两半。
盯着地上残破不堪的玉佩碎片,段旗画的心里升起了一股不安。
“来人,备马!”
6
段旗画抵达陈国时已是三日后的黄昏。
一路上就听百姓们纷纷议论陈国国君将邻国的几个国君安置在驿馆之中。她静静地听着百姓们的讲话,心里暗暗为慕容安的安然无恙松了口气。
换了身粗布衣服来到驿馆后门,段旗画凑准机会跟着几个前来伺候的小厮身后顺利进入了驿馆内。一路行一路记住了周围的地形,段旗画摸索许久才找到了慕容安的房间。
隔着半掩的房门,段旗画看见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姿坐在桌前红了眼眶,这三日的逗留名义上招待,实际与软禁无异,想来慕容安的心里也不好受吧?她稳稳心神推开门。
慕容安抬头看到一个身形娇小的人站在门口,嘴里发出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慕容安,来,我们回家!”
来不及叙述几日来的想念之情,两个人乔装改扮一番后绕过了巡逻的守卫,按照段旗画记下的路线畅通无阻的出了驿馆,出了陈国,却在郊外遇到了陈国早已埋伏好的陷阱。
段旗画与慕容安对视一眼,没有开口便已默契地展开架势与陈国派来的一小支军队展开了厮杀搏斗。缠斗了许久慕容安瞅准机会,带着段旗画逃到了一个没有人发觉的山洞。
“旗画,你在这里藏好。我出去引开他们。”
慕容安站起身却被段旗画拉住,她笑着摇摇头对小皇帝说道:“不急,你陪我这里,就一会儿好不好?”
虽然满是困惑,但慕容安还是老老实实坐在了她的身边。段旗画侧头倚靠在他的肩膀微笑说道:
“慕容安,这些日子我很想你,也经常会梦到从前的很多事。我梦到你握着一支缀满花朵的树枝,坐在树上低头对我笑,梦到你还是个缠着与我拉钩的少年,一眨眼的功夫你就长成了英勇俊朗的男子。你终于长大了,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他细细听着,不自觉打着哈欠的对她说道:“你在胡说什么,我需要你,我们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段旗画没有说话,只是往慕容安的身上凑了凑,瞧着因为梦枕香而昏昏欲睡的男子含泪微笑说道:
“慕容安,我想和你一起带着大燕的旗帜威震四方,也想陪你一起看尽这壮丽如画的大好河山,直到我们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公公老婆婆......”
“可是,我恐怕再也做不到了。”
7
大贤七年,皇帝慕容安孤身从陈国逃回来,前去营救的大燕皇后段旗画再也没有回来过。
承元三年,大燕皇帝慕容安大肆进攻陈国,割下陈国国君的首级,一时之间成为威震四方,邻国甘心俯首称臣的铁血帝王。
攻下陈国的第二天早朝,文武群臣惊愕地望着慕容安,不过短短一夜年轻的皇帝竟然青丝变华发。
他终于成就了自己的帝业,可是身边再无人陪他坐看这壮丽如画的大好河山,直到变成白首老人,牵手百年。